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杰玛家有很多花。
有假花，有真花，且品种繁多，仿佛只要是花，在这里就有一席之地。
庭院大门上就镂刻着大簇的绣球花，花团由成色上佳的坦桑石镶嵌而成。
进了门来，中庭栽植着一片梦蔷薇。
梦蔷薇是夜光花的一种，在黑暗中会散发柔和的光芒。
花匠发现家主只在晚上会观赏花园，所以种了大量夜光花。毕竟如果种一些白天才能欣赏的花，就太浪费这个美丽的花园了。
在这个精心设计的中庭，一条小道穿越花海，通向家主起居的小楼。
小道上拐过来一个人。她腋下夹着一册纸本，怀里抱着几卷又大又沉的羊皮卷轴，黑发披散在身后，被周围的梦蔷薇镀上了一圈微光。
她脚下的步子不紧不慢，手里还举着一本翻开的册子，嘴角习惯性地挂着一道微笑，眼睛快速在册子上扫动，并不见多少喜色。
玛蒂尔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身边还飘浮着一个奇怪的斗篷。
那是一个紫罗兰色的斗篷，边缘绣着金线，大体撑起了一个人形，只不过没有脚，只有空荡荡的斗篷下缘在空中微微晃动。
兜帽里的脸藏得很深，连下巴都没露出来一点，让人不禁怀疑里面是否真的有人。
这是什么生物？
玛蒂不由得暗暗侧目，稀奇地多看了好几眼。
斗篷说话了，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并不像她的外形那样神秘：“孔雀海的法阵铺设也有了眉目，就差资金了。”
玛蒂尔德：“那就可以当作已经成功，该想想下一个地方了。”
“亲爱的，最难的还是罗马海呀，明明是第一个着手的，现在还没动静呢？”
“还不是你要求的位置太刁钻了，神殿禁地，亏你想得出来……不过别急，肯定会办成的，你等着就是了。”
“嘻嘻，家主大人真可靠……”斗篷悄悄飘近了一些，然后一角被掀起，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伸了出来。
“滋啦”一声，那只伸向玛蒂尔德的看不见的手好像撞上了什么屏障，又缩了回去。
玛蒂尔德：“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已经结婚了。”
“这么讲究呀，早知道就不要你结婚了。”斗篷虽然这么说，语气听起来却不以为意。
“不结婚也没你的事。”
斗篷绕着玛蒂尔德转了一圈，好像还想再动手，终究忍住：“最近怎么样？都结婚了，那些老东西还在质疑你的继承权吗？”
玛蒂尔德嘴角的弧度变得有些嘲讽：“现在她们开始攻击我没有继承人了。”
“这个好办，我在协会里找找，抓个好苗子来送给你养着玩。”
“再说吧，”玛蒂尔德兴致不高，“我还应付得过来。”
“或者你学学我的母亲，用大魔法梦中受孕，生一个跟你一样的……哎呀，不如直接跟我生一个吧，保证是小天才！”
面前这家伙是人造梦魔，所谓“跟她生一个”，大概相当于省去了施法的步骤，十分便利。
但玛蒂尔德一点也不想养孩子。
“请容许我拒……绝。”
玛蒂尔德停住脚。
前方不远处，艾米莉站在廊下阴影中，从大理石柱子后露出半边脸来。
见玛蒂尔德发现了自己，艾米莉挪动脚步，很快消失不见。
斗篷早已经观察艾米莉很久，此时才“嘻嘻”笑了两声：“就是她？”
玛蒂尔德正在想那是艾米莉还是莫尔加娜，闻言道：“怎么样？”
“病得不轻呀。”
“有救么？”
“看情况吧。你可得下好一番功夫了。”
玛蒂尔德点点头：“既然已经看到，就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用过就丢呀？家主大人好无情~”
“你最近又偷吃了多少人的梦境？模仿人越来越像了。”
斗篷沉默了一下，嘟囔道：“我都好久没干这种事了……”
空气波动了几下，斗篷突然失去了支撑，缓缓飘落在地上。
玛蒂尔德站在原地，对着那张斗篷瞪了半天，终于认命，将小册子叼在嘴里，空出一只手，艰难地弯下腰去，将斗篷捡了起来。
下次一定要好好教教她，不准乱扔垃圾。
等到将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又读完今天收到的信件，再换上居家的睡衣，玛蒂尔德回到卧房时，夜已经很深了。
艾米莉又在画画。
其实结婚这些日子以来，玛蒂尔德一直没习惯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自从莫尔加娜出现之后，她就更不习惯了。
艾米莉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金色长发披散在月光中。她没穿鞋，赤脚踩在地毯上，没系紧的腰带末端垂在她脚边。
明明只是坐着，却显出一种浑然天成的优美形态。
法内瑟家曾经出过很有名的画家，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
艾米莉身上很有艺术家气息，而且确实极有天赋，本来有望重振家声……
玛蒂尔德打量一会儿，唤道：“艾米莉。”
艾米莉转过头来。
“很晚了。”
艾米莉放下画笔，垂眼道：“玛蒂，你为什么选了我呢？”
哦，她听见了。
听了她跟那家伙的对话，很容易理解成她是随便找了个人结婚，来应付那些想要对家产分一杯羹的亲戚。
玛蒂尔德挠了挠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大概、就是命运吧。”
艾米莉悄悄抬眼，正好看见这个动作，好像觉得跟家主大人不是很搭，不禁笑了出来。
但是笑容转瞬即逝，她点点头：“因为葬礼那天，我正好留到了最后，正好遇见了你，所以正好是我。这就是‘命运’，对吧？”
玛蒂察觉玛蒂尔德想说“不是这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张了张嘴，又没说出来。
就在她犹豫的几息之间，艾米莉的神情微微变化，蹭地站了起来。
玛蒂尔德眉心一跳。
哦，换人了。
莫尔加娜：“你之前问过艾米莉，她的愿望是什么，但艾米莉没回答。”
“是。”
“你是想帮她实现愿望吗？”
“不是我想，而是我答应过。”
莫尔加娜凑上前来：“那我的愿望呢？你也能实现吗？”
“当然。”玛蒂尔德顿了顿，觉得后面的话有点奇怪，但她还是说了出来，“你也是我的妻子。”
莫尔加娜眼睛一闪一闪地：“我想干掉法内瑟夫人，你能当作不知道吗？”
玛蒂尔德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消失了一瞬间，但马上又提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她想要我死。”
玛蒂尔德语气有些凉凉的：“你的母亲如果想要你死，你早就死了。”
“她只是害怕惩罚！你不知道她有多恨我。”
“她确实恨你。”玛蒂尔德点着头，慢慢向落地窗走去。
她抬手扶上玻璃，窗外是花团锦簇的庭院，虽然设计风格偏向清雅，但依然能够充分彰显贵族的财力。
玛蒂尔德侧过身，看向莫尔加娜：“你知道法内瑟家的钱都去哪儿了吗？”
莫尔加娜一愣。
艾米莉今天刚开始有所行动，但法内瑟夫人从来不让她接触家中产业，想要进一步接手，还得慢慢来。
所以她不知道。
“你竟然会不知道。”玛蒂尔德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法内瑟夫人什么都没告诉你。”
莫尔加娜迟疑道：“她有什么应该告诉我的？”
“法内瑟家的钱全都用来讨好西西里亚教会的主教了，——就是你每年都要被你母亲逼着去见的那个牧师。她给你做的不是弥撒，而是遏制病情的神圣法术。”
“你有病，‘艾米莉’，”玛蒂尔德点点自己的脑袋，“你的病灶在这里。因为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来。”
“你的病，俗名叫作‘黑影病’。”
莫尔加娜后退几步，“啪”地撞倒了画架。
颜料盘滑落，倒扣在了地毯上。画笔也被打落，在莫尔加娜的裙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痕迹。
玛蒂尔德扫了一眼那一片狼藉，接着道：“她确实恨你，因为你夺走了她本来光鲜的贵族生活。——咳，我猜她是这么想的。”
“我不太清楚她是怎么对待你的，想必确实很过分，你恨她也没什么。但是唯独要她的性命，我觉得并不合理，因为她真的不想让你死。”
“……我想说的只有这个。”
莫尔加娜：“所以，我只是艾米莉的‘病’？”
这话一出来，玛蒂尔德就感到有些不妙。她下意识地将莫尔加娜和艾米莉当作一个人看待，可眼前的莫尔加娜显然并不这么想。
莫尔加娜跌坐到地上。
玛蒂尔德觉得她可能需要静静，便悄悄在床边坐下，同样静静地看着她，权且当做陪伴了。
莫尔加娜脸上神色变幻，突然好像想通了什么：“所以她还是想要我死，因为她想给艾米莉‘治病’。难怪，难怪艾米莉也想要我死，因为我是她的‘病’。难怪我自己也想死，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厌烦了整天苦恼自己是谁……”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玛蒂尔德：“原来我谁也不是，我本来就不存在。”
玛蒂尔德无法安慰她，毕竟她没有过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的离奇经历，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而且在她看来，莫尔加娜其实就是艾米莉，只是被她自己无意识地切割了而已。
莫尔加娜挪到床边，跪在地毯上，抱住玛蒂尔德的腰：“那你呢？你去查这些做什么？你也要我死？我告诉你，艾米莉绝对没有我这么喜欢你！”
这串问题对玛蒂尔德来说有些超纲，她很吃惊：喜欢？谁喜欢谁？
还没想通，她突然感到脑袋里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玛蒂尔德扶着脑袋，猛然想起法内瑟家一些传闻，迅速出手掐住莫尔加娜的脖子，咬着牙将她推远了一些：“你、在干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可惜她正头疼得厉害，这一下没能制住莫尔加娜。
莫尔加娜瞪大眼，好像从她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挣脱开她的手，跑出了房间。
玛蒂尔德被丢下，扶着脑袋坐在床上，简直无话可说。
这个该死的家伙，满嘴胡言乱语，就是为了偷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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