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来了贵人（6）
连续四日，许明月都给九殿下做不同的糕点。
做了之后放在门口。
敲门就跑。
第五日，她刚放下食盒，还未来得及敲门。
门倏然打开，护卫站在门口，盯住许明月：“许姑娘，殿下请您进去一趟。”
静竹苑显然被收拾过了，又是另一番风景。
路边的花花草草都尽力伸展花瓣、叶片承接太阳，它们都像被暴雨镀了一层光亮的膜，总觉得比前些日子明亮些许。
小叶片伸展成大叶片。
之前的小骨朵儿花，转眼间，层层绽开，美极了。
九殿下坐在主屋，许明月还未开口，他便主动道：“之前你特地来提醒屋漏雨，我还没谢过你。”
许明月刚想说这是小事不打紧。
九殿下的下句话堵住了她的话头：“你今日有时间吗？我眼盲，从未在府内多走动，你能否带我出去走走？”
许明月边扶着九殿下到山洞内。
山洞内仍然阴凉。
还没彻底入夏季呢。
假山石壁内像是有些湿润，不像外面的山被太阳晒干。
“殿下稍等。”许明月连忙从腰侧掏出手帕，“洞内怕还有些潮，我用手帕给殿下垫一下，免得弄脏衣物。”
“有劳。这是你常来的地方吧？”
许明月轻声应“嗯”，她垫下手帕后，又仔细清除周边虫子、碎石，确认无误后，这才扶九殿下坐下来，自己跟着坐下来。
蝉鸣声响亮起来。
显得他们无比寂静。
“今日有风。”许明月主动开头，伸手感受从缝隙中传来的凉风，“真是个好天气。”
“我在你家住了几日，还未了解情况。能否请你介绍一下。”
啊，原来九殿下是因为想了解许府吗？
这么多日，确实也没见爹爹或者其他人怎么来过。
“我只知道内院。”许明月低声说。
“你有几个姐姐？”
“四个。”许明月道，她爹也不知道为何刚开头生的全是女儿。前面生的全是姐姐，只有前几年才生了一个弟弟，如珠如宝地对待，“大姐和二姐是大夫人所生；三姐和四姐是二夫人所生。大夫人二夫人算平妻，所以她们都算是嫡女。大夫人和二夫人是堂姐妹，本就长得像，四个姐姐站一块儿像四胞胎一样。不过她们虽然长得像，个性却是有很大不同。”
九殿下点点头。
就在这时，外面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是两个丫鬟。
她们大概是送东西路上碰见，偷着闲聊几句，声音越说越远。
“咱们府内‘琴棋书画’四位小姐可真是难得的美人，你说太子殿下若要择妃，会选择谁？”
“自然是大小姐了。大小姐气度雍容，无人人比。”
“我看四小姐才好。四小姐更娇俏，听说捡纸鸢还跟太子殿下说了两句话呢。听说太子殿下还问起四小姐了呢。”
“我看三小姐更好，三小姐书法一绝，跟太子殿下还是同个师承。”
咦，许明月暗自心想，是前几日众姐妹又做了什么吗？
今日怎么传言全是跟太子殿下有关？
主子们若有些风吹草动，下人们总是最先传言纷纷。
“来来来，我们下注如何？”
“你赌谁？”
“我赌三小姐，三小姐书法一绝，听说太子殿下都称赞了！”
前面丫鬟只是偷摸着几句。
这些男家丁们就在假山缝隙里面开设赌场了。
吵吵闹闹，好一阵才离开。
全程许明月都没说话。
她瞥瞥始终静坐的九殿下，听些丫鬟小厮的传言不打紧，可总觉得有些家丑外扬。
直到这群偷赌的家丁们终于走了。
又来了两个丫鬟。
“流萤姐姐，你觉不觉得那位太子殿下有些……好色？”
“什么？”
“那日我去给太子殿下送东西，他盯着我许久，我去给他铺床，他还摸我屁股。”
“你胡说什么，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听说太子殿下在宫内一直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更何况，他连几个小姐们都未露出半分青睐，对你这个丫鬟？”语气显然不信。
“……是。”丫鬟声音低低，像是认可对方说的话，“许是我弄错了？”
“快走快走。你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了！”
许明月本来关注前方，余光却意外注意到，九殿下原本虚放在腿上的手，往下按住整个膝盖，像是有些不满似的
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松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许明月心道自己看错了，九殿下被太子殿下冷落苛待，害怕还来不及，怎么会有种……仿佛责怪般的不满？
九殿下低垂眼睫，投下小片安静的阴翳，忽地出声：“原来府内下人在讨论这种事。那依五小姐看，你几个姐姐谁有可能成为太子妃？”
他问时，还会微微扭头，朝向许明月方向。
许明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九殿下问这个？
难道是他也听过几位姐姐的名声？
是了，几位姐姐长相遗传到了父亲，极其美貌，又才女之声远播，前来打听的不少。
许明月想了想，最终，低声：“大姐吧。”
“哦？”他像有了一丝兴趣，头朝她又偏了半分。
“她是其中最美貌也最沉稳的，”许明月拣着词，“进退有度。不像其他几个姐姐，还是有些脾性。还是父亲亲自教导的，感情深厚。”说道后面，她速度慢下去。
蝉鸣响着，极其遥远地传来。
九殿下静静地，神情总是难辨，有时温和又时有令人狐疑他在想什么。
“你不在意么？”
“在意什么？”
“若是你的四个姐姐中真的有一个人成了太子妃，你心中没有嫉妒或者不舒服？”
他问得直白，许明月揪着半路摘的狗尾巴草，摇头：“不会的。我们都是许家人。若是有一个姐姐是太子妃，那我就是太子妃的妹妹了。也算沾光了。而且——”
她止住口。
“而且什么？”九殿下追问。
明明不应该说的，可是九殿下如此平易近人，他们又单独相处，许明月低声道：“其实……我很讨厌那种……好色的男子。所以，就算他是太子殿下，我也——”她越说越小声，堂堂太子殿下还轮不到她来置喙和挑拣，自然底气不足。
“你相信丫鬟说的话？”
“当然。丫鬟反而没理由撒谎。更何况又没有旁人。虽然大家都把太子殿下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可是我更相信真正接触过人的判断。”
九殿下久久没说话。
许明月无声晃了晃狗尾巴草，九殿下在想什么呢？
如今众位姐姐都在盯着太子殿下，他会感到寂寞和受冷落吗？
可许明月目光落在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上，又觉得不会。
他好清淡。
清淡得像一汪水。
像是感知被盯着，九殿下的头再次朝她的方向偏了极细微的一下。
许明月当即挪过视线低头看鞋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啊，殿下看不见。
几支原本不见的花枝，被风吹摇曳，在洞口摇摆。
许明月瞧了会儿：“殿下等我片刻。”
未及应答，她提裙小跑出去。
过了片刻后回来，一枚花枝递到九殿下鼻尖。
九殿下微愣，接过：“这是什么？”
“木梨花。”许明月兴奋地答，“雨后的木梨花特别清香，殿下闻闻。”
九殿下轻嗅，道：“跟你身上的气味倒是有些像。”
“咦，殿下发现了？”且殿下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许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坐到他身侧也忽然不自在起来，好在殿下也看不见，她假装自然，“我喜欢用当季的花香熏衣物。春日用玉兰花和栀子花，夏日用木梨花，秋日用桂花，冬日边用干腊梅。晾干后放在屋内，比香丸和香粉都好用。殿下，你若喜欢，下次明月也给你晾干一些。”
九殿下摇头：“不用了。”
也是。殿下什么尊贵的没用过，怎么会需要她这些不足为道的东西。许明月接过木梨花枝，低头想。
九殿下像是解释：“我不太喜欢熏香。”
“那为何殿下身上也会有香味。”
“哦？我身上什么味道？”
“一股很冷很冷的幽香，令人联想到雨天、深夜。”
“是么。也许是宫里的味道。”九殿下视线朝向前方。
“宫里？宫里也会有味道么。”
“当然。城墙，案几，桌面，砖石，衣物，乃至人，都会有味道。尤其下雨后，那味道会更重，会从石砖板里面幽幽冒出来。”九殿下出神似的说着。
“真的吗？”百年皇城淋湿了还会有气味，许明月更疑惑了。
九殿下像是不愿意再多说这个话题。
视线超前，不再回应。
许明月也不再追问。
陆陆续续地，他们又听见一些动静。
“荷花，我明日再跟我娘说说，必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就骗我吧？你娘明明更中意杜鹃。”荷花语带哭泣。
“不是。我娘中意杜鹃干我何事？我最中意你啊。”男子的声音粗糙中带着几分哀求。
“你娘前日还让杜鹃帮着描花样呢。西街布庄的伙计亲眼看见的，杜鹃抱着两匹妆花缎从你家后门......”
“刘嫂，这肘子你拿回去给孩子们尝尝。那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老孙啊，不是我说你。李娘子心里装着谁，全府上下谁不知道？”
“王管家有什么好？就会拨算盘珠子！我老孙好歹是御厨后人，这酱肘子的手艺——”
“可人家李娘子就爱听拨算盘的声音。”
“刘嫂子你帮帮忙啊，以后我做酱肘子都给你一份，行不。”
“我看这事啊……”
声音逐渐远去。
“刘刘刘管家。”
“海棠，几年不见，你这小丫头，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刘管家放我过去吧。我要去给小姐送吃的。"
"哎呀，送吃的有什么要紧。伺候八小姐很累吧，改明儿我把你调到外院如何？"
“刘管家……不，奴婢不想离开八小姐。”
“不想离开，那就让我抱抱！”
“放开我！”
“嘿，你这小蹄子，跑那么远做什么，我是老虎啊？！”
“你再这样我告诉小姐了。”
……
还真是什么事都有呢。
许明月抬头看向洞外：“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她站起身，又忽地想起身侧的九殿下看不见，洞内狭小，那护卫也没进来。许明月犹豫半刻，却见九殿下伸手慢吞吞摸索着石壁，那石壁可有不少锐利突出，她什么都没过脑袋，伸手握住他胳膊——
“殿下当心！”
虽跟着一层衣袖的白纱，可她到底是第一次触碰男子，也不知为何，隐隐地心脏快跳。
跟女子胳膊完全不同的触感，很重，又很硬。
许明月改为托着。
九殿下也像是怔了下，道：“多谢。”
许明月抿抿唇，没敢多说话，一路扶着九殿下走出假山范围，才由等在外面的护卫接去。
九殿下走了两步，停住：“若是真的想要学琴，夜里可以来找我。”
“……殿下怎么知道我想学琴？”
“不然你送那么多糕点做什么。”
许明月脸一热，呆呆看着他，可这次她终于没有害羞得跑掉了，因为她接触过后发现殿下人真的很好，她端庄地福身：“谢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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