第61章 第十九颗糖
还没走出机场,李不烦就收到了公司的开除通知和天行的起诉书。
方棠看他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安慰或责怪的话都被堵在嗓子里,一个字都吐不出。
李不烦挥了挥手,走向地铁口。
方棠边整理情绪,边往外走,许言来接她,她不能被看出情绪有异常。
直到微信工作群里收到老刘的消息。
李不烦被开除,Kiki和小灿调去别的组,老刘的项目暂停一段时间。
老刘口才很好,洋洋洒洒几百字回顾往昔,方棠很想问一句关于她的安排,最终没有问。
她心里不是能憋住事的人,省去自己出差这一环节,她将此事告诉了许言。
车流拥挤,加塞的、别车的层出不穷,多看一眼就觉得烦。
方棠侧着脸看他,许言下颌线清晰且不紧绷,喉结很久才动一下,神色恹恹,但没什么厌烦,好似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方棠脑子里蓦然生出一个念头——许言永远游刃有余。
他说:“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
“莎士比亚。”方棠记起来了:“或许我也该做一次逃兵。”
选择一条更明朗、更平坦、前路虽然未知,但目前来看铺满鲜花的大道。
车停下后,方棠把行李丢给许言,自己则跑进猫房,抱着拿铁和芒果狂吸。
“妈妈才走了两天,怎么这么想小猫呢?”方棠抱着拿铁,拿下巴蹭她的脑袋:“是不是小猫把妈妈的魂儿勾走了?”
许言端着一盘熟自制猫饭进来,拿铁毫不留情抛弃方棠。
“我们去国外以后,两只猫怎么办呢?”方棠跪在地上,侧着脑袋看两只猫吃饭。
准确来讲是拿铁吃,芒果站在一旁等拿铁吃完。
“带走。”许言伸出手,方棠将自己的手搭上去,借力站起身。
实习的几个月成了方棠大学时光里的一段小插曲,就像林克在救公主的路上被有趣的风景迷了眼,但最终还是回归到了完成使命的征途之上。
退群后不久Kiki和小灿就把她单删了,看着朋友圈那条线,方棠哑口无言。
这是什么小学生绝交戏码?
方棠想不出自己到底何时何地得罪了她们俩,但她向来会开解自己,又不是金子,还不能允许别人不喜欢她吗?
老刘还在全世界旅游,给孩子辅导作业,挨老婆骂。
在此期间李不烦只发过一条朋友圈,定位在沪市。如他所说,他换了地方重新开始。
此等破釜沉舟的能力令人倾佩。
与此同时方棠也在问自己,如果是她面对同样的境况,她会如何选?
很可惜,世界上没有真正的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就像拿铁也不理解为什么芒果总要把猫砂踢出盆一样。
“你说我们芒果会不会是个智障猫?”方棠抱着芒果,看许言把地上的猫砂吸走。
洁癖小猫拿铁因为殴打玩猫砂的哥哥被关了禁闭。
闻言,许言放下吸尘器,走上前郑重反驳她:“猫的天性而已。”说完后又捂住芒果的耳朵,轻声道:“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重新回归到大学生活,404全员约在海底捞大吃一顿,庆祝方棠早日脱离苦海。
火锅融融的热气里,方棠的镜片染上一层雾气,她放下筷子擦眼睛,静静听她们说话。
“给自己打工才算打工,给别人打工叫卖/身为奴,庆祝咱们糖糖重新翻身做主人。”
苏月月语气有些低落,方棠听她说她最近事业受阻。
自打她和池霖这对高颜值高学历情侣博主官宣“和平分手”后,光靠她自己身上一捞一大把的华清大美女学生的加持,并不能获得更多关注。
pr也是看人下菜碟,纷纷调转方向,投奔别人的怀抱。
苏月月少有的不怕第二天水肿点了瓶啤酒,喝了一口又念叨:“求老天爷赐我一个学历不差长得还行的partner吧。”
黎宁乐了:“你们圈里人把男女朋友关系定义的可够陌生啊。”
苏月月斜她一眼,怼了回去:“请黎大律师告诉我,玩弄纯情少男的感情需要负法律责任吗?”
黎宁举起酒杯,哀叹:“无期徒刑。”
方棠这段日子虽然学校公司两头跑,但小道消息一点也没落下。
自打段行川转正,比她更有翻身做主人的苗头。
黎宁的微信头像、朋友圈背景,以至于如今的手机屏保、电脑壁纸,都成了两人的合照。
前些日子选修课随机点名,老师从万花丛中选中了这个极其乍眼的情头。
但黎宁溜号了。
方棠也喝了一点酒,眼神有些迷离,听着几人唠叨,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副景象。
黎宁大概率要做律师,鹿笑打算一路硕博留校,而苏月月,根本轮不到方棠替她考虑,早就规划好了未来八十年的人生道路。
真好,她陶醉地看着这群人。
以前跟她们在一起,她总会紧张无措,被浪潮裹挟向前,考四六级、考普通话、考主持人证、考研……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什么。
即便这次给自己选了条不知正确与否的路,偶然得见人生岔路上的风景,她也依然没弄明白。
但她已经不再焦虑了。
路是人蹚出来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赶紧吃赶紧吃,一会儿用不了大学生六九折了。”鹿笑给方棠夹了块虾滑:“别光看了,赶紧吃。”
“你看好学校了嘛?”方棠给她的杯子里添满酸梅汤。
小语种专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留学,在外语环境中培养语感,鹿笑也不例外。
方棠记得她前些日子也在看2+2项目,但华清大没跟她的目标院校合作,只能退而求其次,等之后再申请研究生。
听她这么说,鹿笑忽然收起笑容,捧着脸满面愁绪:“别提了,挨着男人就倒霉。”
“怎么回事?”看她不打算回答,方棠将目光转移到另两人脸上。
几天不见,难道鹿笑谈恋爱了?
“还能是什么?”黎宁皮笑肉不笑:“她追的男团一次性塌了三个。”
“啧。”方棠咬着下唇沉思良久,道:“确实挺惨的,还不如一次性入伍呢,起码有个念想。”
鹿笑嚎了一声:“求求你们别说了!!!!”
吃完饭已经过十二点了,除了鹿笑其他三个喝的都有点晕乎,苏月月或是控制饮食太久,一点酒精就走不动路了。
黎宁尚能自理,但鹿笑一个人也拖不动俩醉鬼,只能拿方棠的手机给许言打电话求救。
“她手机密码是多少?”
鹿笑一手扶着方棠,一手拿着手机往她脸上送,可方棠眼都不睁,不一会儿把她累出一身汗。
黎宁思考片刻,道:“不知道,我想想。”
“救命,你怎么也喝多了?”鹿笑扶额:“这又不是买彩票,还能靠猜?”
幸好天降神兵,黎宁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了。
屏幕上段行川的名字跳了两下,黎宁回过神:“我想起来了,段行川认识许言的。”
她接通电话:“
喂,你给许言打个电话,他女朋友被我绑架了,让他准备好五百万不连号的旧钞票,放在货拉拉上,把车停到学校对面的海底捞楼下。”
向来聒噪的段行川罕有的沉默了一会儿。
黎宁奇怪这大喇叭今天怎么没电了,又催了一句:“告诉他半个小时不到撕票了啊。”
“喂?”电话里传来略有些陌生的声音:“我是许言,不打算多要点吗?”
“你跟他一起来的怎么不提前说?”
华市六月,夜晚的风依旧闷热,可身上的冷汗让黎宁酒醒了大半,走出海底捞第一个问罪的就是在许言身边站着、跟只掉毛鹌鹑似的段行川。
段行川很是不忿,耸耸肩:“你怕他我就不怕啊?”
鹿笑怀里搂着苏月月,闻言拧起眉:“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怕许言?我觉得他人还挺正常啊?”
“气场不合,嘶,你掐我干什么?”段行川被黎宁掐了一把,吃痛之下叫出声。
黎宁脸色微滞,打了个寒颤:“你小声点,总觉得有人在监听。”
“完了。”鹿笑摇头:“看样子是全疯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
段行川语气中带着急切,反驳道:“不是我开玩笑,你不觉得许言看着就像白天男大学生,晚上当杀手,家里地下室藏着一个军火库吗?”
“对对对。”黎宁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一眼,悄声道:“就那种把你抹了脖子,还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你流血而亡的眼神,然后切下敌人的手指头泡酒。”
“完了。”鹿笑突然觉得脑子很疼,一个兽医、一个律师,祖国的未来真要靠他们俩建设吗?
另一头,寂静的小巷里只有许言沉重但平稳的脚步声,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的很长,像一只完全舒展身体的猫。
方棠软软趴在他背上,绵软的脸蛋贴在他的肩头,带着酒气的呼吸一下下喷在他脖子边。
许言绷紧下颌,箍着她腿弯的手臂却紧了紧,托得更牢。
“在哪?”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含糊不清的嘟哝,随后方棠扭动几下身子,好似要醒。
“别乱动。”许言加重手上的力气,偏过头对她说:“马上到家。”
没人回应他的话,只有翕动扑闪的睫毛划过他脖颈间的经络血管,脖颈处感受到的呼吸更重,像小猫拿肉垫轻轻压过。
脚步没停,头也没回,只是脖子上的肌肉似乎绷了一下。
许言尖锐的喉结上下滑动,忍不住拍了下方棠肉乎乎的腿根:“趴好。”
在颠簸中,方棠醒了,可脑子依旧被酒精麻痹,反应速度几乎降到0。
她懵懵懂懂地想动,“嗯…”一声含混的鼻音溜出来,环着他脖子的胳膊下意识收紧了点。
挣不动。
胸口随着呼吸,紧密地贴着什么硬邦邦又温热的,方棠一时迟钝,没反应过来,使劲捏了下。
“轻点儿。”
声音方棠认出来了,是许言啊。
她眼睛都没睁开,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再有五分钟到家。”许言嗓音含笑:“你室友说你被两瓶啤酒放倒了?”
这么丢脸的事情就当作没听到吧,方棠靠在他肩头缓了一会儿,让五感一点一点恢复清醒。
先是眼睛。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糊了一会儿才清楚。巷子里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块儿地方,但足够她看见许言脖子上凝出的薄汗。
到了嗅觉。
他身上的木质香气冲淡了她身上的酒气,但方棠觉得自己更醉了,心里发紧。
另一个地方也是……
“醒了就自己走?”许言问她。
方棠努努嘴:“不要自己走。”
香气混着酒气好似产生了化学反应,闻得她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醉酒的晕乎劲儿又涌上来,巷子两边的墙好像要压过来,她分不清是这窄道空气不流通闷得慌,还是身下这副沉默又结实的肩膀让她有点喘不上气。
她把发烫的脸又埋回他背上,眼珠一动不动,盯着那颗即将滑落的汗珠,它正沿着一根突出的血管慢慢往下移动。
掉了多可惜?
方棠没多想,吐出舌尖,逆着汗珠滑落的方向,将它半路截走。
“呃——”
一声闷哼过后,许言毫不手软重重拍了下手掌附近肉最厚的地方。
“哎呀,你打我干嘛?”方棠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软下身子趴在他的背上,收起所有的小动作,以此表达她的不满。
许言咬着牙:“你说你在干嘛?”
方棠歪着脑袋,毛茸茸的头发蹭着他颈窝,她想了一会儿,很正式地清了清嗓子,凑到他耳边,用气声说:
“我在勾引我男朋友。”——
作者有话说:[青心][青心][青心][青心]想好了,番外的if线我要写破镜重圆!!!
第62章 第二十颗糖
醒酒要靠发汗。
许言身体力行教会她这一点。
卧室里开着中央空调,温度适宜,空气流通性极佳,院子里淡淡的山茶香飘了进来。
但多了两个人以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门后的狭小空间成了情/欲的温床,被两人争相掠夺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
重叠的急促喘息、唇舌交缠的黏腻水声在黑暗中交织,衣服在无意识地摩挲中变得凌乱。
方棠后背抵住冰冷坚硬的门板,身前却是滚烫的怀抱。
头是晕的、脚是软的,幸好有一双结实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托住。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淡淡香气,混合着酒意,发酵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暖香。
酒精起了反作用,感官被无限放大,敏感度被提升至最高。
方棠身体大半重量都倚靠在许言身上,整个人被圈在他和门板之间,卧室的窗帘大开,能清楚看到落地窗外的花草、天空、星月。
朦胧月色勾勒出两人的轮廓剪影,仿若幕天席地,他们像两只依偎取暖的幼兽。
许言的理智被她一点点磨没,他带着她的手去解皮带扣。
方棠急迫地想去亲他,甚至是咬。尖牙微微陷入皮肉,像细碎的小火花迸溅,灼烧着神经末梢。
食色性也。
想把他吞下去,想把他吃掉。
她也想要他这么做。
她伸出手指,蹭到他唇边。
“咬我。”
除了累没有别的缺点。
第二天早上,方棠睡到十一点才醒,来不及洗漱,就从床上坐起来,裹着被子,伸出一截白花花的手臂,指着抱臂站在床尾的许言。
“禽兽!”
许言挑眉看她:“你说你自己?”
方棠冷哼一声,试图反驳。
正当她组织语言,许言幽幽的眼神从她脸色掠过,慢慢侧过身,抬起下巴,扯了扯衣领,给她展示他身上那一串从下颌一直隐入胸口的、连成线的牙印。
方棠重新缩回被窝里,声音穿过被子,听起来闷闷的:“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许言松开手,整理着衣领,满不在乎道:“可能是半夜拿铁开门进来,把我当成了小鱼干咬的吧。”
方棠扯下一截被子,露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准确来讲,被酒精恶魔附体后并非我本心,那就不是我。”
许言若有所思点头:“那我帮你把恶魔驱逐出身体,是不是要奖励我?”
“说不过你。”方棠被子一掀,又把自己埋了进去。
身旁的床垫微微陷落,许言坐到她身侧:“快起来洗漱,杨阿姨给你炖了老鸭汤解酒,你不是说下午还要开会吗?”
“是啊……”方棠长叹一声:“人生就是起……落落落。”
她翻身抓住许言的手,枕在脸下:“
我遇见你用尽了所有运气,唔——你干嘛?”
许言冷眼看着她,掐着她下巴的手力度一点都不轻:“可别说以后只剩下倒霉了。”
“那倒没有。”她又叹气,跟个老化的烧水壶一样:“学校里的人比公司里还难搞。”
其实这段时间她从李不烦身上偷师学到的东西,早足够应付这次采访任务了。
但打工为什么累,累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繁琐复杂的人际关系。
极低的沟通效率、极高的沟通成本,和在此前提下被压抑折磨的情绪。
怪不得小灿和Kiki知道她大一就来实习之后一脸“你脑子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这么好的年纪,她居然想不开要去打不挣钱的工。
简直是死罪!
许言托着她的肩膀,把她扶起:“那就快把烦心事解决,暑假去澳洲,你不是想看考拉吗?”
方棠盯着他的眼睛,愣了一会儿,回想昨天晚上关于这件事情的细节。
对,想起来了,还有这件事。
啧,酒色误人。
在连番哄骗之下,她答应许言今年暑假带他回家见父母,办护照外加告诉他们2+2项目的事情。
方棠舔嘴唇,支支吾吾:“暑假,暑假会不会太早了,我爸妈问起来,咱们俩满打满算才认识一年不到,在一起也不过半年多,要不咱们等明年寒假?”
说完方棠又后悔了,寒假大过年的带男朋友上门,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此等架势就差刀架脖子上逼宫了。
爸妈,我们两个是真爱,让我们在一起吧!
方棠打了个冷颤,太恶俗了!
听出她不乐意,许言既不发表意见,也不表明态度,只是轻描淡写撂下一句:“那你下个月可就见不到考拉了,你不是还想去皇后镇滑雪?”
可恶!
方棠缩在被子里的拳头紧了紧,为了考拉!
“就月底!”方棠叫住许言:“月底考完试我们就回去。”
“行。”许言说完就走出卧室,将空间留给她换衣服,方棠自然看不见他上扬的唇角。
整个下午,方棠都在调整此次采访的拍摄计划。
她设计了两个版本,一个重点介绍教授曾经专业上的建树,另一个则是突出教授虽然退休却心系教育,多年来为计院学子解答疑惑、提供咨询,不辞辛劳。
与校庆相关,她觉得两个版本合为一体更好,但华清大教授成百上千,院士都有七八十位,分到每个人头上只有三分钟,两个话题兼容根本拍不完。
“有点可惜。”方棠摸了摸下巴,只能把难题留给小组其他两位同学了。
将自己设计的拍摄计划发到群里后,方棠终于有时间安排期末周的复习。
第一门考试在七天后,紧接着就是三门专业课,压力着实不小。
今年的纯理论知识考试少了很多,死记硬背的难度降低,但方棠仍为自己捏了把汗。
还好实习没了,否则真不知道从哪挤时间出来临时抱……不是,挤时间复习。
更让方棠吃惊的还在后头,薛敏敏跟容沛俩人像吃错药了一样,一个接一个夸方棠,都快把她给捧杀了。
方棠吃完晚饭在跑步机上慢走,看着群里从七点以后就没停下过的消息提示,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她们俩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发现我是个天才的事实了?”方棠停下动作,关掉跑步机,转身问动感单车上的许言。
这辆动感单车还是她买来减肥用的,结果她自己沉迷上边跑步边玩金铲铲,只能将许言下放去骑动感单车。
许言闻言直起身子,手指着脑袋:“你期末复习,她们也要期末复习,恐怕分不出心思再难为你了。”
“也是。”方棠被他说服了,高高兴兴继续卡三星五费。
“不对。”方棠想明白了什么,回头瞪他:“你怎么不承认我是小天才?”
许言已经走到她身边,看着为数不多的金币,点了下屏幕:“硬D安人出不了天才。”
晚饭后方棠又回到书房里背知识点,看一行字,默念几遍,合上书,尝试复述。
书上的文字成了一只只竹节虫,来回扭动,四处乱跑,就是跑不进她眼睛里。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方棠哼了一句,顺势推开课本趴在桌子。
“比如?”许言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她身后,帮她解救出被压在手肘下的头发。
方棠挪动转椅,抬头看着他,眼底浮现焦虑的底色:“她们俩第一次见面就给我那么大一个下马威,还试图让我当黑奴,现在忽然就好说话了?”
她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迟疑片刻,道:“我不信。”
“听你说是有些古怪,聊天记录呢?”许言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唯有眉头微微蹙了下,他扯过凳子挨着方棠坐下,看她从电脑里找群聊记录。
“这里。”方棠将笔记本朝两人拉近,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一开始我发出的材料她们俩还时不时提点意见,前几天开始,不管我发什么,一个OK,另一个也复制粘贴OK。”
许言让她点开聊天记录里最早做的那一版拍摄计划,跟手机上最新版的做对比。
书房里灯光并不算亮,色温不冷不暖,一连看上几个小时的书眼睛都不会觉得酸涩。
方棠将拍摄计划在屏幕上放大,将电脑屏幕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刚要收回手把电脑掌控权交给许言,尚未来得及动作,手掌忽而被人握住。
比她略高的体温烫得她瑟缩一下。
方棠的目光从屏幕转移到两人交握的手掌上,又不由自主悄悄移到了近在咫尺的人脸上。
屏幕的光线映在许言专注的侧脸上,线条凌厉的侧脸被勾勒出硬朗的轮廓,同时变换的光线也跳跃在琥珀色的瞳仁里。
偏偏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偶尔颤动,看着轻软又脆弱。
抬手轻触,一如她想象的那般柔软。
下一秒,手指被捉住。
“一点也不专心。”许言掐了一把她的脸。
方棠捂着脸嗔怪:“你真讨厌,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许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完,才回答她的问题:“问题倒是没有,你写的很详细,落地性很强,思路也清晰。”
方棠被他一本正经的夸奖说的耳热,推了推他的胳膊,催促道:“那怎么办,我还是心里不踏实。”
“既然前面没有问题,只剩后面的问题。”许言摘下眼镜,随手放在书桌置物架上:“什么时候拍摄?”
“不知道。”方棠摊开手:“按理说就是这几天,但是薛敏敏说你们专业考试太多,她没时间跟教授约拍摄日期。”
许言放慢揉捏眉心的速度,直至停下动作,偏头盯着方棠看,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方棠以为是自己脸上有脏东西,举起手机屏幕照了照,老样子,容光焕发。
她不解地问:“我脸上没东西啊?”
“但我们专业课已经考完了。”许言道……
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事,容沛的心情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晴朗,万里无云、晴空绿树,怎一个惬意了得?
走到华清大家属院的门口,容沛给薛敏敏打了个电话,薛敏敏道还有十分钟她们才能到。
容沛可不想独自面对一个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老理科男,还张口闭口都是代码问题,干脆在家属院门口的梧桐树荫下歇脚,顺便掏出粉饼补补妆。
家属院虽然在校内,但从教学楼一路走过来也要二十多分钟,热得她脸上都出油了。
但只要一想到能够狠狠打方棠的脸,容沛心里那点燥热的小火苗立即就被夏日微风吹得越发高涨,野火燎原、愈演愈烈。
她解开衬衫领口的装饰性真丝蝴蝶结,又挽起袖子透气。
在等待的途中,容沛甚至得意地哼起了歌。
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怪她方棠平时树敌太多
,如今要给下马威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看方棠不顺眼,看着柔柔弱弱听话的模样,像个没主意软骨头,能让人连皮带骨一口吞了,偏偏骨子里还硬得很,就趁你不留神的时候硌你的牙。
一想起,容沛依然觉得牙疼。
她捂着腮帮,睁大眼睛在家属院里乱瞟。
华清大家属院是老房子,前些年整体翻修过一次,看着不算破旧,也没多新。优点是绿化好,就算是艳阳天,也有处处阴凉,有不少老人搬着躺椅坐在院子里。
突然,容沛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似的,牢牢定在不远处。
来之前她做过功课,自然认得出三个人里那位老人是程伟民教授。
另两个人更好认。
但问题是,许言和方棠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敏敏给方棠通知的拍摄时间不是下午三点吗?——
作者有话说:[青心][青心]
第63章 第一颗柠檬
“程教授今天真的是太麻烦您了,谢谢您的不吝赐教。”
太阳有些毒,但树荫下依然凉丝丝的,方棠脸上挂着老一辈最喜欢的那种乖巧微笑,郑重其事向程伟民鞠了一躬。
程伟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虽然看着她说话,手却没从许言肩膀上下来过。
“小同学不要客气,我已经是把老骨头了,除了这个脑子偶尔还能有点用处,其余地方那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了,祖国的未来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建设哦。”
“您太客气了。”许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休闲款水洗蓝衬衫,不过分正式、但也不随意,阳光洒在他发梢、肩上,像给他镀了层特大号温柔滤镜,活脱脱一个品学兼优的校草。
看得方棠眼睛都直了,幸好是大学遇见他的,高中遇见他怕是大学都考不上了。
“您寥寥几语就替我解答了困扰许久的问题,今天这场采访是我们赚到了才对。”许言态度诚恳,说到这里,还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以后到了国外,如果有学术上的问题,还能跟您请教吗?”
这点恭维的小把戏很浅显,但十分受用。
程伟民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抚着许言的后背,眼里满是欣赏:“老头子就怕你看不上我那些老掉牙的思路。”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最后在方棠的极力劝阻下,程伟民没有坚持送他们俩上车。
看着程伟民依依不舍转身回家属院,方棠笑都要憋不住了。
“你今天可真是让我大跌眼镜,不,大吃一惊。”方棠拿手肘撞了身边人一下。
对于长辈的态度,一直是方家非常微妙地摆在明面上的秘密,父母那一辈最受宠的自然是舅舅,方棠这一辈家里阿公阿婆更喜欢唯一的孙子方辰辰。
方辰辰没出生之前还能凑合,出生之后更是恨不得两对眼睛、四颗眼珠子尽数粘在小胖子身上。
即使方棠嘴上不显,心里也明白,长大了以后也懂事了,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跟阿公阿婆相处。
而许言明明平时是个话少又冷脸的人,今天却巧舌如簧,跟程教授从技术栈谈到ai,从足球聊到书法国画,把程教授哄得假牙都要笑掉了。
许言歪了下脑袋,砸在她头顶,报她一肘之仇。
“网上不是有句话,我这种叫……奶奶带大的孩子,哄个爷爷辈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你奶奶没教你要对女孩子礼貌一点吗?”方棠揉着脑袋瞪他,力气还不小,撞得有点疼。
许言没回答她,只是倏尔停下脚步。
并肩行走本来视野就不好,她又抬手揉脑袋分走了心神,方棠自顾自走出半米后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他:“生气啦,可你真的撞得我有点疼。”
方棠语气很弱,怕奶奶的话题一不小心戳中了他心底什么伤口。
许言脸色变得有点青,但方棠笃定这抹青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并不是阳光穿透繁茂的绿叶打在他脸上。
很快,方棠脸也青了。
“很烦,不该多喝最后那壶茶的。”方棠迈着小碎步跑到许言身边,嘟哝了一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他们知道薛敏敏故意给方棠错误的拍摄时间后定下的计划。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许言直接请万仞山出马把程教授截下,带着方棠杀上门独自完成了拍摄。
至于在大门口碰上另一伙人,谁都没想到。
拍摄器材在许言手里拎着,方棠今天只背了一个小小的斜挎包,手放在包袋上,细细的链条都要被她拧断了。
“走吧。”许言揽上她的肩,半推半抱的带着她往外走。
在旁边两个脸上打翻调色盘的同伙的衬托下,薛敏敏延续了她沉不住气的人设,踏着大步冲到方棠面前,将他们俩拦住。
“你怎么现在来了!”
哟!方棠睁大了眼,还能恶人先告状?
她故作天真:“学姐你说什么呀,我难道不能来吗?咱们不是下午要拍摄吗,我有点紧张,就早点过来熟悉一下场地。”
说着,方棠左边的手偷偷在许言后腰上戳了一下,示意他——女生扯头花,男的别插嘴。
“你当我傻!那个送你们出来的明明就是程教授!”薛敏敏手指头都要戳到方棠脑门了,许言反应快,揽着她后撤半步。
“对啊!”方棠拍了下手:“学姐你说巧不巧,我们刚进来就碰见程教授在晨练,他还教我怎么样用后背撞树能撞得更均匀呢!”
薛敏敏被她故意装傻气得眼底直冒火星子,又挑不出错,她总不能上来就承认是她故意说错了时间吧?
看薛敏敏吃瘪,方棠高兴极了:“学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咱们不是下午三点才拍摄吗?”
“你、你——”
“好了。”连若怡走上前,笑盈盈跟他们俩打招呼:“许言,这位是……”
“我女朋友。”
光听语气,方棠就能脑补出许言肯定是那副鼻孔看人的嘴脸。
连若怡像是习以为常了,盯着她瞧了几秒,点头致意:“上次碰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你家亲戚呢,没想到居然是你女朋友。”
说到一半,她又抬起眼,视线飞快从方棠脸上扫过,可方棠捕捉到了她眼底的轻蔑。
连若怡接着笑:“追你的女孩那么多,没想到……”
哎?
方棠听出来话里的不对劲了,这是觉得她配不上,还是觉得她倒贴?
“不是。”许言声音依然冷,只有握在她肩头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我追的她,上次餐厅碰见的时候就在追了,追了好长时间才答应。”
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连若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只有靠着钻心的刺痛,脸上才勉强恢复一点血色。
精心设计过的妆容不复精致,反而像挂在脸上的石膏面具,眼线在泛红的眼角晕开细微裂痕,腮红浮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劣质油彩。
她试图扯动嘴角维持体面,可僵硬的肌肉根本不听使唤,仿佛凡显露一丝细微的表情,就会像老化剥落的墙皮,扑簌簌掉落一地碎屑。
瞧情况陷入僵局,怎么折腾也没用了,容沛扯了抹笑,表示自己还有事情,先回去了。
“呸,什么眼光!”薛敏敏看着容沛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若怡,许言就是眼瞎,你别跟他计较。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个年纪小的,玩谁呢?”
她走上前扶着连若怡的肩,小声耳语:“你不是说你妹夫是天行的老总吗,随便帮你介绍个富二代不比许言强?”
手指愤愤地戳着许言离去的方向:“你别看他家有个四合院,能卖得出去吗,那老破小谁稀罕啊,送我我都不要。”
连若怡拍了拍薛敏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表示她听进去了。
就是因为听进去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别人不知道就罢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许言手上有多少天行的股份,更别提他背后那个家族的势力。
连家不是喜欢卖女儿吗?连理不愿意,她连若怡愿意啊!
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要是方棠有拿铁那样蓬松的大尾巴,怕是早都翘到天上去了。
“那么早就喜欢我了?”
许言垂下头看她,摇头晃脑的,那张粉白的小脸上得意劲
都溢出来了。
他点头:“更早。”
方棠也是个顺毛捋,越说越起劲:“那就是早有预谋,一开始就故意接近我,什么要笔记,考试之前老师连PPT都发出来了。”
“对。”他坦然回答。
“怪你!”
突然调转的话锋让许言怔了一瞬:“怪我?”
方棠甩了甩手腕,似乎还能回忆起抄笔记抄到手酸的日子:“要不是你我上课怎么会听得那么认真,还完完整整把老师的ppt抄了一遍,不,不止一遍,为了字体好看,我高考作文都没写的那么工整。”
“那你呢?上学第一天偷拍我?”许言放慢脚步绕到她身子右边,把她的手腕捏在手里,轻轻揉捏。
临近午饭点,学校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不少,许言又是格外吸引人的存在。
听他忽然面不改色扔下一个惊天大瓜,方棠差点儿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晚上。”许言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本来想帮你把手机充上电,结果你屏幕没锁,鹿笑给你发来了学习资料,让你赶快保存,我以为是什么重要的考试内容,就帮你存到网盘里了。”
“结果……”方棠现如今还保留着一点希望,偷拍crush照片算什么,反正已经转正了,只要他别看见……
他压着声道:“结果看到了很多不该看的。”
许言放下她的手腕,指尖却往更高处走,捏住她的耳垂,将其夹在两个指腹中间,来回摩挲这片柔软。
温度一下升到极高,烫得她心头发紧。
方棠缩了一下脖子,没能挣开他,眼看前面正有人走过来,她忙小声求饶:“咱们回去再说。”
“可以。”许言松开手:“没想到你喜欢那样的,我们也可以试试。”
若不是身高受限,方棠一定要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可惜她踮起脚也只能有气无力说一句“闭嘴”。
方棠吃完午饭后没有跟许言回家,而是独自返回了宿舍。
她下午还要归还设备、剪辑视频。如果进度快的话,晚上就能出初稿。为了避免顶着大太阳来回折腾,她决定直接回宿舍休息和工作。
许言则下午约了人在家谈事情,之前许言在她面前提了一嘴,但她那时候没仔细听。
鹿笑恰好在宿舍,看她剪视频,撸起袖子摩拳擦掌表示她也要试试。
“字幕组没有视频方面的人吗?”方棠给她传去几段素材,又把分镜头脚本复制给她一份。
鹿笑往方棠嘴里塞了个枣夹核桃:“有啊,那不是等我学会了我就能自己出物料了。”
“追姐星真强。”方棠握着她的手,重重晃了两下。
追星这半年来,鹿笑肉眼可见成了一位能顶半边天的全能女性。
做数据、抢单、拍摄、ps、写文案,各项技能都练出来了,因为手速过于优秀,还在闲鱼挂了个帮忙抢演唱会门票的单子。
在她的帮助下,方棠晚饭前就把初稿剪好了,跟拍摄方案一并打包发给老师。
邮件发送成功的绿色标志出现在屏幕上,方棠起身转了转脖子:“搞定,回家!”
还没来得及离开书桌,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我们不是家吗,404不是你的家吗,心都被野男人勾走了!”
黎宁脑袋从身后伸了过来,阴恻恻望着她:“有了老公忘了娘,方棠,我对你很失望。”
“我真忘了。”不用人提醒,方棠就想起先前答应给黎宁带曲奇和提拉米苏,立即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急忙向黎宁保证:“下次回来超大份提拉米苏和蔓越莓抹茶巧克力三味曲奇,外加一个方棠自制爱心大蛋糕。”
好不容易用甜言蜜语摆脱这群“嗷嗷待哺”的女人后,方棠逃也似的在楼下扫了辆座椅被烈日烤得发烫的共享单车,顶着西斜后依旧灼人的阳光,呼哧带喘地骑回家。
单车被她停在巷口,走到家门口输入密码,“滴”一声过后,红棕色的大门应声而开。
方棠低着头进去。
一抬头,视线不自主就被远处的房间吸引。
窗明几净的玻璃后,是光线充足、色调冷冽的桌球室,里面站着一个身姿挺拔、气场夺目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开启最后一个阶段啦,完结指日可待!!!![撒花]
第64章 第二颗柠檬
男人穿着一身剪裁极佳、面料考究的深色西装,许是为了活动方便,西装外套被脱下,挂在一侧的衣帽架上。
雪白的衬衫肩线平直流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轮廓,袖口处隐约闪着袖扣的冷光。
男人身子俯低,专注地盯着桌上的台球,倏尔开始动作。
手臂舒展开,肩背宽厚,薄薄的衬衫挡不住起伏明显的肌肉轮廓,神色却淡然,像一只巡查领地的狮王。
并非是年轻气盛的凌人锋芒,而是成熟稳重的压迫感,每一个动作都不骄不躁,好似成竹在胸。
即便隔着玻璃和距离,他那清晰锐利的下颌线,以及专注时微抿的薄唇,都传递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极具侵略性的姿态。
方棠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内心的悔恨汹涌如潮,劈头盖脸地将她彻底淹没。
知道天行老总长得帅,也没人说本人那么帅啊!
黑八落袋。
傅衍之缓缓起身,拿起一旁的巧克蹭了蹭,余光扫到了院中站着的女孩:“你女朋友?”
“废话。”一旁沙发上的许言起身,先冲方棠招了招手,又接过傅衍之手里的台球杆挂在杆架上。
“那我也该走了。”傅衍之抬腕看了眼时间:“确定晚上不一起吃个饭?我还想把连理介绍给你们。”
许言把西装外套递给他:“我家里不缺饭,而且……”
他从男人身旁经过,上下打量一眼,大夏天穿全套西装衬衫,傅衍之恨不得把“骚包”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许言嘴角压得很低:“没人想看掉毛老孔雀开屏。”
“嘿!”傅衍之抬手给了许言一拳:“不是小屁孩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哥哥的时候了?”
许言推门出去,根本不回头看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有些记忆错乱能理解。”
大门外的引擎声渐渐消失,直至残存在空气中的男人身上古龙水的气息被热气蒸腾干净,方棠才回神。
“傅总真的好帅啊!”方棠捧着脸,眼睛亮亮的。
“咚咚。”
大理石桌面被敲响,桌上的菜好似都被吓得震了几下。
她看向噪音的来源,对上一双不满且阴沉的眼眸。
“怎么了?”方棠不解。
许言缓慢地眨眼,声音冷淡中夹杂着一丝不悦,还有点酸:“你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方棠故作惊讶:“有吗?或许这就是成熟男人的魅力,你们这种小男孩一点不懂。”
许言被气得干脆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成熟?我要献爱心可以去敬老院。”
“哪有那么老?”方棠剜他一眼,随即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我记得他好像还不到三十岁吧,算起来比你大个六七岁?他打台球好帅啊,看得我都想学了。”
百闻不如一见,今天见到傅
衍之,方棠总算感受到了鹿笑追星的心情了。
崽!妈妈爱你!
看着方棠脸笑得红扑扑的,许言气得嗓子发干。
“别笑了。”耳边响起一声低吼。
方棠一转头,正对上许言那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想学的话,我教你?”几个字的功夫,许言眼底的光又暗了几分。
手也被攥住,因为吃得太饱的关系,方棠反应有些迟钝,没怎么思考他的话,也没听出他声音有些哑,直接痛快答应了。
“好呀,我可能学的慢,不能说我。”
方棠打小就是个娇气孩子,陈耀先没空的时候雇保姆照顾她,有空的时候更是不假他人手。
从小到大,做过最累的家务不过是刷碗,还是那种刷一次邀功半个月的类型。
精心养出的一身嫩皮肉怎么受得了如此磋磨?
膝盖只是硌出了红印,手肘却是直接蹭破了。
桌球室的窗帘被重新拉紧,严丝合缝,漏不进来一缕月光。屋里只开了墙角一盏落地灯,许言拿来碘伏,替方棠处理手肘上的擦伤。
“嘶——”
两道吸气声同时响起,方棠是疼的,许言也是疼的。
方棠忿忿松开口,对许言胳膊上圆润的牙印满意地点头。
但下一秒,她眼神又不受自己控制地飘向屋子正中央的那张台球桌。
地毯扔了,沙发洗了,这张桌子怎么办,总不能扔了吧?。
飞机落地广城的当天,是一个多雨季节难得的大太阳,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点缀,跟一幅只有孩子能画出来的水彩画似的。
托某位大少爷的福,方棠人生头一次坐了头等舱。
腿想伸多长伸多长,座椅想怎么躺怎么躺,下飞机后半晌,她还在回味那种温柔体贴到让你招架不住的周到服务。
她先陪许言到酒店,等他一切安顿好后,方棠拿走自己的行李箱,由司机送她回家。
“真不用我陪着?”许言送她到车里,方棠已经坐上车了,他还跟老父亲一样唠唠叨叨不放心。
“不用。”方棠挥挥手:“要循序渐进,就说……你太想我了,来找我玩,而不是我把你带回家,懂?”
许言摇头:“不懂。”
“真不提前打声招呼?”他又问
方棠觉得他今天格外啰嗦,能理解,头一次见家长搁谁身上都紧张。
她摆手:“家又不会跑,我们家人就喜欢给对方搞点小惊喜。”
这是一场突袭战。
由女儿突然回家的喜悦,打消父母对女儿谈恋爱的惊慌,减轻女儿居然敢把男朋友带回家的震撼。
一个完美的计划。
让迈巴赫停在小区门口不远处,跟司机道谢后没让他帮忙拿行李,方棠自己下车。
为什么送到门口,因为万一不小心被熟人看见,总不能让她睁眼说瞎话,指着司机和迈巴赫说这是她不小心打的滴滴豪华车吧?
小区里有几位陈耀先单位的老师,暑假了大家都闲,凉亭下几人围坐,带孩子的、打牌的、聊天的。
从旁经过,方棠大声跟他们打招呼:“王老师、吴老师。”
卷发的王老师推了推老花镜,看清楚后才回应她:“哎,甜甜回来了,来看你爸爸呀?”
刚说完,吴老师就从背后推了她一把,王老师身材胖,坐在小板凳上本来就不稳,这一下差点儿从凳子上跌下来。
“你推我干嘛?”她回头问。
吴老师拧了拧眉,瞪她一眼,又舒展笑容看向方棠:“瞧她说的,都暑假了,不回家还能干什么?甜甜回来肯定累了,赶紧快回去吧。”
这时候吴老师也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摇摇晃晃站起来:“我这记性,我替闺女带孩子都带傻了,甜甜快回去吧。”
“好,你们聊。”
即将归家的快乐打消了心头笼上的那点迷惑,方棠拖着箱子,脚步轻快。
“爸妈,我回来了!”
密码锁一开,方棠的声音就压过了开门音效。
行李箱往玄关一扔,方棠挎着身上小包,换了拖鞋进门。
奇怪的是,一直走到客厅里也没听见有人回应。
“爸?妈?”方棠吸吸鼻子,屋里的空气闻起来苦苦的。
不会真让许言的乌鸦嘴说中了吧?方棠瘫坐在沙发上,双眼开始放空。
她刚把这个突袭计划告诉许言时,许言就问她,万一她父母不在家呢?出去旅游、去外地见朋友,总之让她扑了个空。
方棠当即反驳他,她爸爸单位放暑假,她妈妈还得去公司,只有等她放假回家以后,工作狂魔方女士才会休息几天抽空一家人出去旅游,在此之前家里肯定离不开人。
“真让你说准了!”方棠在电话里抱怨:“家里只剩我自己了,一会儿我问问我妈,他们俩要是去外地了,我就去陪你吧。”
“他们要是让你自己打车过去呢?”许言提出了另一种假设。
“也不是没可能。”方棠也开始怀疑自己:“但是我回来的时候碰见我爸学校的老师了,我要是不告诉他们我回来了,其他人也会说的,难办……咦?这是什么?”
刚进家门的时候心思根本不在家里,静下来之后方棠才发现茶几上压着一个扁扁的白色塑料袋。
光瞧形状她认出来,这是医院装ct片子的袋子。
她把手机开成免提,放在桌面上,“哗啦”一声抽出塑料袋里的片子。
“我爸妈是不是最近体检了呀?体检挺好的,早发现早治疗啊。”方棠像是在自言自语,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挤出来的、不合时宜的轻松。
片子上布满了一个接一个小方格,每个格子里塞着两团白色阴影,像蚁巢一样。
“我看不懂,你知道这个怎么看吗?”方棠声音开始发颤,只顾着发问,那头儿的许言说了什么传进她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噪音。
“我记得……能看出来名字,我找找。”她努力让眼神聚焦,飞快地扫过、捕捉、拼读所有有用的信息。
终于,在角落的小字里找到了陈耀先的名字。
屋里太热了,她刚回来忘记了开空调,手心热出了汗,捏着的这张薄薄的灰蓝色胶片,一时不察,居然从指间滑了下去。
“我怎么这么粗心?”方棠几乎是仓惶地、狼狈地俯下身子,手指在矮矮的茶几下面摸索,指尖有灰尘的触感,以前从来不会有的,陈耀先是最爱干净的。
她找到了那张冰冷的塑料,塑料还在指尖打滑,尝试几次都没能从地上捡起,到了最后,几乎是用指甲硬生生从地板上将这张片子抠起来的。
起身时,因为重力原因,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掉落。
那股从胸腔深处汹涌而上的酸楚和恐惧,再也无法遏制,一瞬间,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压抑的抽噎伴随着细微的吸气声,透过扬声器清晰地传来,听出了声音不对,许言连声唤她:“甜甜,出什么事情了?甜甜?”
没人回应他,只有愈演愈烈的哭声。
许言一颗心都被电话那头细细碎碎的呜咽揪住,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别哭宝宝,我现在过去,电话别挂,千万别挂,让我能听到你。”
语气是少有的强硬,他从未对她用过这种语气。
“别来。”方棠带着哭腔阻止了他,嗓音颤抖,几乎是哀求:“你先别过来,可能……可能是
我弄错了。”
哪有那么多误会?
方棠在厨房里找到了熬剩的药渣,在客厅的药柜里找到了一些看名字根本猜不出用途的药片,在父母卧室的床头柜里找到了陈耀先许久之前的病历。
都半年了,过年前就确诊了。
她很快从脑海的记忆深处搜寻到不少碎片,为什么陈耀先要手把手教她做蛋饺,为什么莫名其妙流鼻血,为什么邻居看见她神情不自然?
他们一直在瞒着她!
手上几张纸片仿若重达千斤,方棠被它们砸的直不起腰来,她跪伏在地上,将脑袋深深埋入手心,掌心传来的灼热湿意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到了此时此刻,方棠脑海里竟浮现一种荒谬的念头,或许是她从小到大过得太顺利了,所以老天要拿这种事情来给她涨涨教训。
方棠拼尽全身力气,从喉管里挤出一声悲鸣似的苦涩哭嚎。
但是她爸爸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命运要如此戏弄他?
许言的消息和陈耀先夫妇几乎是同时到的,方棠这时已经在卫生间洗了把脸,但眼睛已经哭红了,一时半会儿是消不掉的。
听到客厅里传来熟悉的交谈声,方棠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摔得粉碎。
她给许言回信息,让他先回酒店等着。
推开门,走出卫生间,方棠想象中的全家抱在一起大呼小叫的画面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哎呀甜甜回来了?想吃什么爸爸马上给你买菜去做。”看见她的时候,陈耀先脸上仍是先浮现了惊喜,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就转换成了慌乱无措。
方棠点头:“嗯,没提前跟你们说,想给你们个惊喜。”
陈耀先脸色早不如半年前那么红润,称不上蜡黄,但也有丝丝病气缠绕。
他朝方继红使了个眼色,方继红转身收拾两人带回来的药,而他则背着手,挡住手上新鲜的输液胶带。
他走上前,伸出另一只手去摸方棠的脸:“喜,惊喜,爸爸很开心,有什么想吃的哦,哎呀都把我甜甜饿瘦了。”
初中以后都会躲开他的手的方棠今天却没躲,陈耀先的手就那么停在她脸颊上,方棠仔细感受着皮肤上传来的触感,像砂纸般粗糙。
泪总是比话语更早到一步。
陈耀先恹恹垂下手,盯着仿佛一夕之间长大成人的女儿,嘴唇动了动,艰难地问:“你知道了?”
方棠反手蹭掉脸上的泪:“爸爸,你也瘦了。”——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总要面临很多考验[爆哭][爆哭][爆哭]
第65章 第三颗柠檬
迟到太久的家庭会议气氛有些凝重,客厅沙发上的几人都在控制着语气和表情,试图让场面活泼轻松一些。
但陈耀先最新的检查结果并不乐观,方棠实在挤不出笑。
即使她恶补了一夜相关知识,脑子也要转上好几个弯才能把一堆数字和活生生的人对应起来。
在拿着那几张检查报告单时,她心底油然生出一种高考考场上的心情——要仔细审题、不要漏看、不要错看,有把握再下笔。
可怜命运从不给人生模拟考的机会,她连答题卡都没拿到,就打响了交卷铃。
“这是不是代表着情况又恶化了?”
对比前后几次检查单明显飙升的数值,方棠一颗心像拴上了铅块,不停往下坠。她将视线从纸上挪到父母脸上,仔细观察每一寸肌肉的走向,试图从中得到一些信息。
向来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女强人方继红话未出口,先红了眼眶。
反倒要陈耀先来安慰她们俩:“没有多严重,咱们现在是保守治疗,医生都说了,心态要好,不能着急。”
“为什么不做手术?”
昨天晚上许言帮她查了很多资料,对于肝癌二期早期,成功手术切除后,五年生存率大约在50%-70%之间。
这是一个给人很大希望的数字。
她的问题问住了陈耀先和方继红,在女儿面前一向颇有威信的夫妻两人哑口无言。
家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温馨的客厅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仿佛谁先开口,就是主动打破了平静,或许会招引来迷雾之外更恐怖的东西。
大家彼此望着对方,都在静谧的环境里找到了合适的答案。
陈耀先的父亲、方棠的爷爷,正是死于心脏支架手术后的并发症,甚至没能下得来病床。
在此之前,所有人也都以为这是个小手术。
更不用提后续的治疗和终身用药。
钱尚且是小事,方家自认还是有些家底,但照顾一个重病病人一辈子,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黑箱”,充满了不可控的未知与恐惧,真正接触之前光靠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
对病人而言,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到原先生活质量的三分之一。
陈耀先这些日子听了太多的“下不来手术台”、“心态放好癌细胞就自己消失了”诸如此类的荒诞言论。
都知神佛无用,却都求神佛庇护。
别人都能求神拜佛,轮到他为什么不行?
“爸爸。”方棠看向他,把眼底的泪憋了回去:“我们再试试别的办法好吗?”
陈耀先睫毛颤动,强撑的坚强眼神被寥寥几语击了个粉碎,他颓然垂下头,任水意在眼底蔓延开来。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女儿,从两手就能托住到如今亭亭,是他拿所有心血浇灌出的花。
有个不愿治疗的理由他不说,相信妻子也能理解,但他不能直白告诉女儿。
他们家是有些家底,他也有医保,但这个病没人敢保证花多少钱可以治好、花多少钱可以让他多活几年,除了越来越准确的死期,他什么都保证不了。
处世这么多年,陈耀先见过太多被一场病掏空、耗干的家庭。
他不能做那么自私的丈夫、父亲,他不能为了一个小到看不见的希望趴在妻女身上敲骨吸髓。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不幸离开,方棠没有了爸爸,起码还有个能支持她的家庭。
让她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遇到喜欢的人组建家庭时,更多的钱不至于被人看轻。
但陈耀先可以对着妻子据理力争,对着医生不退让半步,但面对女儿,他说不出任何一个拒绝的字眼。
一向爱干净爱整洁的陈耀先如今鬓边也散落几缕花白的碎发,像茶几下看不见的那一层灰,台盆里落下的牙膏渍。
倏尔,发丝被室内无形的风微微拂动。
他点了点头。
在给陈耀先准备住院的行李之前,方棠抽空在家门口的小超市外面见了许言一面。
广城的夜晚依然湿热,风吹在身上,好似带着千万斤愁绪的重量,要十分用力才能维持呼吸。
“谢谢你。”方棠这句话之后便一句话不说,仰起脸静静望着他,笑得像一张陈放已久、薄又脆的宣纸。
眼底的光亮极其微弱,在粼粼波光下挣扎着闪动,又飞速消失,就像满是迷雾的海面之上短暂露出的灯塔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夜色吞没。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组织语言,想来这些话对她来说一定颇为艰难,过了许久才开口:“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
未尽的话语被哽咽覆盖,方棠掩面低泣,她根本没有办法如脑海中设想的那般勇敢坦诚,说出拒绝的话真的太难了。
爱情被愧疚责任现实挤得没有落脚点,只能夹缝中求生存。
她好像成了没有壳的鸡蛋,哪怕一阵风吹过,都能把她吹得遍体鳞伤。
“没关系,医生明天就到。”许言抬手想蹭掉她眼角的污渍,触上后才发觉,那是哭得太狠造成毛细血管破裂而产生的出血点:“先不说其他的,好好陪你爸爸,手术的事情我托人想办法。”
方棠的思绪被他的话唤回了一点清明,眨了眨眼,问他:“什么医生?”
他低下头,沉沉望着她一日不见就憔悴许多
的面容:“虽然广城医疗资源不错,但这个科室现在最好的还在华市,我托人请他们科室主任来会诊。另外还约了安德森,相关的资料需要你发更详细的给我,快的话三天之内就能安排远程会诊。”
方棠怔了一会儿,除了点头没有他法。
她清楚知道,有许言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能拥有的最大希望。
到了眼下的时刻,哪怕是1%的希望,都足以让人为它付出一切。
直到住院那天方棠才知道,今年清明节的时候陈耀先就因吐血进了次医院。
谈及此事,方继红还恨得咬牙切齿:“我能理解医务工作者不容易,都辛苦,可总不能光欺负老实人啊?”
在方棠的耐心劝导下,方继红才不情愿地说出事情原委。
那时医院没有床位,陈耀先只能住在走廊的加床上。
来往人多,别说休息了,跟动物园里展览的动物似的,被人指指点点,陈耀先脸皮薄,要提前出院,方继红没答应。
她跟方继宗那几天是求爷爷告奶奶,几十年的人脉都快用尽了,也没找到一个能帮的上忙的。
问来问去找了个黄牛,张口就是五万,本来钱都打算掏了,结果一打听是个骗子,气得方继宗差点把人打了,车门都给踹凹进去了。
事没办成方继红也不死心,一直盯着科室里来来往往的病患,终于让她等到一个老太太出院,可没等方继红跟护士说,病床就住上了人。
“我问护士为什么,她跟我说这都是领导的安排,让我有意见跟领导去说!”方继红气得喘不上气:“我私下去打听了,就是托关系住的床位,就是别人能找到关系,我们找不到。”
几句话又把自己说的泪眼婆娑,方继红抱紧怀里的新毛巾,喃喃重复:“还是我们没本事,凭什么别人能找到领导,我们就找不到?”
方棠抿着嘴不说话,帮她轻轻拍背顺气,她无法指责这人的对错,若是生死面前要是能靠关系,谁不愿呢?
送陈耀先去医院当天中午是方继宗开的车,看见方棠,这个打小就嬉皮笑脸的舅舅愧疚地说不出话来。
“舅舅没想跟你爸妈一起瞒你。”方继宗不敢看她,止不住叹气,一把车钥匙在手里来回拨弄,哗啦作响:“都想着会好起来的,你一个小孩子,你能帮上什么忙呢?”
方继红还在屋里收拾保温杯一类的琐碎物品,方棠把收拾好的行李箱递给他,随后推着轮椅上的陈耀先跟在他身边,声音淡淡的。
“没事的舅舅,你也帮了不少忙,长辈的心意我能理解。”
陈耀先的脚已经水肿到穿不上鞋子,出门前他还自己打趣,好在广城天热,要是冷的地方还要多遭一层罪。
电梯到了负一层,方继宗走在前面,借着他的力气,轮椅很轻易出了电梯。
方继宗跟在这对父女身边,脸上不再是那副生意人的嬉笑嘴脸。
他记得大姐结婚那年他才上小学,早早就不愿意读书了,成天跟个皮猴儿一样,恨不得把天都掀了。
小孩子根本不理解什么叫成家,只知道家里以后要多一个外人,要分走他的东西。
于是婚礼上他把一把煤灰抹在了新郎官的白西装上,新郎官——他的姐夫,方家里里外外脾气最好的男人,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给他怀里塞了把酥心糖,让他跑慢些别摔着。
老天爷怎么总要跟好人开玩笑呢?方继宗拿手背蹭掉眼角的酸涩,他想不明白。
走到车前,方继宗将陈耀先搀扶上车,方棠收起轮椅塞进后备箱。
楼上的方继红打来电话,说家里还有点东西没收拾完,让她们先等等,方继宗走去一旁抽烟,方棠则蹲在车门外,帮陈耀先按摩腿上的水肿。
陈耀先见不得女儿为他遭罪,方棠按了几下就被他拽起身:“不用啦,医院那个针打下去就好了,很有效的。”
她不听,又蹲下去:“药总归有副作用嘛。”
等了不到十分钟,方继红又拖着一个箱子下来了。
“妈妈,医院能放下这么多东西吗?”方棠走上前接过箱子,试着抬了下,重量不轻。
方继红按着侧脸:“医院什么都没有,还是家里的用着舒服,再说了你爸容易咳嗽,养生壶多给他煮点麦冬喝。”
方继宗去放箱子,方棠牵着方继红的手上车:“你是不是牙疼?”
方继红皱着眉:“是有点,去医院开个甲硝唑吃吧。”
一切安置妥当,上车之前,方棠看向方家车位的对面,那里停着一辆对其他人陌生只有方棠熟悉的路虎。
她朝车上的人颔首示意。
方继宗的车启动不久,那辆路虎也启动了。
自小区到医院要半小时车程,方继宗最爱的土嗨dj一首都没放,方棠时不时从副驾驶的后视镜往后瞧,路虎一直跟在方继宗车后面。
方继宗也瞧出不对劲,故意在某个路口绕了弯,果然没再发现那辆车。
“你舅舅我反侦察意识还是很强的。”他得意地挑眉。
刚跟许言发过消息的方棠只能笑笑不说话。
“陈耀先的家属是吧?”护士接过住院单,目光从几个人身后扫过:“你们不在这栋楼,去后面那栋吧。”
方继红被先前的事情折腾得有点草木皆兵:“怎么要去后面楼?你们科室床位都在这层楼,去后面做什么!”
护士一改常态,温和笑着说:“您别着急,我们领导知道我们科室床位紧张,特地把国际部的床位开放出来了,那边都是单人单间,还有家属床,方便陪护,环境可比这里好多了。”
瞧几人听完后不说话,又补充了句:“不用担心,费用都是按普通病房费用算的。”
方家几人只能带着病人拖着箱子到了另一栋楼。
“我之前打听过,这是他们医院的国际医学部。”方继宗眯起眼,表情奇怪,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声音念叨:“光挂号费一千蚊,死鬼甘贵哦。”
言外之意很明显,医院领导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落到他们头上。
不等方棠编造谎言,方继红就掐了他一把:“我求神拜佛那么久,怎么不能让我撞大运?”
方家姐弟都是做生意出身,自诩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在看到国际医学部三室两厅的病房时,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
“还有厨房?”方继红行李箱都不管了,看着崭新的厨房和厨具,笑得合不拢嘴:“哎呀,你爸爸要是想喝个汤多方便啊。”
方继宗从病房里出来:“病房连着一间小的陪护房,还有专门给家属休息的休息室,姐,到时候我跟二姐都来帮你照顾姐夫。”
陈耀先可听不得这种话:“你还有公司,还有辰辰,你不管他们来管我?我都要骂你。”
自他病了以后,方继红几乎没去过公司,那么多人等着发工资等着吃饭,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决策,这时候方继宗主动接过了方继红公司一摊子事,而不谙世事的方继兰也被赶鸭子上架成了方辰辰的监护人。
“舅舅不用你操心。”方棠洗了手出来,对几人说:“我暑假放两个多月呢,我跟我妈妈忙得过来,不行的话,我们再找个护工也可以。”
“也行。”方继宗挠挠头,转头去摸索电视机开关。
趁着大家都在观察新环境,方棠抽时间给许言发了消息。
小甜:谢谢你。
宝宝猫:小猫摸摸头jpg。
宝宝猫:一切有我,晚上给你们订了餐,好好休息,明天华市的医生就到了。
本来方继红还想叫方继宗去附近酒楼打包些晚饭,结果护士敲门进来说第一天免费供应餐食,以后要吃的话可以直接在线上下单。
说着,给她们送来了一张二维码。
“不愧是一流医院,这也太先进了。”方继宗扫码打开点餐程序,来回翻动:“看着挺不错的啊,清淡又有营养。”
看着那个熟悉的页面,方棠心头的热度快要将她自己融化,许言昨天晚上问了她家里人的口味,一晚上写出一个小程序来。
谢谢,这两个字说了太多遍了,多到分量都被磨薄了,显得苍白无力。
她还能做什么?
方棠心念微动,仿佛冥冥中的直觉牵引着她。
去见他,去找他,亲口告诉他。
小甜:你在哪?
宝宝猫:隔壁病房。
方棠举起手机:“妈妈,我出去接个电话。”
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仅仅一墙之隔,这间屋子是她逃离世界的乌托邦,另一间是她放不下的责任与沉重。
世界在方棠眼里幻化成虚幻的泡沫,一触即碎,她像误入陌生环境的爱丽丝,一路跌跌撞撞,分不出陷阱和糖果。
心底巨大的空洞和无处着落的恐慌,同现实的压力一起袭来,让她亟需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两个人嘴唇紧贴,呼吸愈发急促。她需要这个温度,她需要许言,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能把握到的、真实的支点。
于是,她再次急切地凑上去。
动作有些急,毫无章法,不带任
何挑逗、调/情的意味。
不能说吻,更像是啃咬、吞食,舌尖甚至能感受到淡淡的铁锈味,仿佛要把现实嚼碎似的发狠。
指甲无意识地陷入他的手臂肌肉,掌心的触感让她重新找到自己在世间存在的证据。
空气在二人的交缠间被加热、挤压到了极致,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许言的手指在她发丝间摩挲,带着安抚的意味,试图平息她心底的狂风暴雨。
方棠对此很受用。
她喜欢他指尖略高于体温的温度,因为在盛夏的广城,她竟冷得从骨头缝里透出寒意,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两人吻得决绝而惨烈,像是下一刻就会生离死别、天人永隔,每一秒都是末日前最后一刻。
唇齿间被剥夺的氧气越来越稀薄,方棠微微抬起头呼吸,然而下一秒,许言的嘴唇更重地碾压下来,固执地将她拉回混沌的深渊里。
缺氧让大脑麻痹迟钝,让她能短暂忘却墙外一切的纷繁复杂,却没让她忘——
“甜甜,回来吃饭!”——
作者有话说:不想写太虐,一写就收不住了呜呜呜呜
第66章 第四颗柠檬
方继红的呼唤轻易穿透她铸造的防线。
方棠猛地回神,一瞬间从意乱情迷的温床掉进寒潭深渊。
她一把将埋在她颈前的许言推开:“我妈来找我了!”
猜不准这面墙的隔音效果,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用气声,跟做贼一样。
用另一个词或许更合适——偷/情。
许言将拇指按在她红肿的唇边,轻轻揉了揉,望向她的目光依然滚烫得能将人灼烧:“深呼吸,冰箱里有冰水,去喝一口。”。
“别急。”方继红给方棠夹了块凉拌苦瓜:“我急得牙疼、你急得嘴角长泡,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
满满当当一大桌菜,红的黄的绿的,营养充足、配色也好看。
方棠“嗯”了一声,囫囵吞下菜,低头扒了口饭,只有嘴唇微张的时候才能感觉出嘴角的刺痛。
“这菜真不错,吃起来有莲顺楼洪老师傅的意思,尤其是这个干蒸排骨,靓哦。”方继宗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汤盅,舀了一勺澄澈清亮的鸽子汤,喝后赞叹:“汤味道也正,越吃越像洪师傅的手艺,我记得他七八年前就移民澳洲了,这是徒弟?”
说完他又自己否定自己:“我记得他徒弟被请去沪市了,而且他那个徒弟手艺火候还不到家哦。”
能让他这样的老饕说出此等评价,足以证明国际部餐食绝不是那些敷衍人的统一配送盒饭。
方棠心虚地咽下口中米饭,附和道:“可能是吧,我记得爸爸很喜欢吃他们家。”
许言昨天问她的时候,她也将这件事告诉了他。难道他真把人请来了?
陈耀先面前是病人特餐,掌心大小的清蒸鳕鱼,只淋了些蒸鱼豉油,一小碟山药烧木耳,一小碟清炒菜心,取的都是最嫩的部位,一小盅鸡蛋羹,主食是炖出油的红枣小米粥。
红枣还是削过皮的。
自从生病以后,稍微沾荤腥油腻的都不能吃,陈耀先最喜欢吃的甜品点心也早早断了,短短几个月人瘦了两大圈。
昨天晚上吃饭时,小碗里米饭铺了个碗底也没吃完。
今天倒是胃口不错,鱼吃完了、鸡蛋羹见底,小米粥喝了大半碗。
“爸爸,这个你能吃吗?”方棠夹起一块豆腐酿,示意他。
这可是他之前最喜欢吃的菜之一,刚才吃饭的时候就瞧见她爸爸偷看这道菜好几回。
陈耀先原本平静的眼底忽然亮了起来光,他噙着笑点头:“又清淡又有营养,当然能吃了,虽然煎过,少吃一点也可以。”
但方棠自己做不了主,夹给陈耀先之前还是先看了看方继红的眼色。
“给他吃一块,不能多。”
有了领导的指示,方棠这才敢放心大胆的将菜夹给陈耀先。
“唔——”
一口下去,浓酽肥厚的肉汁就从外酥里嫩的豆腐中迸溅开来,陈耀先满足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豆腐香、肉香,豆腐不是外面买的,肉也是手工剁的肉馅,就算是洪师傅来了,也就是这个水平。”
小口小口吃完,连滴在小米粥里的几滴肉汁也被他拿勺子舀起来喝掉。
饭饱之后陈耀先才想起一件被忽视的、十分重要的事情。
“这个菜贵不贵哦?”他问。
刚才点菜的时候他不在旁边,只听他们讲却并不知道具体费用。
他的病就是个拿钱砸都听不见响的无底洞,要不是知道这间病房只收200一天,医保还能报销一部分基础费用,他是万万舍不得花钱住这么好的。
要是吃的太贵,他宁愿从附近的饭馆订餐。
方继宗闻言笑了,掏出嘴里的牙签弹进垃圾桶:“姐夫你猜猜。”
“三百?”这已经是陈耀先综合考虑之后往低报的价钱了。
今天菜点的多,剩的还不少,又是鱼、又是肉,还有汤,更不用提豆腐酿这种功夫菜,四个人一餐这个价钱,商家几乎都挣不到钱。
方继宗伸出一根手指比了比:“120!”
“我不信。”陈耀先嗤了一声,他这个小舅子从小满嘴跑火车,120?他去菜市场都买不到这么多菜。
眼见俩人要争论,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方棠不得不跳出来打圆场:“爸爸,这个菜是按人头算的,每个人每顿三十块钱的标准,平时也是盒饭,只不过今天咱们人多,才把菜单独装了一盘。”
“这、这、这……”陈耀先憋了半天也憋不出几个字,可怜他一个数学老师,头一次算不明白账了。
“价钱这么低,老板不赔个底掉?”
方棠宽慰他:“我刚开始也很惊讶,后来护士跟我说餐食是他们医院自己食堂做的,背后的集团在这方面有专项补助,也是为了提升服务质量。”
“私立医院这方面就是做得好。”方继红也帮她说话:“本来还想托人看看能不能把你转去市三院,可他们那个环境哦,单人间都没有,三个人挤一个屋子,你怎么睡得好?”
陈耀先在母女轮番上阵下,终于被说服。
方继宗公司下午还有会,午饭后就赶回公司了。
饭后,方棠搀扶着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就送他去床上休息,小憩一会儿。
等陈耀先睡了以后,方棠跟方母去找负责陈耀先的管床医生。
“小周医生,中午吃饭了没呀?”
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几人就打过招呼,算是混了个脸熟,方棠看方继红熟门熟路摸到人值班室,进门以后就亲亲热热喊了这么一声。
她鸡皮疙瘩都要掉地上了。
管床医生还不到三十,是个戴眼镜的微胖男生,看着面相十分和善。
可能也因慈和医院的福利待遇在私立医院中堪称拔尖,周医生神态气色都不错,没有方棠以前碰见的那些住院医看起来苦大仇深。
周磊看见她们后笑着起身:“方阿姨,我还想等下午去找你们一趟呢。”
“哎哟,你那么忙,我来找你就行了。”方继红说着话,就把她身后缩着的方棠拽了出来:“这是我女儿,方棠,小周医生之前就帮你爸爸检查过身体,又细心又负责,快叫小周哥哥。”
“小周……哥哥。”
方棠也不是傻的,她妈什么心思这会儿完全司马昭之心了。
方继红扯着方棠的手,不让她往后躲:“你瞧瞧,越大越害羞了,你们年轻人都这样,叫什么I人!”
好在方继红心思只在拉郎配上停留了短暂的一会儿,又话锋一转,问起别的事情:“对了,你说要找我们谈什么呀?”
周磊的目光不着痕迹从方棠脸上扫过:“算是个非常好的消息,我们医院最近请来了安德森的医生进行手术教学研讨,陈叔叔这个手术符合相关指标要求,可以申请当作教学案例,
手术费也不用你们出。”
“真……真的?”方继红的声音有些颤抖,人腾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
安德森她当然知道,国际飞刀呀。
她们家不是没动过什么梅森诊所、安德森的心思,也不是出不起那个钱,问题是人家满世界飞,满世界的有钱人跟你争,他们等不起呀。
方继红一下子说不出话了,就在值班室方寸之间的地方来回踱步。
方棠走上前握住方继红的肩头,把她按在凳子上:“妈妈你先别激动,我们听小周医生说后面的事情。”
周磊跟方棠交换了个眼神,从文件夹底下取出了一份早早打印好的教学案例申请表。
“方阿姨,叔叔的检查资料我们这里都有,您填一下他的其他信息,最重要的是这里。”主任一早就打过招呼,但周磊就是这个性格,即便走个过场也十分仔细:“以前有没有过敏史,有没有开过刀,写的越完整越好。”
等他说完,方继红接过表格,凑近细细观察。
周磊这会儿也有空打量几眼方继红身后不吭不响的方棠。
女孩面容柔和,白净的脸庞上五官看着非常舒服,跟开得幽幽静静地一朵雪白栀子花似的。
家境是还行,但也要跟谁比,跟那人比……草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啊。
周磊低头的瞬间撇了下嘴,还是闺女好,处处都想着娘家、补贴娘家,儿子只会想着手术费出了他以后娶老婆买房钱从哪出。
要是他爸手术花上个好几百万……周磊乐了,还是当个不孝子吧,确实有点舍不得……
华市的医生到的早,看完片子和检查结果后表情并不算严肃,这让方家母女俩都松了一口气。
二期早期,肿瘤直径大于3cm,切除大概三分之一的肝脏。
这些专业术语方棠听得云里雾里,换个话说,她不关心这些。
她垂下眼,盯着方继红头顶新生的几根白发,过年后染过一次,如今发根又是白花花一片。
“主任。”方继红攥着针织衫的下摆,替所有人问出了他们心底想问的话:“成功率有多少?”
方棠的心随着方继红的话高高悬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两位医生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点了点头:“五年存活率在60%左右。”
另一人补充:“如果手术由安德森那边来做的话,还能再提高至少5%。”
65%,资料上给出的概率是50%-70%。
六成概率,三分之二可能性,方棠用尽脑海里所有的表达方式,试图寻找一种让这个数字看起来更大一点的表示形式。
这个数字并不能让她完全放心,70%、七成,四分之三,这样才显得能有赌赢的概率。
医生看出来了她们的犹豫:“肿瘤并不能光凭手术被完全治愈,后续的治疗方案,是否采用化疗、靶向药都非常关键,等安德森专家到了之后可以一起评估。”
母女俩默契地没有告诉陈耀先这个消息。
到了下午,护士来给陈耀先抽了血,方棠又带着他去别的楼层做了术前检查。
晚饭时陈耀先的脸色看起来还不错,饭都多吃了半碗。
“吃得好,心情就好。”陈耀先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我就是把你妈妈和你惯坏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好了,我一病倒,连口饭都没得吃。”
方棠顺着他的话讲下去:“那你快点好,不能把我饿瘦了。”
饭后方继红带着陈耀先到楼顶的空中花园散步,方棠快速收拾好餐桌上的餐具,而后打开窗通风。
随后来到走廊上,远处护士站的护士都在聊天,没人注意到她。
她身形一闪,钻进了隔壁病房。
一模一样的格局,只多了……一台电脑和一把电竞椅?
方棠看着角落里的三个行李箱,和书桌上崭新的电脑,心里的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打算一直在这儿吗?”
“我觉得我应该在。”许言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你需要我陪着你。”
方棠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和气味,这让她无比心安:“你的事情怎么办?”
许言牵着她坐到沙发上,依然是将她完全搂在怀里的姿势:“我说过,没有比你更重要的,这种时候,你最需要人陪着了。”
他说过不会让她失望的,会永远陪着她的。
这是他的小猫,本来一切都应该由他操办。
而且人在脆弱的时候,理智往往变得迟钝且脆弱,万一被安了不良居心的人趁虚而入怎么办?
虽然他觉得方棠不喜欢胖子,但说不准胖子巧舌如簧。
他沉沉的目光映在方棠眼底,柔软又温和,像芒果仰起头渴求一块小鱼干。
她摸着他细软的头发,亲了亲他的眼皮。
“谢谢你。”
许言的脸颊忽然贴近,不由分说堵上她的嘴,言语从呼吸的间隙溢了出来:“不要说谢谢,你现在需要的是接受,然后放松。”
茶几上的纯水湿巾被撕开,方棠握着他修长的手指,将一会儿要用到的地方一根一根擦拭。
她咬着嘴唇靠在他颈窝里,眼神渐渐涣散:“要是、没有你在,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动作没停下,能感受到她潮红的脸颊有多滚烫,像是要把他的血都捂热了。
“别怕,你有我,还有……”
他指尖倏尔发力,方棠叫了一声。
许言轻笑着在她耳边叮嘱:“松开嘴唇,咬着我。”。
“晚上给他留杯温水,不要凉的,凉的他喝完咳嗽。可能还会起夜,到时候让他按铃叫你。”方继红絮絮说着晚上陪床的注意事项:“听到了没?”
“听到了。”方棠轻咳一声,躲开了方继红审视的目光:“水、起夜,还有别的吗?”
方继红叹气:“别急,瞧瞧你,嘴又肿了,明天我来给你带凉茶。”
交代了好几遍,方继红依然不放心:“要不还是你回家去休息,我在这儿看着吧?”
方棠苦笑着将她推到走廊:“你看看你的黑眼圈,回家歇一歇换身衣服洗个澡,明天来的时候记得帮我拿衣服啊。”
方继红这才作罢……
月色爬上了窗台,好几日没下雨,夜空格外亮。
方棠倚在床头喝水,冰箱里拿出的水放在室温下几分钟依然沁凉,可惜这丝凉意对她红肿的嘴唇没有任何帮助。
屋子里没有开灯,最近的光源是门外走廊上的,她打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自己。
眼底湿漉漉的水痕、脸上的潮红、被碾磨过的嘴唇。
一看就是做了坏事。
可不能顶着这张脸回去。
刚才余光扫到了手机时间,陈耀先这些日子睡得早,她过来的也早,现在还不到十一点。
方棠又咕咚咕咚灌水,喝的有些急。
“慢点。”许言拍了拍她的背,另一只手还在回邮件:“明天下午安德森的专家就能到,晚上直接让他们过来。”
“这么急?”方棠想了想,终究没有体谅别人坐跨国飞机几十个小时的辛苦:“就晚上吧,我明天找机会跟妈妈说。”
他们现在是和死神赛跑,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俩人又说了会儿话,方棠看时间差不多要到0点,起身穿衣服准备回到隔壁去——
作者有话说:[青心][青心][青心]评论你在哪,没有评论我可怎么活啊!!!
第67章 第五颗柠檬
方棠回病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陈耀先睡得怎么样。
下午的时候护士来给陈耀先打了两瓶吊瓶,药物中应该有镇静成分,晚饭后陈耀先就开始发困,刚过八点就睡下了。
在她出来的两个小时里,他连睡觉的姿势都没变过。
躺在病床上,瘦弱的小老头一个。
枕头将他的肩膀脑袋垫起来,方便他睡着以后呼吸顺畅,即使睡着了也眉头紧锁,梦里也不安稳。
以陈耀先如今的年纪,脸颊上早已经没什么胶原蛋白的存在。
人上了年纪,过瘦就显得苦相,眉心、眼角生出了皱纹,跟放了很久的苹果一样,嘴角也受地心引力影响,从上扬变成耷拉。
方棠记得她小时候陈耀先上课偶尔会带着她,单位的老师总有人说他们俩长得很像。
圆脸大眼皮肤白,还没说话就开始笑,是最容易骗人的亲和脸,学校里不少学生都说陈老师看起来脾气好又好说话,实际上是最严厉的。
方棠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静静看了陈耀先一会儿,目光仔细描摹着他的五官,试图从中再找出一些相似之处。
这一看就过了凌晨一点,见陈耀先没有醒过来的意思,方棠随后返回隔壁的陪护休息室。
休息室只有一张小小的单人床,跟她小时候的床宽度差不多,狭窄和拥挤在此时变成了证明她存在的证据,让她觉得安心。
她这一夜睡得沉,到了后半夜却做起了梦。
方棠梦见自己走在一片地势平坦的草地上,天高云淡、草肥牛羊壮,但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坑,她一不留神就会陷进泥坑里。
明明小木屋就在不远处,走了不知多久,依然没有走到小木屋。
方棠被热得闷醒了,睁开眼,屋里的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广城夏夜没有空调是对人身心的双重折磨,几乎凝滞的沉闷湿热空气让她心底就像憋着一团暗火,嘶嘶往外迸溅火星子。
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才刚过五点,十分尴尬的时间,起床有些早,再躺下也睡不着了。
回想起刚才的梦,身体上的粘腻又提醒她梦境的画面,方棠仍记得脚陷进烂泥拔不出的场景,挣扎、无措,说不出是好梦还是噩梦。
她起身下床,推开了窗户,让广城一日中最清凉的空气灌进来。
天空是雾蒙蒙的乳白色,像在空中打翻了一杯牛奶,太阳也没有踪迹,今天是晴天还是下雨,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答案。
就像她家现在的处境,陈耀先到底是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手术之后就能安然无恙吗,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答案。
知道晚上专家就到,方继红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嘴里一直念叨着“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此类的话。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微又清脆的撞击声,她下意识寻找声音的来源,惊讶地发现从不求神拜佛的妈妈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串佛珠。
“这是从哪弄来的?”
方棠说话间就要伸手去摸佛珠,方继红“啪”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别乱动,之前就求了,一直在床头柜里塞着呢。”
“能有用吗?”方棠哭笑不得,她妈以前看她算星座都骂她封建迷信。
方继红表情严肃瞪着她:“别乱说话,这可是妈祖娘娘开过光的。”
“好吧好吧。”方棠举手投降,又打了个哈欠:“妈妈,下午的术前检查你去陪爸爸做吧?我起太早了,补会觉儿。”
她睡不睡无所谓,主要是看不得方继红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与其让她惶惶不安,不如给她找点事情做。
“行,那你吃完午饭好好睡一会儿。”方继红本来还想叮嘱几句,可方棠脸色白得跟纸似的,又说不出话了。
下午方继红推着陈耀先去拍术前要准备的几张片子,方棠又钻进了隔壁屋睡觉。
许言看她过来,放下手里的文件,陪她一起躺在床上。
“要睡多久?”许言问她,顺手帮她把发绳捋下来。
方棠总喜欢扎着头发躺床上,睡一半觉得不舒服后就开始哼哼唧唧,随手一扯、随手一塞,醒来就找不到了,发现以后许言就会提前帮她收起发绳。
“两个小时吧,我定了闹钟。”不挨着床还好,一挨着床脑子都迷糊了,可心依然跳动得很快。
“跟我说说话吧。”方棠转身抱着他:“说什么都行。”
许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比往常更沉,方棠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声音像是从心脏发出来的。
“这间医院有我……表哥的股份,这层特需病房也是他为了他母亲开设的。我奶奶家的女人身体都不好。”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我从小就知道奶奶身体不好,受不得一点风,一到下雨天就膝盖疼,疼得满头汗。”
方棠以前没问过,也是头一次听他主动提起奶奶,挪动身子,靠得离他更近,紧紧贴在一起。
“她知道我喜欢玩机器人、喜欢编程,上高中就已经默认了大学要出国,天天搞竞赛、申请学校。可是冬天奶奶摔了一跤,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再没提过出国的事情,奶奶虽然没问,应该也知道我的想法。”
怀里方棠的呼吸声渐趋平缓,许言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那时候没人陪着他,现在有他陪着方棠。
方棠睡醒之后急匆匆收拾好出门,刚到走廊上就撞上了方继红出来扔垃圾。
“你跑哪去了,不是睡觉呢?”方继红看她脸颊上的睡痕还红红的,像是刚睡醒。
“就……随便转转。”
方棠支吾两声没编好理由,还好方继红没打算追问下去,把垃圾袋往她手里一塞:“赶紧去扔了,我要给你爸擦擦身体。”
下午时间过得很快,方家几人吃完饭后就等着专家团队到来。
到了快七点,方继宗带着方继兰也来了。
刚一进门,不等方继红发问,方继宗就双手合十拜了拜,主动解释:“没跟爸妈说,我说我要出差几天,把方辰辰扔老家玩去了。”
方继红嘴唇动了几下,最后板起脸点了点头:“别让老人再操心了,操心操得够多了。”
晚上七点半,小周医生敲门进来,带着方家一家人去见安德森的专家团队。
走在明亮且充斥着来苏水气味的医院走廊上,方家几人神色紧张,如临大敌一般,几分钟的路程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
方继宗忍不住说了句俏皮话活跃气氛,可没人搭理他,方继兰还瞪他。
他想回嘴,却在看见方继红颤抖的手时收回了话。
到了办公室门口,其他人只能在外面等。
走在最前面的方继红停下脚步,拍了拍轮椅上陈耀先的肩膀,一个字都没说,但眼眶瞬间红了。
方棠接过方继宗手里的轮椅,轻声催了句:“妈,先进去吧。”
不怪人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在临时办公室接见安德森的专家团队时,光看那一头白发戴眼镜的精英模样,还有专家身边两位助理、两位翻译的架势,方继红就跟见到了启明星似的。
这是她的灯塔、她的希望。
原本方家几人还在盘算该问些什么问题,探此人的虚实,结果专家一来就给了她如此大的震撼,陪同翻译翻译一句,方继红就点一次头。
专家给的概率与之前华市医院专家会诊的结果相差不大——70%。
跟65%的存活率只差5%。
但就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5%,让陈耀先脸上的神色由迷茫转为一种新生的喜悦,让方棠有勇气点头答应手术。
手术安排在后天。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方家人提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
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生,目前能给出最好的治疗方案,最先进的靶向药,这是一个没有短板的木桶。
尽人
事、知天命,未来她们能做的,只有更细心地照顾陈耀先。
手术方案出来后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方继宗还点了夜宵在病房吃起来。
方继红照顾陈耀先睡着后,也把没眼色的弟弟妹妹赶走了。
“你跟我过来。”方继红推开家属休息室的门,朝方棠招了招手。
马上晚上十点,方棠运转了一天的脑子早就停止了工作,她以为方继红要交代后天手术的事情,打着哈欠懒洋洋走了过去。
方继红从行李箱夹层里拿出钱包,取了张银行卡。
“手术费已经交过了。”方棠说完脸色一变,想起了另一种可能,难为情道:“妈,这年头早不兴送礼了,你就算送人家也不一定收啊。”
方继红朝屋外看了一眼,确定外面没动静后,才压低声音对她说:“这里面有两百万。”
“这么多!”方棠睁大眼:“塞红包也不用这么大方吧?”
闻言,方继红横她一眼:“人脉关系用了就用了,不能让人把钱也给掏了。”
这番话让方棠脑子里嗡一下宕机了。
她缩着脖子,小声嘟哝:“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方继红最烦她这副模样:“给我站直了,你还心虚。你是你妈我生的,我能不知道?去年过年只是懒得说你,抱着个电话脸都笑裂了。”
“妈——”方棠低声哀求。
“别废话。”方继红把卡塞到她口袋里“我打听了,请安德森医生来会诊差不多是这个数,能这么快请人过来,也算他费心了。但是我现在实在是走不开,等你爸事情忙完了,我去华市见他一面。”
但他人就在隔壁呢。
想了想,方棠还是没说这番话,乖乖接过卡塞进口袋里。
“我找机会把钱还给他。”
方继红这才满意,点点头:“人长得还可以,事情办得也不错,就是……”
“就是什么?”方棠急忙追问。
方继红不知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不知道长什么样?照片给我看看。”
经过上次的教训,方棠这次专门挑了张许言参加机器人比赛时的抓拍照,这还是她专门从主办方官网上截下来的。
方继红接过手机,端详了一阵子,终于松开眉头。
“可算放心了。”方继红无声叹气:“比你小姨眼光好,你小姨当初找那个……唉,我都不想提。”
“小姨……”方棠想了想,小姨还嫌她妈眼光不好呢。
“赶快睡觉吧。”方继红交代完最重要的事情,也没其他可以嘱咐的了:“都是大姑娘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拿不定主意的再来问妈妈。”
方棠点点头,但是没明白她妈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方继红走后,方棠给许言发去消息,问他的客人走了没有。
“你还不走?”许言回完消息,望着坐在电脑前面的许云川,撇了下嘴:“办公也没必要在我这里吧,你家不能回?”
许云川摘下眼镜,慢悠悠转向他:“钱是我出的,人是我请的,医院也是我公司名下的,要不你女朋友给我照顾算了。”
想起许家前些日子流传出关于许云川的那些传言,许言眯起眼:“你以为你曹操吗?”
许云川母亲缠绵病榻多年,他吃素就吃了十年,更别提有什么异性关系。
据说憋出病了,现在就好人/妻。
“我只知道我是你哥。”许云川手掌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钱最晚八月初到位,但你爷爷到那时候万一不死呢?”
许言起身去冰箱取了两瓶冰水,扔给他一瓶:“那可由不得他,别摆谱了,快走吧。”
“唉,长幼尊卑无序,傅衍之也说你没小时候可爱了,小时候那白白胖胖的,跟个包子一样。”许云川感叹后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过尿布呢。”
“男的到了三十是不是都有病?”许言直接上手推他:“希望我别步你们俩后尘。”
许云川抬起手:“别动我,否则你戒指不想要了?”
“什么时候能拿到?”许言靠着墙问他。
许云川思考片刻:“什么时候我弟弟有弟弟的模样了,就能拿到。”
“你还是滚吧。”
方棠不负所托,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将银行卡交给了许言。
虽然舌头被吸的有点疼。
“就当你入股了。”许言晃了晃薄薄的塑料片:“以后按年给你分红。”
方棠还有点说不出话,只能点头答应。
到了手术当天,陈耀先提前12小时禁水禁食。
前一天晚上许言接了好几个电话,说家里有事必须先离开,方棠让他安心处理家事。
送陈耀先进入手术室前,方继红握着陈耀先的手不肯松开,方棠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在最上面。
一家三口你握着我,我握着你,谁也没有提要先松手。
陈耀先的手很热,干燥,常年捏粉笔导致他手掌十分粗糙,手指上有深深的干裂口子的印记。
方棠身体里像有一股热流涌动,她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
“爸爸,我听医生说手术最多四个小时,刚结束手术还不能吃东西,你想吃什么我提前给你准备。要吃流食吧,我给你煮点面线,再撒一点点虾皮紫菜,应该不难吃。”
陈耀先示意她低下头,方棠也这么做了。
陈耀先摸摸她的头:“爸爸不饿,你好好睡一觉,家里头一只大熊猫就够了,两只,那就太露富了。”
陈耀先进手术室后,在弟弟妹妹的劝说下,方继红不肯回病房,方棠让她们先去休息,她和妈妈在病房门口等着。
人从手术室出来还要人看护,他们四个人分两班倒。
方继红坐下后就愣怔地望着手术室冰冷的大门,脸上没什么表情。
走廊异常宽敞明亮,惨白的顶灯倾泻而下,塑胶地板上的每一处污渍都无所遁形。
方棠打了个冷颤,四周安静得有些过分,胸腔好似被无形的真空挤压,让她呼吸艰难,也让时间流逝得更慢。
逐渐的,时间开始具象化。
每一次眨眼,钟表指针的每一次跳动,电梯门每一次开关,水龙头滴落的每一滴水。
还有每一个经过的脚步声,她总会抬头去看。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那盏红灯,像一颗悬停的心脏。
关于生死的拉锯战,在冰冷沉重的空气中无声而惨烈的进行着。
过了三小时二十七分,护士通知她们去别的楼层看标本结果。
方继红听完后没有说具体的安排,依然坐在那儿,只是眸光闪动,方棠看懂了她的意思,于是接下了这个任务,跟在护士身后去了4楼。
在她转身离开手术室门口的那一刻,命运便已落下了无情的终章。
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在之后很多年里,方棠都在回忆这个时刻,若是人生有后悔药,她一定会选择留在方继红身边。
可惜,她没有选,人生也没有后悔药。
看了太多的影视剧,导演和编剧往往会给大家一个圆满的结局。
合家团圆、摒弃前嫌、收获爱情,可惜现实不是理想化的故事,人生也不是由别人书写的寥寥几语。
上帝不公平,给每个人或好或坏的命运;上帝对每个人也很公平——
至少在死亡面前。
来苏水的气味、惨白的灯光,和耳边回荡的哭声,组成了方棠对陈耀先最后的记忆。
术中破裂的主动脉夹层,方棠想起医生最后的话,忍不住想笑,这是什么老天故意捉弄的恶作剧吗?
陈耀先年年体检,除了血压偶尔高了些从来没出现过任何大问题。
埋下一根钉子还不够,钉子后面还挂着一颗定时炸弹。
煞白的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医院刺鼻的味道混合着太平间的陈腐气息冲入鼻腔,横冲直撞砸进腹腔,把柔软的地方砸得血肉模糊,方棠喉头涩得发紧,胃不断抽搐。
突然,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像一记重拳捶在毫无防备的柔软胃部,身体里剧烈搅动,那股无法遏制的翻江倒海止不住往外涌出。
方棠脸色比四周的墙壁更白,她捂着嘴,匆匆跟身边人交代一句:“我去卫生间。”
话音未落,人已经踉跄着冲了出去。
她俯在冰冷的洗手台上,身体弯折、肩膀耸动,手指紧紧抠着陶瓷台盆的边缘。
先是干呕,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到没有生存空间,紧接着,带着强烈灼烧感的苦涩酸水从口鼻中喷涌而出。
突如其来的呕吐像一阵潮水,上涨、翻涌、退去,周而复始,吐到最后,只剩下胃部一下接一下的抽搐。
身体脱力,方棠颓然跌坐在地,布满血丝的双眼缓了许久才看清了眼前的狼狈景象。
她撑着台面挣扎起身,看着洗手池中沾染的浑浊的红色液体的一瞬愣怔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陈耀先手术前禁水禁食,同样的,方继红和她也是一口水一粒米都未下咽。
她缓缓咧开嘴,镜中人笑得凄凉,眼前逐渐从白变黑,脑子也沉静下来。
像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方棠身子后仰,想睡一会儿。
胃液胆汁吐干了,把她的血也一并榨干好了。
“我必须走。”许言翻身下床的姿势还不太利索,他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一把扯掉了手上的留置针,血顺着手背往下滴,染红了裤子。
傅衍之朝保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一个锁喉、一个扫腿,上来就把他放倒。
“慢点,他腰上还有伤。”傅衍之叮嘱一句,向身后招招手,护士赶紧上前补了一针镇定药物。
一切处理好后,护士又检查了他腰上的伤口有没有出血,确认无误后所有人退出病房,屋子里只剩下傅衍之和许言两个人。
傅衍之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知道你女朋友爸爸去世了你很着急,这是人之常情,但你搞清楚现在的情况,老戈利岑活不过这两天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你爸妈派来的人要杀你,你现在出去不过是给他们减少一个分财产的名额。”
药物作用下,许言果然不再挣扎,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那你呢,你遇上这种事情能心安理得冷眼旁观吗?”
傅衍之果然不再说话,沉默良久才犹豫着开口:“算了,你跟你女朋友联系吧,我找人送你回去,到了广城尽量别跟许云川分开,也别待太久。”
“嘶——”
头疼得要裂开了,方棠捂着脑袋坐起身,努力睁开眼,眼前又是一抹白花花的白。
她也死了?
“甜甜,头还疼不疼?”方继兰看她醒了,端着个保温桶就凑了上来:“可把我们吓坏了,你说你要是再出事,你妈妈一个人怎么办啊!”
方棠使劲眨了眨眼,闻着病房里冷冽的消毒水气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晕倒了。
“小姨,我妈呢?”方棠看着方继兰,方继兰眼底也一片乌青,憔悴极了。
方继兰把保温桶递给她:“你先喝点粥,你妈妈没事,你舅舅把她送回家了,剩下的事情都是他在跑。”
方棠木然点头,打开保温桶,是冒着热气的红枣小米粥。
她勉强喝了两口,胃里翻天覆地的感觉还没散,任何食物的气味都让她觉得恶心。
见方棠已经醒了,方继兰给她办了出院手续,开车把她送回家。
路上听着车里的交通广播,方棠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昏了两天一夜。
像是忘了某些事情,但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继红的情况比她预期的更好些。
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总是比自己、比别人想的更顽强。
看见方棠回来,方继红扯着嘴角想对她笑一笑,还没来得及动作,下一秒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家经此一役,全员草木皆兵,方继兰抱着个保温桶就冲到沙发前,上下打量:“姐,没事吧?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方继红靠在沙发上,神色疲惫,短短几天显得人老了好几岁:“就是上火了,嗓子不舒服,甜甜呢,吃饭了吗?”
方棠不想让妈妈在这种时候还替自己操心,接过方继兰手里的保温桶:“小姨给我带了粥,我想着回家再喝。”
两句话仿佛耗尽了方继红全身的力气,她应了一声后便继续合上眼养神,出气多进气少,胸膛起伏依然急促。
方棠去厨房拿了两个碗,把保温桶里的小米粥盛出两碗。
“妈,你也喝一点。”
纵使方棠再没有胃口,也不能让她们俩其中任何一个人现在就倒下,而且,只要和方继红待在一起,身体里的恐惧像是能自行消退一样,她觉得十分安心。
晚饭是方继宗打包回来的菜。
人死如灯灭,但留给未亡人的总归是个烂摊子。
联系殡仪馆、办告别仪式、买墓地,桩桩件件都是需要人去跑的。
吃完饭后方继宗拉着方继红说了会儿话,从小到大有什么事都是大姐顶在他前头,这回也轮到他替大姐扛担子了。
但他宁愿没有这件事。
方继宗走的时候方棠去送他,而方继兰这几天就在她家住,说是为了照顾这母女俩,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方棠看着床头延伸下来的一条伸缩充电线,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她从白天的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插上充电线,钢化膜碎成了蛛网,她随手撕掉。
过了五分钟,手机开机了。
输入密码,无线网还没连接上,通信助理一连发来了几十条短信,方棠点开通话记录。
许言在这两天给她打了将近两百通的未接来电。
方棠眨了眨眼,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清空通话记录、短信,删除聊天记录。
或许是这两天睡的时间太久了,方棠躺在自己床上反而睡不着,想去找妈妈说会儿话,但方继兰在方继红临睡前让她吃了片右佐匹克隆,想来已经睡了。
还不到晚上十一点,正是大学生夜生活最活跃的时候,宿舍群里的三个人还在天南海北的扯东扯西,方棠没心思看。
被删除过一次的聊天记录重新开始堆积,像垒积木一样,一条条,一块块,慢慢堆积。
被刻意回避的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把她心底刚砌起的墙压得生出无数细小的裂缝。
方棠抱着脑袋,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小兽般的低泣与哭嚎被柔软的枕头吞噬。
可眼泪流不尽似的,悔恨更是无孔不入,顺着墙缝往里渗,每一次心跳都让裂缝扩张一分,簌簌落下看不见的碎屑
她用手死死捂住口鼻,用窒息般的力度强迫自己安静。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黑暗里,方棠脑子里嗡嗡作响,这几天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转悠。
陈耀先的犹豫,她的决绝,那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希望的破灭。
指尖陷进发根。
是谁的错?
怪医生技艺不精?怪医院不负责任?怪老天故意捉弄?
不!
最不愿意承认的,偏偏就是答案。
心像被活生生撕裂开,方棠张嘴咬住虎口,把想要放声大叫的崩溃转化为低低的哀嚎。
陈耀先是被她逼得动手术的,他一直不想动手术,他想要保守治疗。
都是她!
是她的步步紧逼,是她的诱导。
以为60%不够,就想尽办法增加到70%,她只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却忽视了30%概率的失败。
这希望就是她替陈耀先精心布置的陷阱,而她的爸爸,义无反顾跳了下去。
这一瞬间,巨大的悔恨、自责,以及对自我的怀疑像铺天盖地的洪水,将早已千疮
百孔的堤坝冲垮。
手从疼转为麻木,舌尖上尝到了血腥味。
胃里又开始翻滚,方棠跌跌撞撞走下床,抱着垃圾桶开始干呕。
夜深人静,手机铃声划破了这片静谧。
刺耳,嘈杂。
屏幕上跳动的姓名像细针,深深刺进她的眼底。
与此同时,那些找不到出口的情绪全部化作对另一个人的愤怒与责怪。
都怪他,都怪他给的希望。
方棠没接这个电话,紧接着,手机进来一条短信。
【我在负一层车库】。
车库过了十点改为声控灯,四周一片漆黑。
许言坐在车里,腰腹处隐隐作痛,他从副驾储物箱找出一粒止疼药,直接嚼碎了咽下去。
“咚咚。”
副驾驶车窗被敲响,透过遮光性极好的玻璃膜,许言一眼就认出了车外站的是方棠。
他打开车锁让她进来。
他迫不及待牢牢搂住方棠,声音急促且慌乱:“我可能待不了太久,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在这里怕伤害到你。”
拥抱的力度大到骨头发疼,方棠仍忍住没说,听他说完两句话的耐心她还是有的。
许言说完后松开了她,仔仔细细打量她每一寸。
只几天不见,方棠脸颊就瘦得凹了进去,眼周最薄的皮肤上布满了血点。
但眼神不对。
不是脆弱、也没什么倾诉的意味,只剩下冷。
许言心里没来由的紧张,像被肉眼看不见的鱼线缠住咽喉,另一头握在方棠手里。
他尖锐的喉结艰难滑动,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重新抱住方棠瘦弱的身体,许言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坏了身体。”
“我不想哭。”方棠声音很平静。
“轰”一声,许言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倾然倒塌。
自小的记忆里,他很少有怕的情绪,但每一次都足以让他印象深刻。
“可以哭的,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意外,别怪自己。”
他急忙去捉方棠要收回的手,她的手很冷,他的温度却传不过去。
“怪自己?”方棠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转头盯着他。
那双圆圆的眼睛今天有些微肿,但更多的是让人心疼。
她自顾自笑了笑:“当然怪自己,怪我只见眼前的好处,不见背后的凶险,我爸爸就是因为我的愚蠢,才会下不来手术台。”
“别这么说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谁都不想的,跟你无关。”许言呼吸陡然变得沉重,声音卑微到几乎是在哀求。
他甚至想让方棠埋怨他,埋怨他自作主张,埋怨他给了太多缥缈无依的希望。
方棠摇摇头,抽出自己的手,并不接他的话,兀自转身,像是要下车。
“还有件事。”
方棠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忽然出声。
声音平静到有些平淡,就像叮嘱丈夫出门时别忘了带走垃圾。
说完她还看了看许言,用一种“你明白我什么意思”的眼神,笑了:“我家里现在这种情况我肯定走不开,不能陪你出国了。”
许言没说话,仅仅是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深沉。
可心底刚升起的那点火用不了一秒就被心疼取代。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许言深吸气,压住呼吸:“我可以陪你共同面对,出国的事情我们以后再提。”
“又是出国。”方棠颇无奈地摊开手,耸肩:“说起来,我也没多想出国,一直都是你在说。学校是你挑的,专业是你挑的,下一步是不是连学费都要给我掏了?”
止疼药好似并没有起作用,许言疼得眼前一阵一阵泛白光,他咬了咬牙,还是将心里的话问出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了个笑话,异国恋的潜台词是伤心两个人,幸福四个人。”她捂嘴轻咳了一声:“分手对大家都好。”
“哥,人下车了。”不远处商务车上的保镖见方棠下车,立即拿手肘捣了捣正玩连连看的司机:“咱们现在过去?”
司机闻言抬头,张望远处片刻,摇头道:“等会吧,感觉情况不妙,别连咱们一块儿骂。”
保镖来了兴趣,坐直身子兴冲冲问道:“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看你就没谈过恋爱。”司机朝远处抬抬下巴:“要是没吵架,会让女朋友一个人回去?肯定要送到电梯口,临别前再亲两口。”
“这时候怎么还能吵架呢?”保镖摸不着头脑。
司机合上手机:“这种时候才容易吵架,女人脆弱的时候,你呼吸都是错的,我老婆每次来大姨妈,我敢出现在她方圆两米,大耳刮子就扇上来了。”
司机拍了拍保镖的肩:“走吧,上去看看,一会儿你开那辆路虎,让言总坐我的车。”
两人走到邻近电梯口的车位上,在深色玻璃防窥膜阻挡之下,一时没看清里面的人到底什么情况,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司机走上前,屈指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言总,咱们走吧?”
没听见车里有人回应,保镖绕到车的正面,试图透过前挡风玻璃观察情况。
刚一抬头,就瞧见里面那位毫无生机的脸色。
“不好,人昏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写这段的时候哭了好久
第68章 第六颗柠檬
方棠乘坐电梯上楼,夜晚太过安静,电梯上行期间的微微失重感都让她感觉出一丝眩晕。
她掐了掐虎口处的伤,从电梯车厢的反光玻璃上看到了她乱糟糟的头发、跟鬼一样的脸色。
下意识扯动嘴角,挤出的狰狞笑容让她自己忍不住发笑。
还好半路没遇上小孩子。
方家如今这套房子是两梯两户,从电梯间下来,方棠就看见自家大门开着,她脚步停顿一下。
自己刚出门的时候应该锁门了。
方棠轻手轻脚往大门走,屋里没开灯,借着电梯间的感应灯,她探头朝屋里观察一番。
在客厅角落,发现了披着披头散发坐在沙发上的方继红。
她坐在陈耀先曾经的专属座位上,茶台上的烧水壶汩汩冒着热气。
“妈——”
话还没出口,躲在玄关处的方继兰闪身而出,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
对视上黑暗中另一双眼睛,方继兰的面容显得格外凝重,她紧盯着方棠的眼睛,很慢很慢摇了摇头。
这一瞬间,方棠全身的血液尽数冲进大脑。
为什么方继兰要留在她家,为什么要给方继红吃安眠药。
她全明白了。
无法言喻的寒意在心底深处爆炸,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抖来。
方棠往方继兰怀里缩了缩。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妈妈这样……有多久了?”
方继兰哽咽道:“你晕倒之后就一直这样。”
茶台上的热水已经烧好,方继红给自己泡了杯茶,但没有喝。
又起身走到厨房。
以往家里都是陈耀先负责做饭,方棠偶尔帮他打打下手,方继红根本没怎么进过厨房。
好在她没有动什么东西,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像是在寻找什么。
过了几分钟,方继红从厨房出来,回到卧室继续睡下。
方继兰又跟方棠交代了两句,也回屋子里继续睡。
只剩方棠睡不着了。
她坐到方继红刚才的位置上,慢慢喝着她泡的茶。
翌日清晨天还没有亮透,一如前几日,雾蒙蒙的,叫人分不出晴天还是雨天。
不到五点几人就陆续醒了,方棠提前点了外卖,茶叶蛋、豆浆、烧卖,摆了半张餐桌,盯着方继红喝了杯豆浆才作罢。
今天是陈耀先的追悼会。
从联系殡仪馆到筹备仪式,方继宗大包大揽、忙前忙后,一个环节都没让她
们母女插手。
因此,当方棠看到陈耀先身上寿衣的时候有些恍惚。
谁给爸爸换的衣服?又是谁给他擦的脸?
他疼不疼?
方继宗趁着追悼会还没开始,一把拉住方继兰的手腕,将她扯到角落里。
这个点儿来的人也不多,方继宗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塞进方继兰手心。
“感觉姐不对劲儿就赶紧给她喂两颗,别再闹出什么事了。”
方继兰瞥了一眼葫芦状的瓷瓶,点点头,将其收进上衣口袋里,又问:“家里情况怎么样?”
“说了,昨天晚上才说的。”方继宗摇摇头:“方辰辰说爸看着还好,妈哭得厉害。”
方继兰心里盘算须臾,凑到方继宗耳边低语:“一会儿推进去的时候,你……你就说妈来电话了,让姐出去接,别让她看见。”
“不行,你别给我搞这个。”方继宗当即拒绝:“我感觉甜甜状态还行,你别瞎操心了。”
会场座钟敲响了六点钟的报时铃声。
最先抵达的宾客是陈耀先的几位同事,有几人前两天才见过,跟方棠家住一个小区。
几位即将退休或已经退休的老师默契地分散开来,有在入口处登记宾客名录的,有轻声引导安排座位的。
他们悄然从母女手里接过这场追悼会。
方棠搀扶着方继红,一批批的人来,一批批的人走。
朋友、同学、同事,还有他教过的学生。
低低的哭泣声回荡在会场内,方棠觉得胸口是说不出的堵。
遗体被推走火化时,方继红又昏了过去,把方继宗魂儿都快吓没了。
方继兰又是掐人中又是喂葡萄糖,才把人给弄醒,之后方继红被扶到车里休息,方继兰被留下照看她。
方棠则和方继宗一起,跟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到了火化炉外间。
“那个……”方继宗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闭上。
方棠望向他,浅浅笑着,声音平静:“一会儿我进去,我可以的。”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方棠捡起骨头,放进坛子里。
骨头细碎而脆弱,她小心地将它们放入坛中。
真奇妙,她心想。
那么大的一个人,最后竟然能装进巴掌大小的坛子里。
她记得家里还有她刚出生时用过的襁褓,她默默思量,回家后要翻出来看看,她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小。
等他们出来,外面的人已经散了。
早晨天还是晴的,这会儿又下起了小雨。
方继宗让她在屋檐下待着,自己大步跑去停车场,取来一把黑色雨伞。
伞撑开,罩在她头顶。
方棠紧紧抱着骨灰盒,低头坐上车。
方继宗启动车,驶出殡仪馆的大门。
他们走后不久,路边停靠的黑色阿尔法也启动引擎。
“等等。”许言出声阻止司机。
“还有什么事,看完就走吧。”许云川摘下眼镜,重重按着眉心,眼底布满血丝。
“跟上去。”许言交代司机。
许云川冷嗤一声:“去机场。”继而对许言说:“今天你愿意走,我送你走,不愿意走绑,我绑你走,难道你想你妈亲自找上门,再捅你一刀?”
许言下颌绷紧,他缓缓回头,看着许云川,眼底有着不言而喻的坚决:“我不能走。”
许云川撑起额头,这几天把他也累得够呛,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去。
“你太年轻,经历过的事情也少,现在这个节骨眼是谈感情的时候吗?而且……”
他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人都把你甩了,你还腆着脸凑上去挨骂?你是不是贱啊?”
某个字眼狠狠扎中许言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捏紧拳头,驳斥道:“她心情不好……说些过分的话也是情有可原,我能理解她。”
“对啊。”许云川靠着椅背,吁了一声:“也不算太傻,既然知道她现在心情不好,你杵眼前不就是块活靶子?”
他伸手把许言拽回座椅里:“等她心情好了,自然就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你,你现在非要讨个说法,是生怕她恨你恨得不够深?”
许言仿佛被他的话说动了,肩膀一点点塌下来,声音也不如刚才坚定,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她……要是再也不来找我呢?”
“那也没多喜欢你啊,不是更该醒醒吗?”许云川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感慨。
“爱情让人丧失理智,你们小孩子偏偏喜欢搞这种情情爱爱的。等吧,等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等她找你。”
一切处理好后,方棠陪着方继红在老家住了几天,一直待到陈耀先过完头七,她们才返回广城市里。
几天没回家,家里看着干净,空气却有些污浊。
方棠换了主卧的四件套,让方继红先去睡下,而后自己推开窗户,把屋里的家具擦了一遍、又拖了地。
算是她19年来干过最多的一次家务。
身体的疲惫能束缚住她活跃的大脑,方棠换好了自己屋里的四件套,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总会轻快跳跃的微信提示音再也没有响过,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
屋里安静得可怕。
替方继红收拾卧室的时候,方棠找到了自己儿时的旧襁褓。
跟她想象中的样子不同,略微有些褪色的红色印花粗布,里面缝了细棉布,还有几根绳子可以背在身上。
时代太过久远,布料变黄,绳子缝线处变脆,稍用些力,这点儿微不足道的联系就断了。
两个人的联系断裂起来可用不了十几年。
三天五天,三个月五个月。
方棠不自觉加重手上的力气,“啪”一声,绳子回弹打到她手背,终于断开。
她释然一笑。
离她开学没剩下几天了,方棠没跟任何人商量,私下找到了辅导员,申请休学半年。
宿舍几人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开学了,在黎宁的组织下几人给她打了电话。
没想到电话接通以后又哭又闹,场面差点控制不住,反要方棠安慰她们。
“我妈妈身体不好,我不放心。”她故作轻松道:“再说了,我又不留级,到时候回去还跟你们住一个宿舍的。”
其他几人这才满意。
方继红知道她休学的时候也没说什么,方继红这段日子精神越来越差,瘦得人在衣服里晃荡。
梦游,吃不下饭,记性也开始减退。
方棠为了防止她发生意外,天天陪着她熬,眼袋都熬出来了。
“妈,你有白头发了。”
这天晚饭后方继红非要刷碗,方棠劝不住只能由着她去做,自己则收拾起厨房其他东西。
方棠快她一步收拾完,站在水槽边上瞧方继红忙活,就是这一瞧,瞧见了她鬓边白发的踪迹。
“是吗?”方继红听她这么说,手上动作一点没停,歪了下头,示意方棠帮她拔掉。
方棠凑近看了看,又退回原先的位置上:“太短了,不好拔,干脆我在屈臣氏买盒染发剂,一会儿我帮你把头发染了吧?”
“也行。”方继红全然不关心,继续刷碗。
方棠退回到客厅,拿出手机下单,强忍着泪水,手指颤抖到不小心加购了7盒染发剂。
前后算起来不过一个月,方继红的发根几乎全白了。
外面在下着大雨,屋里的小雨也淅淅沥沥不停。
落到手机屏幕上的圆润水滴逐渐洇开,像小小的湖泊,倒映出她的脸。
方棠吸了吸鼻子,扯了张纸擦干屏幕,又抬手抹去脸上的泪。
她不能再倒下了。
转眼到了十月底,广城的潮热一点没减,除去待在空调间,哪里都热得人头晕眼花。
方棠的体重也达到了青春期以来的最低值,87斤。
她从衣柜里取出初中校服,恶作剧似的穿在身上,没想到真能让她穿上。
方棠站在镜子前扭来扭去,拍了好几张忸怩作态的照片。
下意识打开微信想要发送出去,却瞧不见置顶那个熟悉的白色头像。
对啊,她们俩分手了
,还是她提出的。
安静了没多久的广城迎来了一场台风。
广城发布了停课停工的通知后,方棠带着方继红去超市采购了不少物资。
最要命的是方继红的安眠药马上要吃完了,可医院人满为患,走廊里都没有下脚处,眼看天要黑,雨大得伞都挡不住,方棠只能带她打道回府。
回家后,窗户全部用胶带粘上“米”字,贴胶带的过程中,方棠惊讶发现隔壁楼有一户居然在窗户上贴了个“发”。
真有意思。
手机已经捏在手里,方棠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
糟糕,又忘了。
开心的时候总会忘掉她们俩分手的事实,像一脚踩空,骤然来袭的失重感让她几乎站不稳。
失去是后知后觉的。
无人回复的消息,发不出去的照片,餐桌空出来的椅子,厨房许久没人用过的砂锅。
短暂出现的伤口很快就能恢复如初,只有自己知道,它在长久的痛着。
每当想起,就是重新剥开它,逼迫它露出实则早已腐烂的内里。
白天东奔西跑采购物资,晚上上蹿下跳贴胶带。
太累了。
方继红今天晚上没吃安眠药,为防止出意外,方棠跟她一起睡。
想想上一次母女俩睡在一起,还是她上小学的事情。
方棠睡觉前再三告诫自己别睡太死,但从后脑勺挨着枕头那一刻,一切由不得她。
屋外狂风呼啸,好似要将万事万物连根拔起卷到天上,雨点砸在高层的玻璃上,听得人心惊肉跳。
但方棠睡得很沉,在这近乎末世一般的氛围里,她寻找到了最近难得的安稳。
直到手掌触碰到身旁冰冷的床单。
不需要半分迟疑或犹豫,方棠顷刻间恢复清醒,只需要一秒,冷汗便从全身的毛孔中冒了出来。
方继红不见了。
方棠来不及换衣服,裹上外套冲出家门。
她先去了顶楼,没见到方继红的人影。
又走到室外,雨还没停,风已经小了。
地上散落着被吹折的树枝,电动车自行车东倒西歪,垃圾桶被吹得只剩下底座。
临街商铺没有一家开门,天还是灰蒙蒙的,路上连一辆车都没有。
出门前方棠看了一眼车库,方继红开走了陈耀先的车,但没拿手机。
既然能开车,那么神志就是清醒的。
但方继红到底去哪了,什么时候出去的,出门的时候台风已经过去了吗?
更深一层根本不敢细想。
通知了方继兰方继宗之后,方棠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区周围乱转,外套根本挡不住什么雨,身上很快就被淋透。
她找了辆共享电动车,在家附近方继红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一遍,可天都没亮,路上除了她连环卫工都没有。
“呲——”一声急刹过后,方棠被横在路中央的树枝绊倒,整个人重重地从车上跌下来,摔倒在地。
手掌蹭破了,睡裤膝盖的地方也磨破了,被不干净的泥水蹭上,蛰得生疼。
她顾不上自己的狼狈,这一摔把她摔清醒了。
她想起来了,她想到方继红可能会去哪儿了。
方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赶快通知方继宗去陈耀先生前钓鱼最喜欢去的水库,而让方继兰去南边的湿地公园,陈耀先暑假拍候鸟在那儿一待就是一天。
而她自己——方棠出了三倍的价钱叫了辆网约车,往最后一个目的地驶去。
雨逐渐变小,太阳露出了头,树木被急风骤雨打得憔悴,却不肯低头。
在去往最后一个地点的途中,方继宗和方继兰先后回复了消息,他们俩都没找到人。
方棠让他们先等等,如果她在最后一个地点还没找到方继红,就报警。
到了目的地,方棠在线上给司机付了钱,又私下转了两倍的车费。
司机数着钱脸上笑出了花,可一转头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立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不是我要价高,台风还不知道走没走呢,万一杀个回马枪怎么办?而且一大清早天都没亮,我也是特意从家里赶来的。价钱……咱们都是说好的价钱,你可别事后再平台投诉我啊。”
看见了熟悉的车就停在路边,方棠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十分有耐心地听司机抱怨完,点头答应他。
经过一夜雨打风吹,墓园的道路上全是泥泞,本就不短的路程被她走得更加漫长。
看见跌坐在地、浑身湿透的方继红时,方棠多日来一直绷紧到极致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方继红也看见了她,冲她笑了笑,像是不小心打翻了碗的孩子:“哎哟都天亮了,你怎们来了?”
“为什么出门不拿手机?”方棠眼神空洞,嗓子哑得像含了口沙子,她边说话边往前走,走到陈耀先墓碑旁站住。
周边的墓碑前乱糟糟的,墓碑上也溅上了泥水,只有陈耀先的墓碑光洁如新。
照片上脸圆圆的中年男人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是会在你犯错以后摸着你的脑袋说下次可不要被爸爸抓到了。
方继红扶着台阶慢慢起身,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从头到尾没敢看方棠的双眼:“本来想趁你睡醒前就回去的,没想到一过来就给忘了。”
“吓坏了吧?瞧你这一身泥。”她说着就要拉扯方棠的衣袖,方棠后撤半步,躲开了。
再开口,依然是那句话,声音冷得像块石头。
“为什么出门不拿手机?”
方继红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讪讪笑道:“别说了,赶紧走吧,一会儿感冒了。”
说着,又伸手抓方棠的胳膊。
这次被她抓到了。
“为什么出门不拿手机?”
第三次发问,方棠声音陡然拔高,语气严厉了许多。
方继红被这声质问吼得顿时红了眼,她猛地甩开方棠的手,扯着嗓子嘶喊:“我就是想陪陪你爸爸,行不行?”
“我舍不得让他自己在外面淋雨,这个理由够不够?”
方继红的眼泪混合着泪水冲刷而下:“我告诉你……告诉你你能让我出门吗?”
“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方棠声嘶力竭。
方继红喘着粗气,抬起手指着方棠的脑门:“就是出门太急了忘了拿手机,忘了!你怪我干什么?我应该去死吗?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告诉我!”
墓园在半山坡,方继红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山间,撞在冰冷的墓碑上,又反弹回来,带着一种凄厉的共鸣。
终于,将方棠心里那堵仅靠几片碎砖瓦砾勉强支撑的防线彻底砸碎。
“该死的是我!”
憋了太久,这些话早已经长在她的血肉里,每一个字都长出了根,是生生从肉里剜出来的。
“是我怪你吗?”她哭喊着:“明明是你怪我,你怪我害死了爸爸。”
声音被雨水切割得破碎。
“我跟你在一个屋檐下,可我……我活得像个透明人,你根本看不见我。”
方棠捂着脸,声音从指缝间溢出来:“你每天就活在在自己的情绪里,不吃饭,不睡觉,不跟我说话,每天都在发呆!你到底在惩罚谁啊?你是为了惩罚我吗?”
她转向陈耀先的墓碑,身体最后的力气都被那张和煦的笑脸抽干,她缓缓跪下,冰冷的石板穿透膝盖,这股冷化作冰凌,直直扎进她的心窝。
“难道我就不伤心、不愧疚吗?”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愧疚里,我恨不得、恨不得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我愿意替爸爸去死。”
凄厉的哭喊在山坡间回荡,与风雨交织,撕扯着冰冷的空气。
咚。
像玻璃破碎,像冰面生长出蛛网般的裂痕。
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什么东西碎了?
方继红四处张望,没发现声音的源头。
是方棠吗?
方继红居高临下望着女儿的背影,心底竟生出几分陌生。
这是方棠?方棠什么时候这么瘦了?
方棠出生的时候就是体重超标的孩子,手背上凹陷着肉窝窝。
怎么如今瘦得一只手就
能握住?
咚。
第二声闷响从胸腔深处炸开,方继红抬手捂住心脏,是心脏快要冲破胸腔的动静,肋骨疼到几欲断裂。
低婉的哀泣化成了一声接一声的叱问。
像一株温室里的花朵,被连根拔起后无情扔进荒野,雨打风吹、烈日曝晒,艰难活着。
冰层终于破碎。
方继红扑跪下去,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触碰女儿的脸颊。
指尖悬停在半空。
两人间的距离比她想象的更远,伸手居然触碰不到。
风停雨歇,天光微现。
母女二人像海面上伫立的两座孤岛,彼此遥望,却从未靠近。
好在大雾消散,她们终于看见了彼此……
“妈,你真不用我陪你吗?”
自那天过去,方继红终于挣脱了自己织的透明茧。
重新上班,重新工作,重新去面对世界。
方棠起初还不放心,连着守了她好几天,发现方继红不再梦游才放下半颗心。
另一半依然是对方继红能否扛得住工作压力的担忧。
方继红的代加工食品厂属于传统行业,人情往来、人脉维护都是重中之重。
她如今的状态……
方棠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妈,你真没事啊?”
“太小瞧你妈了。”方继红冲她挤眼:“我生完你月子都没坐完就飞去香江谈客户,放心,你妈是打不倒的铁人。赶紧把你杯子里牛奶喝了,时间快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可是铁人会生锈的。
方棠最终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递给方继红泡了西洋参的保温杯:“你上班记得喝,晚上我做饭等你回来吃。”
“行,你在家好好吃饭,多休息。”方继红接过保温杯塞进包里,顺手取出钱包,从夹层抽出一张卡。
“家务就别做了,趁这几天出去逛逛,买点衣服,抽空也复习一下,回去不到俩月就要考试了。”
方继红昨天跟她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决定让她提前结束休学,回学校上课。
方棠想了一晚上,今天早饭给出了确定的答复。
逃避不是办法,她总不能因为某个人的存在,这辈子不踏足华市。
书要继续读,学要继续上,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
“没事。”方棠摇摇头没收下,继续回去收拾餐桌上的碗碟:“花不了多长时间,你路上小心。”
“对了。”临出门前,方继红叫住要去厨房的方棠:“你那个大帅哥男朋友呢?吵架了?”
太久没想起这个人,方棠几乎要忘了这件事。
就像她们从未认识过那样。
脑海中某块尘封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很艰难,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去帮助运转,方棠只能端着碗碟,愣怔在原地。
心底好不容易才收拾好的那些零碎情绪如同越过一冬的爬山虎。
表面看起来露出枯黄的颓意,可深埋地下的发达根系只需要一点雨露滋养,便能跃跃欲试冲破土壤。
从血肉中生长而出的爬山虎生触脚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细丝笼罩在她的心头,若有似无地拉扯着她的情绪。
跟极致的痛苦不一样的情绪。
甚至谈不上痛苦,但总让人不舒服。
就好像偶然大发善心投喂一只流浪猫,从陌生到熟悉,一步步变得亲近,它向你展示最柔软的肚皮。
当你因生活变动选择离开这片地方时,却将它留在了原地,你从未有过养猫的打算,自然不会考虑丧失了野外生存能力的流浪猫是否能熬过这个冬天。
之后每一次遇见流浪猫,你就会记起那只被你留在原地的猫是否安好,但你不会再回头看。
你主动选择了新生活,何尝不是背叛了被留在过去的人或事?
每每想起,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感就会让她喘不上气。
方继红看她脸色一下白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于是走上前将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慰:“年轻孩子吵吵闹闹很正常,咱们以后还能再找个更帅的。”
方棠像被掐住咽喉,吐不出一个字,但她不能再让方继红为她的事情分心了。
她僵硬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没什么,你快上班吧,当老板才更要以身作则。”
返校时间定在三天后的周五,机票已经买好了。
问了徐晓鸥华市的天气,方棠去商场买了两套厚衣服。
半个自由职业者方继兰接到姐姐的旨意,赶来陪方棠逛街。
这大半天看着自家孩子魂不守舍的模样,方继兰又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眼瞎被人骗的糟心往事。
唉,我们女人就是容易被长得帅的男人骗。
“那个……”方继兰拖着尾音,敲了敲桌子,唤回方棠的注意力:“你分手了?”
“啊?”方棠握紧咖啡杯,眼底写满了茫然。
方继兰前一句还在问她过年要不要出国玩一圈,下一句就扯到分手,跨度大得她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是分手了。”方棠打了个哈欠,前些日子瘦得太厉害,身子很虚,最近是又怕冷又没精神。
周围还有人穿着短袖短裙,她已经早早裹上了长款外套。
方继兰很不高兴地撇着嘴,帮她把缩上去的袖口扯下来,方棠被吓得身子一颤。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方棠可是偷听过方继红跟陈耀先偷偷讨论,当初方继兰因为男人想不开,差点被阿公打断腿。
“嘁——”方继兰白她一眼:“这种关键时刻靠不上的男的有什么好留恋的?要我说你就是谈的太少,以后谈个十个八个的就知道……男的都那样。”
方棠哭笑不得:“他挺好的,也不是他的问题,是我先提的分手。”
“那你是为什么?长得那么帅,你舍得啊?”方继兰盯着自己外甥女,试图从这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找出一些其他的征兆。
比如……方棠喜欢上了别的男生?
“大家以后选择的道路不一样吧,以前我可能还会想着出国留学,现在只想待在我妈身边。”方棠端起温热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背上微微发汗,抵消了她心底因说谎而带来的心虚。
“但他一定要出国,大概率还会留在国外。”方棠抿起嘴,无奈望了方继兰一眼,剩下的话相信她不用说方继兰也明白。
方继兰嘟哝着:“是有点麻烦。”
她这个年纪了,曾经的经历让她不愿意再在男女关系上费一点心思,更别提小年轻这点弯弯绕的屁事。
就一个字,烦。
“走,别傻坐着了。”方继兰抓着方棠外套的帽子,一使劲就把她从凳子上扯了起来:“为了庆祝你头一回分手,小姨送你件大礼,咱们换个商场。”
从家附近的商场换到了广城最繁华地段的商场。
一进门,空气里浓郁的香水味熏得方棠睁不开眼,柜哥柜姐还觉得不够,人手一瓶在天女散花。
“阿嚏——”
方棠眼泪都飙出来了,立即拿纸巾捂住口鼻,从化妆品专柜往外走,方继兰正试色试在兴头上,头也不回摆摆手,随她去了。
去卫生间的路上经过了一家首饰专柜,熟悉的四叶草标志提醒了方棠,她那里还有两条加在一起将近五十万的手链呢。
方继兰又是给她买包又是买项链,大几万花出去眼睛都不眨。
走出商场的时候,还扯着方棠的手语重心长交代。
“咱们家条件不差,该花就花,别看男的给你花点钱就找不着北。”说到这里,她忽然放低了声音,怅然若失:“光看脸也不行,咱们家几个女的就是太看脸了,人品最重要。”
方棠不好打消她的积极性,毕竟方继红跟方继兰每每提到对方的眼光都很是鄙夷。
走出商场,厚重的玻璃门向两侧滑开,一股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方棠下意识地将长款外套的领口拢得更紧了一些。
方继兰挽着她一条胳膊,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在评分软件上看附近的餐厅,时不时问她一句。
“泰国菜还是日料?你最近能不能吃生的?”
方棠目光飘忽,随口应道:“都可以,日料吧,是烤肉还是刺身?”
“都有,你看看。”方继兰说着,把手机递给她。
方棠下意识接过手机,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旁边的店铺,就在此时,一家很小的门店撞入她的视线。
她动作很短暂的停顿了一下,而后迅速把手机塞回方继兰手里:“小姨你先看,我去买两杯奶茶。”
“OK。”方继兰爽快地应了一声,注意力似乎还集中在选餐厅上,顺口叮嘱道:“三分糖哦。”
方棠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往奶茶店走去。
到了奶茶店门口,她拿出自己手机,快速扫描二维码下单。
小程序显示前面还有将近二十杯。
趁这个空档,方棠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方继兰正在打电话,眼神没在她身上。
她没有迟疑,果断侧身推开隔壁奢侈品回收的店门。
晚上方继兰把她送回家后就走了,方棠找出上大学之前办的银行卡,那里面存着她从小到大的压岁钱和升学宴红包。
广城的压岁钱纯粹是图个好彩头,面额都很小,攒了好几年也不过两万出头,大头还是在升学宴。
那部分钱方继红收走了一半,剩下一半留给她做大学期间的零用钱和旅游基金。
去云南花了一部分,买电脑也用的是这里面的钱,如今满打满算剩十万。
十万。
她手上的两条手链回收也能卖个三十万,差得远呢。
如果问方继红要钱,她相信方继红愿意出这个钱,但肯定少不了问东问西,比起方继红的刨根问底,她现在更不想回忆起有关他的点滴记忆。
这样只剩下最后一种情况。
不能直接转全款,那就只能把东西如数奉还。
或许托别人转交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三天后飞机落地华市,许久没站在这片土地上,干燥凛冽的冷空气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方棠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自己还是穿少了。
回学校的事情除了徐晓鸥她没跟其他人说,直到坐上网约车,车进入五环内,方棠才在宿舍群里扔了条消息。
【夜宵要吃什么呀?】
一石激起千层浪,鹿笑直接打来了视频电话,她戴上耳机,被她们几个的大呼小叫喊得耳膜疼。
看着屏幕里熟悉的几张脸,方棠觉得一切就跟半年前一样。
“糖糖,怎么感觉你换风格了?”鹿笑手指戳在屏幕上:“以前是可爱的,现在……有点网红脸。”
黎宁从后方挤上来,拍开她的手:“那是瘦得脸尖了。”
教训完鹿笑,黎宁又转头对方棠叮嘱:“什么都不用买,赶紧回来,苏苏接了个探店,一会儿回来带两大盆香辣蟹,就知道挑伙食好的时候。”
网约车停在学校北门,某个约定俗成的位置。
下车时司机催她动作快些,这边违停抓拍,一不小心就是3分200。
方棠呼吸顿了一下,然后匆忙应了,拖着行李箱离开。
之前没听人提起过,从未。
时隔数月再次踏上华清大的校园,眼前秋意渐深的景象与记忆中一年前那个喧闹鲜活的报道日重叠又割裂。
秋雨下了好几场,深秋的凉意无孔不入,方棠不得不停下脚步,将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又从包里取出一条披肩围在脖子上。
夜里已经不见学生散步的踪迹,满校园都是来不及清理的枯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最后一节课还未下课,前方教学楼灯火通明,清晰的轮廓映入她眼底。
一年前这个时候她还是怀揣着憧憬的大一新生,摸爬滚打过了一年,好像没什么收获。
只留下一堆烂摊子。
总归不会更糟糕了吧?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这念头像是水面之上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支撑着她迈开脚步,朝着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前路重新走去
太冷了,方棠身子微微发抖,决定抄近道。
她在教学楼前左转,踏上林间曲折的小路,虽然黑了些,但能少走两百米的弯路。
月黑风高,越往林子里走越黑,方棠心里都打起退堂鼓了。
要不回去?
可是都走了快一半了。
老天偏偏要跟她作对似的,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到后面,方棠几乎是扯着箱子在跑。
就这都没能甩开身后的人。
此时,一声惊呼在她耳边炸开。
“方棠!”
“啊!”方棠吓得松手就跑,可转念一想,这是学校啊,叫她的肯定认识她。
她停住脚步,回头张望。
身后的人举着手机手电筒,往自己脸上照了照:“我巩兆林。真是你,刚在你后面我就感觉像你,现在咋瘦了这么多呀,瘦了更好看了。”
“啊,好久不见。”方棠被吓得不轻,说话都喘着粗气。
巩兆林弯腰帮她把行李箱扶起。
还不等方棠感慨华清大明明五万多人,怎么这么巧就让她刚进学校碰见许言的舍友时,巩兆林反倒问她了一句:“怎么就你自己,言总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什么意思?”方棠脑子突然宕机,他不在学校?
巩兆林皱起眉:“苏月月说你休学了,之后言总也再没来过啊,不是吧,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俩……”
方棠只让巩兆林把她送到了宿舍楼下,行李箱从一楼抬到四楼中途她歇了不知多少次,推开宿舍门时,两条胳膊都是软的。
宿舍三个人早都收拾好了碗筷,就等她回来。
都知道她家里出了什么事,聊天也是捡几句两句不痛不痒的闲话,而后便坐下吃饭。
方棠从回广城开始,这些月份基本上是一口辣没沾,刚咬了一口香辣蟹里面的藕片,直接辣出了眼泪。
她放下碗筷就冲到卫生间漱口。
苏月月按住其他两个人,拿了瓶豆奶跟在方棠身后去了卫生间。
方棠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漱口,水流哗哗作响,打湿了她额前太久未修剪过的刘海。
“巩兆林说他碰见你了?”苏月月看她起身,把插着吸管的豆奶递给她。
方棠咬着吸管,辣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回应。
“你跟那谁……”苏月月侧身靠在门框上,目光探寻地落在她泛红的脸上:“你们俩……”
方棠耸了下肩,脑袋垂得更低,没回应,也没勇气看她。
卫生间的灯光偏黄,是苏月月最讨厌的会把人照得土里土气的暖光。
方棠看着镜中的自己,蜡黄的底色上红一块白一块,仿佛脸上也沾了些病气。
苏月月瞬间了然,鼻腔溢出一声冷笑:“男的都有病,别搭理他们。”
苏月月光发泄还不够,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定要就此事发表一些看法。
方棠像吞了铅块,胃沉甸甸坠着,熟悉的恶心感又冲上心头。
她想替许言争辩两句,毕竟从头到尾做错的只有她。
而许言呢,仔细回想,她竟然说不出许言一点不好,旁人不知全貌,不能这么轻易下定论。
可她嘴唇动了动,嗓子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球堵住,她看着镜子,冲苏月月眨了眨眼,将刘海重新掖到耳后,然后推着苏月月的背,两人一起走出卫生间。
既然许言不在学校,那她就可以亲手把手链还给他……家的阿姨——
作者有话说:小甜的逃避,是通过指责来转嫁自己无法承受的内疚感。她责怪小许,本质上是因为她无法面对那个“做错了决定”的自己。
好了,下一章就让小情侣见面了,呜呜呜呜
第69章 第七颗柠檬
傅衍之周六一早去公司开了个会。
踩着午饭点回到家时,刚走进门,就听见了震天响的游戏音效。
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少爷,你动静小点。”
客厅里,那位昨天半夜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正霸占着他的沙发,抢占着他
的电视打游戏。
他去二楼衣帽间换了身衣服下来,中途还接了个电话,结果客厅里的人除了手指头翻飞,连根头发丝都没动。
跟长在沙发上的一尊雕塑似的。
许言见主人回来,根本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整个人陷进真皮沙发,两条长腿嚣张地架在茶几边缘,手柄按键被按得噼啪作响。
“你住别人家住上瘾了?你在广城没房子,你在华市总有房子吧?”傅衍之在沙发侧面的单人位坐下,就差脸上写着不爽:“从广城回来不回你自己家,在我家赖着干什么?”
闻言,沙发上的许言眼皮都懒得掀,目不转睛盯着电视,语气冷淡:“在广城我也住酒店,那我一会儿去住酒店。”
“嘿,你还来劲了。”傅衍之拎着靠枕就要砸他,手都抬起来了,掂了掂抱枕的重量,犹豫片刻又放下了:“算了算了,愿意住你就住,你总要给个具体时候吧?”
与此同时心里默念:这小兔崽子是病人,是病人,脑子有病也算。
先给连理发了晚上吃饭的邀约,趁连理还没回复,他起身走到许言身旁坐下,伸长腿踹了他一脚:“别在我家赖着,你往这儿一瘫,我老婆连门都不肯进了。”
许言终于偏过头,斜他一眼,嘴角扯动:“年纪大了脑子就是不好,八字都没一撇呢还老婆。”
傅衍之被他损两句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盯着许言:“对啊,八字都没一撇没,但起码订婚宴都办了,总比某些人强,钻戒捂兜里都要捂化了吧?”
许言懒得跟他打嘴仗,又重开了一局游戏。
傅衍之瞧他虽然没回嘴,但一张脸顿时黑了,手指头都快把游戏手柄捏爆了,心情是说不出的舒畅,于是故意拱火。
他靠上去,拿胳膊肘捣了捣许言:“哎,你钻戒要是没用不如给我,连理应该喜欢粉钻。”
“干脆求婚结婚都让我来就算了,我们俩还是同龄人。”许言转头看着他,扬起嘴角:“不比你这老帮菜合适?”
傅衍之被气得窜起来打他:“你个小王八蛋!”
许言闪身躲开,让他扑了个空。
正在傅衍之盘算着下一步出击,就在这时,许言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两声。
傅衍之眼睛亮了亮,刹住动作。
他记得这位要将自己与世隔绝的大少爷手机一直开的是飞行模式,拿手机当砖头使,今天终于舍得蹭WiFi流量了?
许言终于放下游戏手柄,捞起手机看了两眼。
傅衍之看他脸色如常,还以为是许云川找他有事:“许云川求您老回消息了?”
他说着就要凑上去看,结果许言腾得站起身,迈开长腿就往外走。
傅衍之忙问:“你抽什么疯?”
许言头也不回:“走了。”
傅衍之被气笑了,冲他背影吼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马上就要午饭了,小棠你就在家吃嘛。”说着,杨阿姨心虚地往门口方向瞥了一眼:“我给你做了墨鱼干炖猪肚,再蒸条鱼,给你好好补补。你放心,就咱们俩小言都好久没回家了。”
方棠拖着行李箱往外走,再次拒绝:“阿姨,太麻烦你了,而且……现在不是很方便,我还是先走吧。”
杨阿姨不肯,直接走上前搂着她的腰,长吁短叹:“你看看你瘦的,阿姨心疼死了。你想想阿姨第一个月来的时候,喂胖了你四五斤呢。结果现在,啧啧啧心疼死了,哎哟这个小胳膊,有没有80斤哦。”
方棠说不过她只能赔笑,她本来打算把手链放下就走,结果杨阿姨又是甜点又是花茶轮番上阵,还让她陪猫玩。
耽误了快一个小时,方棠真是坐不住了,再次站起身告辞。
结果杨阿姨拖来一个空行李箱,让她收拾她之前留在这儿的衣服。
她愣怔一瞬,很快反应过来,点头答应。
是该收拾,都已经分开了,就别再留下这些东西碍眼。
方棠被这个冷冰冰的理由说服了。
衣帽间光线大亮,惨白的光打在脸上,让她早上涂的那点腮红顿时消失不见。
方棠站在屋子正中,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们俩衣服并没有严格区分各自归属的衣柜,自从她把网购的衣服寄到许言家里之后,顺理成章地一点点蚕食着属于他的领地。
她的衣物尺码小,颜色鲜亮,常常被许言深色、宽大的衣服半遮半掩地藏着。
现在要找出她的衣服,就意味着,要一件件剥开许言的衣服。
她只犹豫了短短几秒便开始动作。
跟许言衣柜里难以寻觅出亮色不同,她的衣服颜色太花,粉蓝、鹅黄、桃红,以前没发现,如今看起来格外突兀,像给黑白电影加上颜色,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成了花脸谱。
指尖触碰到那些熟悉的、曾经带着体温的布料,而后亲手将其推开,无异于一种近乎自虐的剥离。
每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衣服,衣柜就黯淡一分,心脏像被钝器硬生生剜掉一块肉,清晰的痛楚让方棠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心脏。
是你要分手,现在你又舍不得,要断干净的也是你,如今磨磨蹭蹭的也是你。
心底有个尖锐的声音在斥责。
方棠狠狠咬着下唇,用更迅速、更激烈的动作压抑住心头这点不痛快。
矫情,她给自己下了定义。
起初几件,她还能维持着体面,装模作样有耐心地叠放整齐。
但很快,心底翻涌的情绪让她难以维系这种假装的平静。
她动作变得粗暴,像是发泄,将衣服胡乱地从衣架上扯下来,看也不看,随手扔进箱子里,任由它们堆成一团。
家里太久没住人,即使杨阿姨收拾得十分勤快,衣服上也难免落了灰。
随着她粗暴的动作,细小的灰尘扬起,微弱的静电点燃了情绪的引信,方棠没控制住红了眼眶。
看收拾得差不多,她走到盥洗室洗了把脸,顺便掏出口红,在苍白的脸上补了点颜色。
口红是苏月月强塞给她的,说她脸色跟鬼似的,见前男友可不能输气势。
当时方棠一笑作罢,如今看来倒是派上了用处。
再次拎着行李箱出门,才有了开头杨阿姨挽留的那一幕。
方棠再次摇头,态度很坚决:“真的不麻烦了,我还有别的事情,先走了。”
杨阿姨扯着她不肯撒手,急得后背直冒汗。
她其实不太明白小年轻拌嘴到了什么程度,而且小言在微信里先是一句“随便”,又是一句“让她把东西带走”。
看着是在气头上,但她先前发了那么多消息,小言可连半个字都没回复。
又说自己一会儿回来,让小棠收拾完赶紧走。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现在着急忙慌回来赶人?
杨阿姨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
趁着杨阿姨出神,方棠抽走自己的衣袖,朝她挥挥手:“阿姨你先忙,我走了啊,你记得等许言回来跟他说一声我来过。”
“这……”杨阿姨急得直跺脚,眼看着方棠拖着箱子往外走,却不知道该怎么挽留。
方棠一只手已经握住门把手了。
就在这时,指纹锁解锁的提示音忽然响起。
下一秒,门从外面被人拉开了,门外的人直直走进来。
方棠下意识往旁边避让,结果一脚后撤踩进草坪,她急忙低头看脚下的路。
熟悉的身
影走进余光里,自她身旁擦肩而过。
她站稳后抬起头,来不及看清他的侧脸,人已经走向远处。
背影清冷孤傲,头发比先前短了一些。
神态自若,就像每天会和无数个陌生人擦肩而过一样,不做半分停留。
“哎呀,小言你怎么回来了!”杨阿姨冲上去挡住许言的脚步,眼睛却黏在方棠身上:“你看看,小棠瘦成什么样了,你回来的也巧,我还想留小棠在家里吃饭呢,她非不愿意,你帮我劝劝她。”
方棠匆忙地瞥了他的背影一眼,飞快收回目光,重新盯住自己的鞋面,嘴唇动了动,很小声得说:“杨阿姨,我还有事,先——”
“帮我收拾一下行李。”许言不咸不淡说了一句,随后将自己的行李箱递了出去。
领到任务的杨阿姨咬咬牙,接过后转身就走。
爱谁谁吧,小年轻心里怎么想的她是理解不了。
方棠站在门口,像误入别人家一样无所适从,她艰难吞下口水,却发觉说几个字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握紧行李箱扶手,吐字极其生硬地说:“手链,我、我放你书房了。”
她保证她的音量不低,许言肯定听到了,但他脚步没有停顿哪怕半秒,径自走进客厅。
方棠握住行李箱扶手的那只手更加用力,用力到掌心被硌疼,使了些力气,逃似的跑出门。
回学校路上她还在回想,苏月月说前任见面气势不能输,又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还讲先破防的肯定没放下。
她算不算破防?
方棠兀自点头回应自己,苏月月说的没错,爱的对立面是忽视,她的心告诉她,她确实没放下。
望见前方迎面走来的一对情侣,俩人正在分一个冰激凌,你一口我一口,情到浓时还嘴对嘴亲一口,跟大街上没人似的,也不嫌腻歪。
被忽视成透明人的方棠憋住笑,从两人身边绕开。
秋风乍起,吹动围墙内的柿子树。
焦黄的叶片落在方棠脚下,她轻踩上去,伴随着叶片的粉碎声,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许言那么忽视她,应该放下了吧。
杨阿姨把许言的行李箱放到洗衣房,又赶到厨房收拾出碗筷,摆到餐桌上。
菜做的是两人量。
小棠和小言是两个人,她和小棠也是两个人,但她没想到最后剩下的是她和小言。
看着餐桌前那张没什么血色的瘦削脸庞,眼下还泛着青,不知在想什么,端着碗半天没吃一口。
杨阿姨努努嘴,心里嘀咕:活该!谁让他把人气跑了。
结果坐下还没五分钟,一集电视剧的片头刚看完,就听见餐厅有人喊她。
杨阿姨闻声而动,从厨房出来一看。
“我不吃了,收了吧。”许言放下碗,对杨阿姨嘱咐。
好家伙!
一桌子菜出锅是什么样,现在依然什么样,连筷子都是干干净净的没用过。
杨阿姨见他自作自受,还板着个脸跟别人欠他似的,蜀地人的急脾气咻一下占领了理智高地。
“小言你不吃了?”杨阿姨走到桌前,佯装惊讶:“浪费了多可惜,刚好我一会儿回家从你们学校门口经过,我把汤打包了给小棠送去。”
说完,也不管许言一张脸是不是快要拉到地上,径自端走一盆汤,放火上重新热了热。
又找了个新的保温桶,等汤沸腾以后,拿着汤勺顺着锅底,尽捡稠的捞。
不一会儿,就让她打包出一份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临走前,杨阿姨指着冰箱:“差点忘了,小言你要是饿了,冰箱里有我给小棠做的蛋糕。”
许言点了下头,目送她出门,结果杨阿姨人都走到了院子里又忽然折返。
“怎么了?”许言问。
杨阿姨笑得一点不扭捏:“我把蛋糕也给小棠送去吧,她可喜欢吃了。”
她不止是说说而已,取出饭盒把剩下的慕斯蛋糕一口气装完,装完了才意识到一块儿没给许言剩下。
到了这时候她才感觉有些难为情,自顾自解释一句:“反正你也不吃,我都给小棠带上了啊。”
许言冷冷撂下一句“随便”,转身回了书房。
“随便就随便。”杨阿姨小声哼哼:“嘴比骨头硬,有你受苦的时候。”
方棠走到宿舍楼下就接到了杨阿姨的电话,听她态度坚定,只能答应以后往校门口方向走。
到校门口一看,杨阿姨推着一辆共享单车,满面红光冲她招手。
方棠本来想帮她在门卫处登记,带着她转一转,结果杨阿姨把保温桶塞给她之后非要走,不肯耽误她吃饭。
临走前,杨阿姨轻轻捏了捏方棠瘦出青筋的手,语重心长地劝她:“好好吃饭,我家闺女在你这个年纪整天想着减肥,人都快魔怔了,那么瘦干什么,你看看你之前圆乎乎的脸多可爱。”
方棠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好像她之前是有点胖……
杨阿姨聊起劲了,还要继续说,方棠不动声色侧了半步,让共享单车横在两人中间,拦住杨阿姨继续往下说的兴趣,顺势转移话题,跟她聊了两句她女儿的近况。
正说着,不知杨阿姨发现了什么,忽然止住话头,脸上神采奕奕,眼睛也亮了,抬手推了方棠肩膀一把,同时急切地朝她身后努嘴,示意她赶紧看。
“小棠,你们学校帅哥很多呀,喏。”杨阿姨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那个我觉得不比小言差。”
方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群穿着篮球背心的男生正往校外走。
其中一人确实鹤立鸡群,个高腿长,身姿挺拔、步伐矫健,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打眼——想必杨阿姨话里说的就是他。
随着那群人靠近,男生的五官逐渐在她眼中清晰起来。
他正咧着嘴跟同伴说笑,一口白牙在阳光照耀下明晃晃的发亮,时不时手舞足蹈,想来性格也是活泼的。
笑起来阳光,热爱运动,黑皮,还是卷毛。
这也太巧了,方棠不由自主地目光在那男生脸上定格几秒,像是照着她的喜好画了个人出来。
她噗嗤一声笑了。
这声笑几乎是冲口而出,短促、清晰,带着一种久违的、被意外戳中笑点的纯粹开心。
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这是父亲生病以来的这段日子里她笑的最真心的一次。
可能她笑得太夸张,又或许是目光太直接,男生从她身旁经过时偏过脸看了她一眼,与方棠探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但男生不仅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对她笑了。
虎牙。
方棠这下彻底绷不住了,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杨阿姨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当场冲男生竖起大拇指:“哎哟小伙子!瞧瞧这天儿冷的,穿个短袖就敢出来?好家伙,这体格儿是真棒啊!身体底子没得说!”
男生挑了下眉,被陌生人,还是个陌生阿姨这么一夸,虚荣心顿时膨胀。
右手熟练地屈肘,左手啪地一下拍在鼓胀的肱二头肌上,曲臂做了个标准的展示动作,声音清亮带着点小骄傲:“那当然了,阿姨,我这叫根骨奇佳,可不是一般人。”
结束了这个小插曲,方棠送走了杨阿姨,等她回到宿舍,鹿笑已经躺床上准备午睡了。
方棠戴上耳机,打开未追完的电视剧,又打开保温桶,发现杨阿姨连勺子都给她打包进来了。
早上跑了这么大一圈,她也饿了。
管它是谁家的饭呢,难道许言能小气到连口饭都不给她吃?。
巩兆林气喘吁吁地拖着行李箱,带着从家里搜刮来的好几包零食,手上大包小包的、跟赶集回来似的回到宿舍。
一脚踹开门,手里的东西直接往被当成杂物间的杨瑞桌子上一扔。
巩兆林转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抬手抹了把汗就冲田子琛嚷嚷:“可累死爹了,田儿,给根烟。”
田子琛从床上坐起来,对着他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随后下巴点了点:“烟在抽屉里,怎么?不是答应了大美女一根不抽了吗?”
杨瑞一开学就去实习了,许言又不在,四人间宿舍彻底让田子琛他们俩住成了单间。
至于许言那些什么进门脱鞋,鞋子放阳台,不能在屋里公放声音,不能在屋里抽烟的规矩,早被他扔到爪哇国了。
巩兆林点上烟,美美嘬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陶醉地说:“戒烟,要慢慢戒,岂能一蹴而就?再说了,我现在一天抽不了两根,当着我苏姐的面,我是一口都不抽。”
“什么叫五好男人,哥们儿就是代言人。”巩兆林闭上眼沉思,完全沉醉在自己好男人的世界里。
田子琛被他逗得一下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促狭地笑了起来:“什么五好男人?”
巩兆林叼着烟起身,跟手
办台上的玩偶似的转圈展示:“身材好,身体好,脾气好,最重要是对老婆好。”
“这不才四个?”
巩兆林斜他一眼:“最后自然是……哎,你个单身的你不懂。”
“不懂什么?”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
既熟悉又陌生。
吓得那口尚未吐净的烟猛地倒呛进气管,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言总你吓死我算了。”巩兆林脸憋的通红,抬起手,朝不声不响出现的许言打了个招呼。
拍着胸口好不容易等气顺了,许言已经在桌子前坐下,手上拿着一个不知道什么盒子,顺手扔进了衣柜。
“什么回来的言总,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巩兆林嘴上这么问,眼珠子却转得飞快,心底早就将一些常人难以捕捉到的蛛丝马迹联系到一起。
他就是天才。
许言眼睛盯着笔记本屏幕,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冽:“前几天。”
这不废话吗?巩兆林只敢在心底抱怨。
“对了。”他撑着许言桌子,挤到许言身边站着:“过两天我生日,在北郊包了个轰趴别墅,咱们一块去玩玩?”
许言就跟没听到他说话一样,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上的代码,跟入定的老僧一样,不答应,也不拒绝。
可巩兆林是什么人,比干都没他心眼子多。
瞧许言闷声不吭,他自说自的:“咱们几个去,我还叫了几个一块儿打球的哥们,到时候让瑞瑞把萌姐也叫来,我女朋友她们宿舍的几个妹子也来。”
“嘶——坏了!”巩兆林一拍脑门,后知后觉似的蹲下身子,在许言耳边小声询问:“那个……那个……我给忘了,你前女友到时候也去,要不……我不让她们来了?”
许言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一开口,还是能把人气死的语气。
“随便。”
巩兆林撅着嘴,大摇大摆往阳台走,经过田子琛时,递给他一个“包在兄弟身上”的眼神。
“喂,小裴?”电话接通,巩兆林的大嗓子传入屋里:“你巩哥下周末生日,叫了几个好兄弟大家去轰趴别墅玩一圈。”
“嘿,你这话说的,没妹子能叫你,放心,你嫂子身边个顶个的都是美女。”
“就这么说定了啊,一会儿我把地址发你。别介,别跟我客气,啥都不带,带上你帅气的脸,回见。”——
作者有话说:小许,一百五十斤的体重,一百四十九斤的反骨。
舔舔嘴唇,有没有被自己毒死?
第70章 第八颗柠檬
收到巩兆林生日邀请的时候,方棠正坐在学校最大的一间阶梯教室里,聆听有关大学生心理健康的公选课。
本来这学期开学初方棠因为请假的缘故没有选公选课,还想着回学校以后努力赶上专业课的进度,结果第一个工作日就被辅导员、班主任轮番叫去谈心。
从家庭情况聊到身体状况,从学校食堂谈到感情问题。
本以为这就算完事,结果到了周一晚上,徐晓鸥又捧着果切钻进了她们宿舍,拉着她东扯西扯,聊了将近两个小时。
今天这节课,就是她在徐晓鸥的隐晦暗示之下主动来蹭课的。
她这种家庭出了重大变故,还长时间休学的学生,接下来几年都是导员的重点观察对象。
逃是逃不掉的。
忘了说,徐晓鸥已经升职成了正班长。
为了不给徐晓鸥添麻烦,她在飘着小雨、刮着冷风的夜里,挎着小书包,哼哧哼哧从宿舍赶到离她们最远的一栋教学楼。
刚坐下,方棠就急忙从包里掏出卫生纸,擦干眼镜上的水渍。
她已经很久没有戴过隐形眼镜了,不知道是最近风大还是前些日子哭太多,一戴上总觉得眼睛不舒服。
擦完之后她又掏出一支人工泪液,拧开,抬起头,滴了两滴缓解眼底的干涩。
滴完后她阖着眼,慢慢转动眼球。
看不见以后听觉变得十分敏锐,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教室里乱糟糟的,手机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她睁开眼,拿纸巾擦了下眼角滴落的眼药水,点开了未读消息。
苏月月在宿舍群发了个地址,是郊区的一座轰趴别墅。
紧跟着的文字是邀请大家去巩兆林的生日会,周五周六玩两天。
特别点明,欢迎携带家属。
黎宁和鹿笑已经答应了,她还有些犹豫。
去的话,万一遇到许言怎么办?
如果不去,许言都放下了,当她跟陌生人一样,她们俩也不是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她扭扭捏捏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难搞。
思绪正飘着,一股儿香甜中带着点焦糖气息的气味袭来,不由分说夺走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上课还带零食,过分呀同学。
方棠鼻翼翕动,试图分辨这是从哪传来的香味。
没等她锁定方向,就听见面前哗啦啦一阵响。
睁开眼,一把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被放到方棠的桌子上。
“哭啥呢,请你了,不用跟我客气。”
应该有点烫手,那只手丢下栗子后赶紧甩了两下,加速降温。
握着糖炒栗子的那只手是健康的小麦色,骨节分明、手掌宽大,手背上有明显的青筋,手腕处细细一圈白,像是手表带的晒痕。
这么冷的天手的主人只穿了件单卫衣,袖口卷起,箍在小臂中段。
方棠看得出神,与此同时,一道疏朗清冽的少年音从头顶罩下来,带着如糖炒栗子般的热度,又像泉水一样透明。
尾音上扬,即使是调侃,也是说不出的轻松愉悦。
“还没上课就开始酝酿情绪了?同学你卷的有点过分了,平时分你是一分不肯放过啊!”
方棠的目光顺着那手臂一路攀援而上,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笑意融融、印象深刻的面容。
“是,是眼药水,”方棠有点语塞,不想把自己的窘迫暴露在陌生人面前,于是揪出他话中的问题,继续问下去:“你说平时分,什么平时分?”
裴淼在她正前方的空位上坐下,侧着身跟她小声说话:“你这逃课逃得够狠啊,侯老太太上课最喜欢找学生分享原生家庭、感情问题,你要是说一半哭了,平时成绩指定是满分。”
“哦,这样,我之前没来过。”含糊答应了几句,方棠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男生叫什么。
可她还没来得及张口,男生就拧着眉头看向她,声音里带着惋惜:“同学,看你的模样不像是喜欢逃课的啊……可惜,以前没来过,那你现在来也没用了。”
“怎么了?”方棠不解。
裴淼歪着嘴角:“前三节课不来的直接0分,你现在来还不如回宿舍躺着呢。”
“不是。”方棠摇摇头:“我,我是替别人上课的,代课你知道吧。”
“原来如此。”
男生嘴里碎碎念着,一双眼睛原本看向讲台的方向,忽然毫无征兆转过身面向方棠,同时身子猛地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霎那间拉近,近得方棠能看清他眼下细小的一条伤口。
“我叫裴淼,你叫什么”
方棠被他吓得心跳都空了一拍,身子不由得后退,紧紧贴住椅背,而手指攥着外套下摆,指尖微微发颤。
“方棠。”喉咙有些发干,她咽下并不存在的唾沫,又补充了一句:“新传院大二的。”
男生看她被吓得脸都白了,笑得露出小虎牙,赶紧拱手后撤,拉远两人的距离:“看不出来,还是学姐啊。我是计院,啊呸,计算机学院大一的,我叫裴淼。”
“你也是计算机的?”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未加掩饰的惊讶。
说出口方棠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不妥,但话已经出口了,再也不能收回了,而且男生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
果然,裴淼眼中带着戏谑,努了努嘴:“哟,有学问,也是,还有谁是?你前男友?”
方棠脸更烫了,比糖炒栗子的温度还高,只能干笑两声,没接话。
恰好老师进门,闲聊的音量顿时降了下去。
裴淼也识趣地收回了撑在椅背上的手臂,正了正坐姿。
方棠指着桌子上的糖炒栗子,弯着眼睛朝裴淼笑了笑:“谢谢你呀。”
寒冷的夜里需要一些高糖的高热量的东西,起码在课堂上偷吃了两颗糖炒栗子后,方棠的心也被糖炒栗子的热气温暖,不再飘忽不定。
去就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这堂课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走廊里回荡着学生们散去的嘈杂脚
步声和说笑声。
外面的雨也停了,湿漉漉的地面映着教学楼的光线,像铺洒了一层碎玻璃碴。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学生,偶尔一两道匆匆掠过的身影,身上裹着的不是厚重大衣就是轻薄款羽绒服,先行一步进入冬天。
这么冷的天太适合缩进被窝里追剧了!
方棠懒懒打了个哈欠,一不留神冰冷的空气还是顺着衣领和皮肤间的缝隙钻了进来,冻得她缩了缩脖子。
下课前段行川给她发来了求助信息。
他晚上实验抽不开身,黎宁要去参加辩论赛排练,找了一圈实在是找不到人,只能请她抽空去学校操场旁的花坛里检查新迁徙来那一窝流浪猫的情况。
方棠刚走出教学楼,迎面而来的冬意冻得她一激灵,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牙齿哆嗦得差点磕碎了。
那点儿上课犯困的迷糊劲儿荡然无存,她急忙缩着脖子退回到教学楼走廊,缓了好一会儿,僵硬的脖子才能重新转动。
再次出门前,她戴上了口罩帽子,又把拉链往上提到最高,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她扯着衣袖往下拽,直到把手整个藏进袖子里,才有勇气面对寒冷。
就在她战战兢兢走在寒风中时,身旁那位穿着件单薄的秋款卫衣,步履生风大摇大摆走过,还不忘跟她招手示意的,不是裴淼还能是谁?
裴淼超过她时,不忘回头对她笑笑,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一对小虎牙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他扬起手,轻松挥了两下,好像是对寒冷天气的不屑。
“学姐,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儿别往心里搁。”。
方棠蹲在花坛里,打着手电筒寻找小猫的踪迹。
刚下过雨,花坛里泥泞不堪,踩上去就是一脚泥。
方棠庆幸她出门前把帆布鞋换成了切尔西靴,回去抽张湿巾擦两下就行了。
她刚给小猫的水碗刷干净、重新装上水,就接到了段行川抽空打来的电话,问她有关小猫的情况。
“我已经看见它们了。”方棠放下水碗,弯着腰眯起眼往花丛里面瞄:“一只橘猫,一只玳瑁,你之前说一共有四只?”
“对,还有一只狸花,跟一只头顶一抹黑的白猫。”段行川说:“其他几只你不用太费心,最多不过是瘦了点,长了藓。就那只白猫病的最严重,它眼睛之前化脓了,我上周给上了两次药,但是最近几天下雨,不知道有没有恶化,你重点看看它情况怎么样,最好能给我拍个照片。”
“行。”方棠一口应下:“还有别的要注意的地方吗?”
“还有——”段行川还想嘱咐几句,正巧碰上同学来找他拿试剂,只好匆匆结束对话:“算了,没事了,你有情况处理不了就找我。还有……唉,找不到猫就算了,别把你冻着了,要不黎宁能把我脑袋拧掉。先不说了,等我结束了再去一趟。”
方棠直起身子,捶了捶发酸的腰和大腿,对电话那头交代:“那你先忙,我身上没带吃的,我到超市买根火腿肠找机会把它勾引出来。”
操场离学校东门最近,方棠要是没记错,东门那里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她可以买根鸡肉肠,再买颗水煮蛋,把蛋黄给小猫吃。
结果刚走到光线明亮的地方,方棠就迈不动脚了。
“这也太脏了……”
到底是谁说黑色耐脏的!
方棠耷拉着脑袋,五官皱作一团,满脸嫌弃地把鞋底的污泥蹭到马路道牙子上。
鞋底处理好了,鞋面周围的泥还是大问题。
一想到擦净这些泥又要蹲下,又要跑到教学楼里洗手,又要从教学楼回到这里。
方棠心底就开始打退堂鼓,毕竟……都是大晚上了,谁有空关心她鞋脏不脏?
放下包袱才能开心面对生活。
方棠说服了自己,随后踩着一双脏兮兮的短靴,冲到便利店买了鸡蛋和鸡肉肠,又急匆匆赶回花坛。
“小咪?咪咪?小猫你在哪儿呀?”
喊了半天也没动静,方棠蹲得腿都酸了,正想着要不换个地方瞧瞧,还未起身,便觉眼前闪过一抹白。
定睛再瞧,那只传说中的小白猫已经消失在花坛杂草丛中了。
“小猫~快过来,有好吃的~”
方棠又夹着嗓子喊了几声,能听到灌木丛里有东西在沙沙作响,但那只神秘的小白猫死活不肯露面。
后腿麻木到发酸,脖子上像挂着一坨水泥,方棠膝盖开始发疼,已经有点蹲不住了。
她顾不得地上脏不脏,单手撑地,皱着眉将重心挪到另一条腿上,扶着一旁的电线杆缓慢起身。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白影擦着她脚边蹿过,惊得方棠差点儿跌坐在地。
未等她看清,那团影子已掠过灌木丛,直直冲着她身后的教学楼跑去。
方棠来不及做出反应,身后女生不经意间的欢呼彻底将她定在原地。
“许言你看,那儿有只猫!”
女生声音很清脆,尾音上扬,语气轻快,带着看见小猫的喜悦,悦耳得如同黄莺。
传入耳朵里,却让方棠浑身冷到发抖。
她不敢回头,不敢转身,手指捏成拳,指甲陷进掌心,心脏像无意间坠入万丈深渊。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飘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嗯”。
许言开口了:“走吧。”
只说了两个字。
两人并未在她面前停留太久,直到耳边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方棠恍若魂魄归体,迟缓眨眨眼,垂下头,盯着自己手心的污渍,又将目光挪到脏兮兮的鞋面上。
不经意间的一瞥,足够她看清那个女生。
女生身上披着一件男士大衣,长裙几乎拖到了地面,脚踩一双浅色细高跟,让人心疼鞋底沾到泥水。
方棠站在空旷的夜空下,胸口莫名生出一股抑郁之气,有些闷,也堵得慌。
她比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好不到哪去,反倒要谢谢他给她留了些体面。
毕竟他喜欢谁,要跟谁在一起,一切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
从分开到现在也有三个多月了,难道有人规定过跟初恋分手之后必须斋戒沐浴哀悼,整套流程下来不能少于365天吗?
荒谬。
方棠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明显,那股酸涩被心脏挤压,顺着血管流淌到四肢百骸。
原以为自己会哭,会难过,但就难过了那么一瞬。
紧接着,自胸口生发出的一股熟悉的麻木席卷全身。
像陈耀先刚去世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夸她长大了,成熟了,能撑起家庭的担子。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痛苦到剥离,只剩下麻木的体会。
身体与灵魂分裂开来,她像一个局外人,站在外围,冷眼旁观自己当一个木偶人。
方棠眨了几下眼,水意消退,眼前重新恢复清明。
她捏着火腿肠,弯下腰,继续朝着花坛靠近。
“小猫,小猫在哪呀?”
“我们去帮帮她吧。”
两人走出了一段距离,女生回头观望,发觉方棠仍站在原地,像在寻找着什么,于是提议。
身边人像是咬牙切齿挤出来一句:“自己家猫不玩出来玩别的猫。”
“你说什么?”声音有点小,女生没听清,皱起眉问:“你声音有点小我没听清。”
“没什么,嫂子。”她的问题许言不予理会,垂眸继续往前走。
连理被他这声称呼闹了个大红脸,扯着自己身上的长裙,情急之下穿着高跟鞋走得踉踉跄跄的。
“你别这么叫我,你叫我连理就行了,都怪傅衍之,大家随便吃个便饭,弄那么正式干什么?”
“他有病。”许言冷声回应——
作者有话说:小裴:老妹儿你咋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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