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前世番外(一)


    南雍,明昭二十年。


    对伊陵郡的百姓而言,这一年冬末,发生了许多不寻常的事。


    一场五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绛州叛乱导致的各地米价飞涨。


    还有,盘踞虞山多年,威风煊赫的红叶寨竟然一夕倾覆,曾经热闹非凡的虞山,只余下满山的无名坟冢。


    这一年,也是裴照野永生难忘的一年。


    ……


    “……放心,我不杀你,不仅不会杀你,还会跟你一起撑起裴家的门楣……”


    “……但是记得告诉那个人,裴照野与裴从禄夫妇二人同归于尽,只有一个独子幸免于难……”


    “今后,我便是裴绍,裴胤之,你的侄子。”


    ……


    适应这个新名字并不困难。


    对裴照野而言,难的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搞懂什么六经、三传、注疏。


    “这是不可能的。”


    拉来几车典籍的裴从禄提醒他:


    “多少人五六岁便开始学习经传,到了二十岁也不过将将读完那几本经典,你想花几年时间便赶上人家十多年的苦学,天才都做不到,更何况你还是个大字不识的匪……”


    裴胤之抬眸扫去,滔滔不绝的裴从禄瞬间闭上了嘴。


    那双墨玉似的眼珠冷得像冰,他嗤笑:


    “我为什么要学会?你以为我入朝为官,是去做个遵纪守法,兢兢业业的好官吗?”


    他只是去复仇而已。


    为了有朝一日能向覃敬讨回红叶寨的血债,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都会用。


    学识无法一蹴而就?


    没关系,靠着裴家掌握的私隐,他可以买通掌握举孝廉名额的州郡长官。


    想从地方升到中枢时间太久?


    很简单,三公有举茂才的名额。


    恰巧御史大夫徐梦玄有把柄在他手里,有这位文官清流引荐,裴胤之没有等太久,就受徐梦玄举荐,进入雒阳。


    此时是明昭二十二年。


    虞山的尸骨长眠地底已有两年。


    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刚刚尚得清河公主为妻,正是新婚燕尔时。


    “驸马又陪着清河公主出门逛街了啊,感情真好。”


    新进朝中的同届官员宴饮聚会,有人望向窗外的华盖马车,啧啧感慨:


    “我看是命真好,娶妻娶的是绝色又高贵的公主,做官做的是二千石的驸马都尉,听说陛下还有封他做广阳侯的意思……覃玉晖这辈子有烦恼吗?”


    “谁让人家有个好姑母,好父亲,这种东西生下来没有就别指望了。”


    “这次连覃丞相提出的岁币之策,陛下都能同意,看来以后这朝堂,真是覃家人说了算了。”


    众人心有戚戚地望向街上那对恩爱璧人。


    裴胤之一言不发地饮下一盏冷酒。


    还不够。


    即便他如今跻身中枢,但光靠着那些私隐之事去胁迫朝臣,根本无法与如日中天的覃敬相抗。


    真要一步步熬资历,培植党羽,积累政绩……


    他要等多少年,才能扳倒覃敬,为红叶寨的人复仇?


    他必须更激进,更冒险,更剑走偏锋。


    很快,裴胤之等到了这个机会。


    ——南雍派使者向北越进贡岁币的七日后,太傅府内,传来太傅郑慈绝食而亡的消息。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丞相长史司马巽误国误民,蒙蔽圣上,令我大雍竟向北越与蛮夷进贡岁币,国格尽丧,实乃社稷之贼!”


    “太学生何滂,承太傅郑慈之志,在此请愿,面见陛下,以陈实情!”


    以太学生何滂为首,五百多名学子联名上书,聚集在开阳门外,要求面见明昭帝,拒绝缴纳岁币,重新与北越开战。


    朝堂震动。


    消息传回丞相府,众属官激昂愤慨。


    “……若无人指使,煽动,太学的那些学子怎么敢闹到开阳门外,就是那个裴胤之!是他给那些太学生提的馊主意!”


    “丞相,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必须杀几只鸡给猴看,否则,这次是司马大人,下次怕是要骂到丞相头上了啊!”


    这是覃敬第一次在政敌一方听到裴胤之的名字。


    垂眸看着竹简上的名录,这些都是闹事的太学生,覃敬随手在里面圈了几个人。


    “共为部党,诽讪朝廷,就先拿这几人开刀吧。”


    上位者圈画几笔,雒阳城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殴打,暗杀,被冤入狱,阖家遭难。


    这些一腔热血太学生命比纸轻,骨头却比谁都硬。


    “杀我一个有什么用!”


    行刑场上,裴胤之站在人群中,无言望着刽子手刀下大笑的年轻学子。


    “有本事,你们就将天下有骨气的南雍人都杀尽!你们杀得尽吗!你们杀得尽吗!”


    血溅三尺。


    顺着刑台,那些血一路蜿蜒至裴胤之的脚下。


    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血。


    作为裴照野时,他藏舍亡命,运贩私盐,劫掠富商,手底下有数不清的亡魂怨鬼。


    但身为裴胤之的他,染上的血却如此滚烫灼人。


    他利用了他们。


    为了复仇,他在用这些学子的尸骸替自己铺路。


    裴胤之从这一年开始彻夜失眠惊厥,不得安寝。


    太学生的抗争以鲜血终结,朝堂仍然是覃敬为首的主和派的天下。


    唯一的改变是,一个叫裴胤之的年轻人在太学生和清流党中声望渐高。


    朝堂上,他成了主战派的喉舌。


    那些一力主战却又不敢冒险的老臣,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与覃敬为首的主和派分庭抗礼。


    同时,他也承担了最多的刺杀和陷害。


    两度被覃敬下狱,又两度被主战派的朝臣伤痕累累地捞出来。


    裴胤之知道,他是主战派手里的一把刀。


    他也知道,主战派的很多人也并非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利。


    打仗就会收税,交不出税的百姓倾家荡产,变成流民,最后沦为世家大族的家奴,成为滋养地方豪族的养料。


    义士死,奸臣生,朝局如此,谁也不算清白。


    那就投身这个熔炉,与他们一起搅吧。


    从前凭手中刀兵,杀得十人百人,如今凭口诛笔伐,可杀千人万人。


    不过数年时间,他已位列九卿,成了有资格开府任命属官的当朝太仆。


    要是顾秉安知道这个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他肯定做梦也想不到,他家见了书就头疼的山主,竟然还有位列九卿的一日。


    想到这里,裴胤之忍不住弯了弯唇,但笑意很快又渐渐消散。


    他在诡谲朝局中越来越如鱼得水。


    覃家不得不了停止对他的刺杀,转而采取怀柔策略,试图拉拢。


    就连覃珣堂弟的婚宴,覃家都将他列入了宾客名单。


    “……有我在中间说和,裴太仆放心,只要你愿意投靠丞相,日后皇长子继位登基,御史大夫之位定是您囊中之物!”


    “不知主战派的那几个世家,给裴太仆开了什么条件?今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们能给的不过也都是些金银财帛,覃家难道给得比他们少?太仆不如好好考虑一二……”


    觥筹交错中,姿态落拓的男子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一边与主和派的几位官员有说有笑,一边又与主战派的人称兄道弟,年轻太仆笑得八面玲珑,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看着他们着急拉拢自己的丑态,裴胤之的目光似醉非醉。


    难怪那么多人想做奸臣。


    做奸臣可真爽啊。


    没有学识也无妨,政务自有属官去处理,他只需明白要如何弄权。


    只要是同一党派,无事不赞同,只要是不同党派,无事不反对。


    那些顽固而不知变通的忠臣,在他面前不敢多言半个字,哪怕背地里骂他是不亚于覃敬的祸国奸佞,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称一句裴太仆。


    如今的他已有与覃敬对抗之力。


    可他忽而想,何必呢?


    朝廷全仰仗覃敬运转,倘若扳倒了覃敬,谁来挑这个大梁?


    他只是个毫无学识,只会弄权的佞臣而已,说不定做得还不如覃敬。


    裴胤之饮了一盏又一盏。


    醉得最厉害时,他忽而听到有人在高声道:


    “……今夜诸公谈及伎艺表演,兴致颇高,唯独缺了宫廷雅乐,素闻公主才高,不如请公主奏乐一曲,以娱宾客?”


    婚宴上的喧嚣声消失了。


    他清醒了一点。


    公主。


    哦,就是那个跟覃珣青梅竹马,与他情深意笃的清河公主。


    覃戎醉酒发狂,要命清河公主奏乐取乐,宴上众人面面相觑,只虚虚出声阻拦了几句,却无人敢指责覃戎放肆。


    那是自然的。


    裴胤之将酒爵扣在指尖,无聊地拨着酒爵转来转去。


    明昭帝这几年病得越来越厉害,已有数月没上朝,眼看就要不行了。


    谁会为了一个没有母族撑腰的公主,得罪身为大将军的覃戎?


    真可怜啊。


    裴胤之漫不经心地,在心底随便感慨了一句。


    他脑中忽而闪过公主大婚那日,在长街上一掠而过的侧影。


    算了。


    反正他也早就看覃戎不爽了。


    “……诸公日日龟缩雒阳,何愁听不到宫中雅乐?倒是军中乐曲,多年未闻,不如今日奏一奏,以免成了咱们南雍绝唱……”


    满堂瞩目中,裴胤之随手抄起旁边的小鼓而奏。


    他只是想杀一杀覃戎的威风,却不想刚奏了个不怎么在调上的开头,忽而有一道悠扬的洞箫声,从竹帘后传来。


    裴胤之蓦然一顿。


    跟他近乎玩闹的击鼓声不同。


    这道洞箫声温润古朴,情意真挚,曲调哀婉凄怆,几乎瞬间令全场肃然聆听。


    “曲调易奏,人心难得,裴太仆此曲,甚得我心。”


    醉意全消。


    那双浓黑幽深的眼像要穿透竹帘,看清这道清甜嗓音的主人。


    人心难得?


    裴胤之扯了扯唇角。


    随便奏来气人的一首曲子而已,她一个养在深宫宅院里,这辈子没吃过一点苦的娇贵公主,懂谁的人心?


    宴会因这一出闹剧而草草结束。


    月明星稀,醉酒的裴胤之没有与同僚一道,放慢了脚步,他慢悠悠缀在人潮最后。


    在小径的岔口,他脚步顿了顿,没有跟上男眷的队伍,而是悄悄随一道雾粉色的身影而行。


    “……驸马明知今日人多,怎么能丢下公主去应酬,还喝得酩酊大醉!”


    幢幢树影后,响起一个宦官的声音。


    那道清甜温软的女声道:


    “算了,今日是他堂弟大婚,他多喝一点也不奇怪,出门前他同我说过的。”


    跟在后面的男人脚步声轻得近乎不存在。


    他望着月明星稀的夜幕,心想,这对夫妻果然如传闻说的一样,情深意笃,恩爱非常。


    “公主受了这么大委屈,明明都是驸马的错。”


    小宦官嘟囔了几句。


    “不提他啦,”清河公主轻笑道,“今日多亏有那位裴太仆解围,不然才真是要受大委屈了,他真是个好人。”


    晚风阵阵,吹得院中夜枫簌簌作响。


    一片红叶落在裴胤之掌中。


    身旁女官道:“可我听说,那位裴太仆,朝中多有非议……”


    “肯定都是覃敬那个坏东西散布的谣言,他就是见不得我们大雍有忠臣!”


    公主咬字清脆,振振有词:


    “玄英,你不知道,太傅死后那么多人都不敢再向父皇进谏,是他在太学生之间奔走,与何滂一起站出来对抗覃敬。”


    女官:“哦?那怎么何滂和那么多太学生死了,他反而加官进爵?”


    “……他肯定也尽力救他们了!”


    女官:“呵呵,或许吧。”


    “他虽不如朝中那些世家大族出身高,但谁说品行就不如他们高贵?你等看着吧,他和那些只知蝇营狗苟的奸臣一定不一样!”


    女官:“但愿真如公主所言。”


    “哼。”


    小宦官在旁边低笑几声。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月光下走远。


    直到回到太仆府,裴胤之的耳畔仿佛仍然依稀回荡着那道声音。


    不知为何,虽然并未见过清河公主的正脸,但他竟似乎能想象出她的模样。


    必定是一副天真得令人生妒的嘴脸。


    裴胤之躺在榻上,指间把玩着那把从覃家顺走的洞箫。


    尽力。


    尽力有什么用?


    死了就是死了,没做到就是没做到。


    事实就是他位列九卿,那些太学生魂归黄土。


    他和覃敬那种人,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好人坏人,奸臣忠臣,那个小公主懂什么?


    在她家的朝廷当好人,当忠臣,能活几天?


    裴胤之冷嗤一声,唇却贴上了她吹过的洞箫——


    怎么他吹出来这么难听?


    他索然无味地放下了洞箫,又忍不住拿起来闻了闻。


    ……什么味道也没有。


    丢去枕边,裴胤之阖上眼。


    ——裴太仆此曲,甚得我心。


    ——今日多亏有那位裴太仆解围……他真是个好人。


    ——你等看着吧,他和那些只知蝇营狗苟的奸臣一定不一样!


    温软而尾音上扬的调子,在脑中反复回响,帷帐内,越来越急的呼吸声与混乱思绪搅成一团。


    掌下的温度愈发炽热,手背有青筋迸起,在紧绷到极点的小臂上起伏交错。


    抵达巅峰时,裴胤之无声地吐出一个名字。


    思绪回笼。


    他猛然坐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看着自己掌中污秽怔怔失神。


    ……他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


    前世大裴就是这么一个坏东西,别对他有太美好的滤镜,没有骊珠他早就一条道走到黑了[小丑]


    顺便预告一下后续番外安排,前世番外之后就是大小裴互穿,先写大裴穿成小裴,续上正文时间线,顺便把正文还有一些没交代的东西交代啦~


    感谢阅读(番外隔日更!下一更在10号晚上)[竖耳兔头]


    第97章 前世番外(二)


    那夜之后,裴胤之多了些新的爱好。


    从来不被裴太仆正眼相待的宫中宦官,最近一段时日,与太仆府的属官走动起来。


    “……清河公主与驸马啊。”


    曾在显阳殿服侍过的宦官回忆道:


    “这还用问吗?宫中谁人不知,除了陛下,待公主最好的便是覃家公子了。”


    “是啊,也就覃家公子这个表哥在,皇长子还能收敛些,否则,陛下闭关修行时,谁还能庇护公主?”


    “说来也是可怜……还好公主如今出降离宫,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清河公主那般容貌性情,早该这样被人如珠似宝的珍惜才对。”


    提起这位公主,宫内上下宫人,俱是怜惜叹惋。


    回来传话的属官还道,公主长居深宫,除了覃珣之外,往来对最多的外男便是太傅郑慈,视其为恩师,爱戴有加。


    ……难怪她会对自己印象这么好。


    裴胤之一边以手枕头听着,一边转着那把洞箫。


    她以为他当初在太学生之间奔走,是为了不想见到南雍向北越朝贡,为了承太傅郑慈之志?


    真是……


    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悸动。


    他想,这样好骗,岂能浪费?


    倘若他决定放过覃敬,至少不能放过他和薛道蓉的儿子。


    四月,春雨伴着哀思,笼罩着坟茔边的棠梨树。


    今日是太傅郑慈的祭日,昔日的门生故吏聚集雨中,三三两两地闲话政事,面上皆覆着一层阴霾。


    也有人远远瞧着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道:


    “裴太仆今日怎么来了?”


    “还以为他攀上了那些世家大族,瞧不上我们这些没有实权的闲人,没想到……”


    “当初他在太学生之间奔走,或许也不完全是为了沽名钓誉?”


    议论纷纷。


    裴胤之恍若未闻。


    郑家的仆役道了一声:“老爷,清河公主驾到。”


    公主来了。


    众人的注意力转移,纷纷列队左右,垂首见礼,裴胤之亦在人群中,余光瞥见了一截月白罗裙和绣着银线的鞋面。


    雨水淅沥,裙摆和绣鞋很快沾满泥水,她的脚步却没有片刻迟疑。


    他听到她哽咽的声音:


    “……我已经错过了太傅的葬礼,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祭日……”


    郑慈的孙子红着眼深深颔首。


    绸伞遮住了公主大半侧颜。


    人群中,裴胤之问身旁人:


    “我听说清河公主与太傅师生情深,怎么连葬礼也没来?”


    那人压低嗓音答:


    “裴太仆有所不知,公主府内的家令、门尉都是宗正所派,宗正听覃皇后的,当然得防着公主向陛下进言,阻挠岁币议和之事……所以,当初公主似乎被软禁了足足三个月,自然也就错过了太傅的葬礼。”


    裴胤之扯了扯唇角:“覃家还真是只手遮天啊。”


    “诶,谁说不是呢。”


    伞沿下,两行清泪顺着下颌滑落。


    裴胤之目力极佳,站在雨幕中,他百无聊赖地数着她垂落的泪珠。


    那么多眼泪……难道是水做的吗?


    覃家如此欺辱她,她还愿意忍气吞声与覃珣做夫妻。


    看来的确是爱他至深。


    整场祭奠,郑氏子弟都簇拥在清河公主身边,等闲人并无上前搭话的机会。


    裴胤之也并没有急着往上凑。


    他对太傅郑慈的孙子笑道:


    “在下入仕太晚,未能拜见太傅,一直引以为憾,不知能否讨一两件太傅的墨宝,以做收藏瞻仰?”


    那些物件并不值钱,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对方大为感动,当即应下。


    回程路上,骊珠一行人在溪边濯洗被泥水弄污的鞋袜,闲谈中,长君不经意地提起了一句:


    “……上次宴会上替公主解围的那个裴太仆,这次好像也来了,还向郑家人私下讨要了太傅墨宝,说是要带回去纪念瞻仰……”


    “说不定是作秀。”


    玄英一边拧干湿帕,替公主擦净在湿鞋里泡了半日的双足,一边如此说道。


    长君想了想道:


    “也有道理,我听人说,那个裴太仆学识极差,文会上从没写过半句诗赋,怎么会突然这么风雅,去讨太傅的墨宝?”


    公主忽而开口:“就算是作秀也没关系。”


    两人齐齐看向她。


    溪水淙淙而过,那双濯洗干净的雪足轻轻晃动,有人倚在树后暗处,目光幽深不明。


    “如今太傅身陨,郑家空有名望,在朝中已说不上什么话,他却势头正盛,如果作秀一场,就能让主战派多一分助力,社稷多一分指望——”


    玄英给她穿好鞋袜,她起身。


    雨后初霁,少女沾满泥水的裙摆掠过一道弧线,尾音上扬。


    “太傅泉下有知,只会高兴,不会计较,我也一样。”


    铃铛轻摇,车架轰隆滚过泥泞小径。


    裴胤之的胸膛也莫名被什么鼓动,涌入一阵轻盈的风。


    什么指望?


    他吗?


    简直难以理解。


    他只是搅弄风云的佞臣,连红叶寨的血仇,他都快抛在脑后,只一心沉醉于翻云覆雨等闲间的权势中。


    社稷岂能指望他?


    她真的被覃皇后和她弟弟从小欺负到大?


    真的生母早亡在宫中无依无靠?


    到底是他的消息有误,还是她父皇和太傅把她养得实在太好?


    如果对陌生人都能报有这样的善意……


    那她对身边的人,该好成什么样?


    “……覃驸马腰间这香囊,瞧着有些……别致,不知是何人所赠,如此珍爱?”


    朝会结束,宫道人潮如织。


    玄袍雍容的太仆大人隐没人潮中,审视着、观察着前方的青年。


    覃珣眉眼含笑,垂眸托起腰间香囊时,眼中有温柔缱绻的光。


    “让诸位见笑了,公主不常动针线,比不得外头绣娘的手艺,不过,生辰礼要紧的是心意,在下得公主如此厚爱,自然得日日佩戴,以表珍重。”


    周围几位朝臣闻言笑道:


    “原来是公主亲手所制。”


    “驸马与公主当真是鹣鲽情深,叫人羡艳啊。”


    “驸马生辰,怎么都没听见风声?不如今晚我在聚福楼设宴……”


    覃珣正欲回绝,却瞥见身后有一道幽深黏腻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他的方向。


    思索片刻,他回身开口:


    “不知裴太仆今晚是否得空,若是得空,还请务必赏脸一聚。”


    ……


    裴胤之已许久没正眼看过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


    如今正眼一瞧,才发现他这个弟弟好生不得了。


    深宫明堂,他来去自由;雒阳文会,他出尽风头;高门举办的击鞠赛,他一人独占满雒阳的贵女瞩目,惹得多少芳心暗碎。


    这位覃家的嫡长公子就像花匠精心培植的名贵兰草。


    备受呵护,不偏不倚,笔直生长。


    完美得叫人作呕。


    自己以前为何从没注意到他?


    光顾着报复覃敬,竟忘了在他身上出出气。


    于是裴胤之开始频繁与覃珣走动。


    只要他愿意,他其实很容易引得同性对他崇拜折服。


    覃珣就很快对这年纪轻轻、寒门出身的太仆颇为赞赏。


    “……我与胤之兄立场不同,本不该相交,但今日见你在朝堂上与我父如此据理力争,视死如归,如何不叫人惭愧?”


    宴席上,难得多饮几杯的覃珣面色酡红,目光涣散。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岁币之政不过饮鸩止渴,两国存亡,强则生弱则亡,一昧韬光养晦,只会养肥了敌人,养死了自己……父亲为何就不懂这个道理?”


    裴胤之曲着腿,姿态狂放。


    看着连喝醉酒也坐姿端庄的贵公子,他面上时不时颔首应答,鼻尖却在酒气中嗅到一缕芳香。


    他不是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


    清甜又不腻,馥郁中夹杂着一点沉沉墨香。


    是公主府里带出来的。


    她身上也是这个味道吗?


    醉醺醺的文雅公子还在为国事凝眸慨叹,裴胤之的思绪却已经堆满旖旎混乱的遐想。


    听人说,这半年来,清河公主与薛道蓉之间矛盾频频。


    覃珣住在公主府的时日,一双手就数得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是夫妻。


    也会同塌而眠,相拥相吻,做尽男女间最亲密的事。


    而他永远不会见到她的那一面。


    甚至,他至今都没有机会看清过她的真容。


    ……还要坐在这里,听覃珣说一堆软绵绵的废话。


    “无需自责。”


    覃珣抬起失焦的眼,一只宽厚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我知道你处处掣肘,没关系,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我来替你做。”


    在覃珣仿佛得遇知己的目光中,裴胤之拎起一盏酒,递到了他的手里。


    酒浆漾动,有一丝不属于美酒的苦涩。


    覃珣一饮而尽,丝毫没有察觉。


    宴饮结束,仆役们搀扶着主人归家。


    “……覃玉晖!我送你的香囊为何不见了!这香囊是你说想要,我才绣了一个月送你的!得到手就不爱惜,下次我再也不送你东西了!”


    覃珣刚沐浴毕,一出来,就被骊珠扔来的腰带砸了个正着。


    仔细一瞧,上面那只香囊果然不知所踪。


    骊珠怒气冲冲掀被上榻,熄灯的公主府再度燃起灯笼。


    然而搜寻一个时辰,香囊仍不见踪影,连覃珣的枕头和被衾,也被玄英扔去了书房。


    这一夜的裴胤之却心情颇佳。


    那只遗失的香囊,静静躺在他的榻上。


    一双祭奠太傅那日沾了泥水,而被骊珠丢弃的绣鞋,如今早已洗净,被他收入榻上的矮柜里。


    还有从郑府中顺出来的墨宝。


    太傅的墨宝他挂在明面上,但另一幅骊珠幼时习字留下的练笔,他却藏在箱子底下,防蛀的芸香草铺了一层又一层。


    看着这些东西,他自己也有些费解。


    ……大概是以前当匪贼的老毛病犯了吧。


    所以才会像捡垃圾的野狗似的,东叼一点,西捡一口,什么都往家里拿。


    只是这些,就能让他如此愉悦。


    如果能叼回覃珣最珍视的宝贝,该是令人何等兴奋的滋味?-


    那夜之后,一贯身体康健的覃珣忽而发现,自己在某些不可言说的方面,竟然一蹶不振。


    对于一生几乎顺风顺水,事事从不落于旁人的他来说,简直犹如晴天霹雳。


    面皮薄的翩翩公子难以向任何人启齿。


    只能一边借薛道蓉的名义顺水推舟,留在覃府,一边暗中寻医,医治隐疾。


    “……会不会只是你厌倦了公主?”


    “意外”得知此事的裴胤之,自然要替好兄弟排忧解难。


    他望着覃珣,笑容里没有丝毫取笑之意,满怀包容和关切。


    “或许,你应该试试其他女子,说不定会有起色。”


    那双浓黑如墨的眼,几乎像蛇瞳一样竖起。


    但出乎他的意料,覃珣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仅如此,他似乎还下定了决心,倘若他真的从此不举,他宁可替公主选面首入府,也绝不和离另娶他人。


    ……真他大爷的邪了门了。


    裴胤之已很久没说粗话,但听到这种回答,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大骂。


    什么狗玩意儿,都不举了,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滚一边待着去吧。


    两年时间飞快而过,覃珣持之以恒求医,裴胤之忙于朝政之余,也仍不忘持之以恒地给覃珣下药。


    明昭二十四年,这一年,裴胤之政绩斐然,开始插手军政。


    主和派彻底死了拉拢他的心思,覃敬视他如洪水猛兽,有了不死不休的觉悟。


    裴胤之也终于能腾出手来折腾他的儿子。


    第一件事,便是买通了一名叫楹娘的舞姬。


    雒阳城权贵聚会,必有女子作陪,楹娘得了裴胤之的吩咐,故意与那位覃驸马保持距离,绝不随便碰触,那驸马果然次次都选她来添茶倒酒。


    时日一长,覃珣与楹娘也算点头之交,略能说几句话。


    再然后,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错。


    某场宴饮后醒来,覃珣惊觉自己与楹娘竟然同榻而眠。


    覃珣的世界简直天崩地裂。


    裴胤之坐在太仆府中,不断听到外面传来风声:


    那个与清河公主恩爱情深的覃驸马,居然带回了一个舞姬,希望能以妾室的名义,送回覃府照顾。


    清河公主大怒,誓要与驸马和离。


    连久病在榻的明昭帝也被惊动,勒令覃家赶走那名舞姬,并阻拦公主和离。


    公主府和覃家鸡飞狗跳了足足半年。


    初夏,公主与覃珣和离。


    和离当日,裴胤之胡乱诌了个名头,在家大摆宴席,昼夜庆贺。


    然而,还没等他欣喜太久,又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他眼前。


    ——即便她和覃珣和离,她又凭什么选他做驸马呢?


    裴胤之等了数月。


    老天庇佑,他终于又等到了机会。


    隆冬,明昭帝薨逝,皇长子沈负继位,改年号为熹宁。


    君王新丧,百官哭祭,群臣的心思却已不在葬礼,而在登基的新帝,和即将到来的战事上。


    宫中很快有了风声。


    为避战事,这一次,南雍送上的将不只是岁币,还有新帝的姐姐,大雍唯一的公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朝中一片暮气沉沉。


    “少帝的心意不提,就说这一仗,哪怕是覃戎覃将军,也不敢接战。”


    “北越有乌桓的良马,训练有素,粮草充足,咱们却连骑兵也凑不出十万,更别提前几年平定薛允之乱的消耗还没补回来……这怎么打?”


    主战一派的朝臣们也是回天乏力,只能望着漫天风雪沉默。


    唯一不肯沉默的,是即将被送去和亲的清河公主。


    没用的。


    裴胤之看着她叩遍了朝中老臣的家宅。


    就算她叩烂了门,磨平了宅门前的石阶,这些人也不会为她出战。


    一场战役的胜败绝不只取决于战场,以大雍如今的国力迎战,和赌命没有区别。


    覃戎不想赌,整个大雍都没人想赌。


    太仆府的属官亲眼看着裴胤之,如何将公主逼得无处求援,又如何放出风声,让清河公主只能求到他的面前。


    属官问:“……太仆大人如此费尽心机,可若公主真的求到您面前,难不成您真的要出战?”


    裴胤之没有回答。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天底下大概不会有人像他一样,明知是死路,却还兴致勃勃、机关算尽地要将自己往死路上逼。


    可说到底,答不答应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裴胤之捏着那封公主府送来的帖子,眼神凉薄地想:


    算了。


    何必呢?


    再是什么国色天香,难不成真要为她去搏命?


    他还没活够呢。


    只是去看一眼,看清楚她究竟长了几个鼻子几只眼,日后午夜梦回,有个念想就行。


    只是看一眼……


    裴胤之万万没想到,清河公主竟然会打算色.诱他。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拙劣的色.诱。


    裙衫厚得能过冬,虽然装模作样扯松了衣领,但连锁骨也不舍得露半截,更别提丝毫没用心的钗环发髻。


    他今日出门,打扮得都比她用心。


    至于神情,更毫无妩媚之态。


    当然,裴胤之也从始至终没怎么看清,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抿紧唇,一副豁出去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


    她这是打算色.诱,还是打算搞暗杀?


    裴胤之心底忍不住发笑,面上却装作不知。


    直到她的手指真的摸上他的腰带,挑开清脆一声时,裴胤之才忽而变色。


    她是认真的。


    尽管手段拙劣,可她真的下定了决心,即便放弃尊严,也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怎么能做这种事?


    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岂能向他这个冒名顶替的卑劣匪贼折下脊背?


    像是有细密的线勒紧心脏,裴胤之几乎不假思索,握住了她的腕骨。


    “……长公主无需忧心,只要神女阙前将士热血一日未凉,就不会将一国社稷,托付于女子裙摆之下。”


    他在说什么?


    裴胤之收拢指尖,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什么无需忧心。


    又不是第一日做官,说话不过脑子的吗?


    什么热血一日未凉,上了战场就全都得凉。


    他只是因为覃珣才会和她扯上关系,如今覃家人活得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为了她去送……


    “真的吗?”


    光线并不明朗的内室。


    一直垂着头哆哆嗦嗦的少女止住颤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极缓慢地抬起头来,第一次正视眼前的男子。


    那张令人目眩神晕的面庞,猝不及防闯入视野。


    刹那间,裴胤之瞳仁一缩。


    “我不做下去,也可以,不用忧心吗?”


    “……”


    他曾设想过许多次她是什么模样。


    却万万没想到,她会比自己设想得最漂亮的样子……还要再美好千百倍。


    喉结滚了滚,裴胤之的肌肉紧绷坚硬至极点。


    嗓音却愈发轻柔和缓,唯恐惊吓到她半分。


    “可以。”他如此承诺。


    犹带水珠的浓睫颤动。


    裴胤之看到她如蒙大赦地松开腰带,又徐徐绽开一个笑容,眼珠水汪汪地望着他道:


    “我就知道,你果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张娇靥卸下防备,唇角梨涡浅浅,眼底有几乎可以溺死人的感激和信赖。


    血管急速膨胀。


    皮肉下,血液在一瞬加速涌动、横冲直撞,朝下汇聚而去。


    ……好?


    裴胤之正襟危坐,风度翩翩地想:


    也对。


    毕竟她也看不见他的脑子,不知道他正对她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大裴:虽然我即将去送死,但你们别问,我有我的复仇计划[墨镜]


    第98章 前世番外(三)


    刻意熄灭的烛火重新点燃。


    乐师回到堂上,笙箫再起,这一次奏的是轻快悠扬的曲调。


    坐回主座,愁眉散开的公主打开了话匣子,好奇又期待地追问:


    “……可你要怎么做呢?虽然我不在朝堂,不知详情,但似乎朝中两派都态度消极,连覃戎也避而不战……”


    她问到一半,见对方眉眼淡漠,垂眸不语,又忽而收声。


    “我只是随口问问,若事关朝政不便告知,也无妨的。”


    裴胤之轻捻指腹,罗裙拂过的触感还残留指尖,但萦绕鼻尖的香息却已经淡得几不可闻。


    果然和从前覃珣身上的气息一样。


    半晌,他淡声答:


    “臣与覃丞相、覃太后不睦已久,若我亲自请战,他们不会放过这个除掉我的机会。”


    骊珠微微讶然地张唇。


    “国库空虚,兵弱马瘦,长久作战恐会拖垮民生,只有剑走偏锋,速战速决才有一线胜算。”


    又点了几个朝中武官的名字。


    虽不如覃戎悍勇无双,却也作战经验丰富,是可用之将。


    ……但那又如何?


    北越被南雍的岁币供养了这么多年,论将领,论粮草兵甲的储备,哪一项不如南雍?


    裴胤之心底一片漠然。


    群臣之中,甚至有不少于北越暗通款曲的软骨头,等着有朝一日北越南下,还可继续做北越的臣子。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人人都不想死。


    他又凭什么为了这样一个腐朽的朝廷舍生忘死?


    “你想得这么细,一定盘算了很久吧。”


    丝竹声如隔云端。


    她噙着笑,嗓音如一滴露水,在幽深寒潭中荡开涟漪。


    裴胤之缓缓抬起眼帘。


    正值凛冬,窗外雪落无声,她一笑,却似有桃李春风拂面而来。


    她举盏道:


    “裴太仆若得胜归来,公主府必设宴恭贺,若裴太仆折戟战场,我宁可与太仆一道殉国,也绝不屈辱和亲——这盏酒,敬送太仆,此去千里,太仆绝非一人独行。”


    说罢,向来滴酒不沾的骊珠一饮而尽。


    裴胤之略带愕然,下一刻,便见她一头栽倒桌案,人事不省。


    公主府顿时一片混乱。


    裴胤之被几名宦官送出公主府。


    太仆府的侍从在马车旁恭候,他却没立刻上车。


    “我入雒阳有几年了?”他忽而问。


    身旁侍从答:“回大人,刚好四年。”


    四年雒阳为官,两年伊陵蛰伏。


    红叶寨覆灭至今,已有六年,竟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雪花簌簌落在伞面,裴胤之回过头,望着风雪中洇开的一点灯火,耳畔忽而很安静。


    此去千里……他不独行。


    翌日,当着满堂百官公卿的面,他没有提前知会任何人,请愿出战。


    北地风饕雪虐,神女阙前的江水寒凉刺骨。


    昔日因下狱水牢而留下的旧疾复发,骨骼如针刺,他每夜几乎睡不到两个时辰。


    这时候,色令智昏的脑子又清醒过来。


    她甚至都没说愿意以身相许,他怎么就跑到这个鬼地方遭罪来了?


    倘若覃珣拼尽全力争取,覃敬因这个儿子而心软,她不必再远嫁和亲。


    今日他战死神女阙,她还愿意随他同去吗?


    她肯定不愿意。


    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最擅长随口允诺,玩弄人心,怎会把这种话当真?


    呵气成雾的凛冬,眼睫也结了霜。


    裴胤之从血海里爬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能跟他的母亲走到同一条道上。


    他要回雒阳,那些他配得上的,配不上的,他都要抢到自己手里。


    凭着这个信念,他熬过了漫长的冬季,熬到了大地回暖,消融的春冰汇入洛水,艰难惨胜的大军回到了雒阳。


    他以军功换来了尚公主的旨意。


    朝会散去,那位温文尔雅的嫡公子带着前所未有的盛怒,挥拳朝着昔日好友揍去。


    “是你!”


    他胸口起伏,愤怒难抑。


    “是你给我下了药!设了局!你蓄意拆散我和公主,就是为了今日!亏我将你视作知己好友,你简直狼心狗肺,卑鄙龌龊!”


    裴胤之本可以躲开。


    但他却不知为何,站在原地挨了这一拳,口中瞬间有腥甜气味蔓延。


    良久,他抬眼道:


    “我再卑鄙龌龊,公主也是因我而不必和亲,你再光风霁月,不也没能拦住你父亲吗?”


    覃珣猛然怔住。


    裴胤之转身欲走,身后传来覃珣的声音:


    “即便如此,你当堂请旨赐婚,丝毫不问她的意见,当她是什么,你的战利品吗?你这样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就算请来了赐婚的旨意,也换不来她的真心!”


    脚步一顿。


    转过头,裴胤之冲他露出一个温然笑意:


    “这次让你一拳,下一次,若让我见到你接近我的妻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什么他的妻子!不要脸!就是个横刀夺爱的无耻奸夫!


    覃珣面色铁青,几欲杀人。


    裴胤之与骊珠在明昭二十七年成婚。


    如覃珣所言,大婚当夜,裴胤之挑开盖头,见到的是一张雪肤花貌的怒容


    骊珠怎么可能不生气?


    从前她虽对他赞赏有加,但那只是将他视作国之栋梁,忠臣良将,而非一个男人,更非自己的驸马。


    他如今这样随意地决定了自己的婚事,和要把她送去和亲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长得好看,而且不是老头。


    骊珠双眸如淬火。


    她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裴胤之目光凝视良久,微笑道:


    “公主今日盛装,实在是仙姿玉貌,如见神女。”


    “……不是问你这个!”


    见她怒意正盛,红袍乌冠的男子缓缓躬身垂首,恭敬道:


    “臣擅自请旨赐婚,冒犯公主,虽罪无可恕,却也事出有因,还望公主能听我解释。”


    “……什么事出有因,你说。”骊珠半信半疑。


    裴胤之情真意切道:


    “臣并无邀功请赏之意,当日请旨赐婚,实在是覃家对臣虎视眈眈,臣出身卑下,势单力孤,为求自保才想到投靠公主,并无非分之想。”


    骊珠眨了眨眼,有些意外:“投靠……我?”


    “公主虽无实权,却也是天潢贵胄,臣虽是一介布衣寒门,如今勉强领了些差事,在朝中还算说得上话。”


    赤红袍袖下,那人抬起一双幽深漆眸。


    “此番,若公主愿意庇佑微臣,臣亦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骊珠哪里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些年,覃太后监视公主府多年,禁止她与朝臣接触,干预政事。


    骊珠消息闭塞,对政事的了解,与一般百姓无差。


    她只听裴胤之的一面之词,当真以为他在朝中只是表面光鲜,实际无依无靠——就和她一样。


    思忖片刻,骊珠动了恻隐之心。


    “……那好吧。”


    她嗓音软了下来,又很快强调:


    “既然你我互惠互利,在公主府内,你必须听我的,你的侍从规格也只能有我的一半,绝不能踩在我头上,明白吗?”


    裴胤之当然无有不应。


    事实上,他更希望她踩在他头上。


    用坐的也行。


    骊珠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道:


    “还有,没得到我允许之前,你我分榻而眠,不能逾越半分,否则按公主府家规,鞭刑处置,你同意吗?”


    裴胤之抬眼问:“公主亲自行刑?”


    骊珠疑惑:“为什么要亲自?我府中那么多宦官宫人又不是摆设。”


    那没意思。


    裴胤之垂眼:“但凭公主吩咐。”


    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骊珠这才松了口气,卸下几分防备。


    她又偷偷瞄了他几眼。


    心想,这种要求都能答应,他人果然不坏。


    于是骊珠唤人入内,摘冠更衣,乌泱泱的女婢簇拥着她去盥室沐浴。


    待她梳洗完毕时,他已经自觉地在榻下铺好了被褥。


    新驸马果然不得公主宠爱啊。


    裴胤之在女婢们的目光里看到了这层意思。


    “公主,还有合卺酒没饮呢。”


    等到女婢们轻轻阖上门,他取来匏瓜,笑吟吟递到骊珠面前。


    她已经不允许他上榻了,一盏合卺酒而已,骊珠不忍心拂他的面子,只道:


    “我酒量很差,以水代酒,你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他极通情达理地回答。


    只是饮合卺酒前,裴胤之吹熄了几盏灯烛,又在碰杯之时,不经意地将自己这边的酒洒出去不少。


    黑灯瞎火,骊珠饮下那盏混了酒的水,毫无察觉。


    两人各自躺下。


    片刻后,裴胤之唤了一声:


    “……公主?”


    骊珠醉倒榻上,毫无回应。


    本该规规矩矩躺在榻下的男子,此刻坐在榻沿,一语不发,又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黑暗中,那双欲念深重的眼无声舔.舐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不让他上榻?


    他这不也上来了?


    还想用鞭子抽他——


    宽肩窄腰的人影忽而俯身,热息萦绕,只差半指的距离,就能含.住她丰润嫣红的唇瓣。


    他喘.息骤急,喉结剧烈滑动,眼中欲念汹涌。


    睡梦中,骊珠被他垂下的发丝弄得有些痒,轻轻别过头去。


    裴胤之蓦然僵住。


    “……就这么讨厌我吗?”


    他低声问。


    无人应答。


    双手在她身侧撑了许久,裴胤之终于松了力道,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冷眼道:


    “那也别想跟覃珣重归于好。”


    视线下移,落在她纤长如玉管的五指上。


    她就是用这双手,给覃珣绣的香囊吧?


    裴胤之捉住她纤细皓腕,本想轻轻咬上一口,然而齿尖还未咬住,唇瓣便已先吻上了她的指尖。


    好香。


    是她身上香露的味道。


    清甜不腻的花香,从她寝衣的袖口幽幽散发出来。


    尝起来也是这个味道吗?


    裴胤之坐在脚踏上,一边深深凝视着她的睡容,一边启唇含.住了她的指端。


    啊,并不是。


    香露吃起来有点苦涩,应该并不只是花汁子做的。


    本就不是给人吃的东西,说不定还会有毒。


    捏着莹白柔软的手指,他强忍着咬碎她指骨的破坏欲,轻轻舔.弄,品尝。


    身体的欲望无处纾.解,然而胸中翻滚的情.欲却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


    良久,他微微昂首,一阵酥麻的战栗感攀升而上,细汗布满额头,裴胤之宛如脱水般大口喘.息,青筋在脖颈上根根分明。


    床榻上安睡的少女睡颜纯澈,与一室情.色浓郁的低.喘声格格不入。


    他俯首,怜惜地吻了吻她沾满津.液的指节。


    那双漆瞳水洗般黑亮。


    “新婚快乐,公主。”


    ……


    翌日一早醒来,坐在床榻上的骊珠乌发蓬乱,呆呆出神。


    裴胤之比她先醒一点,将被褥收好,温声问:


    “公主昨夜睡得可好?”


    “……还行。”


    骊珠思绪有些迟缓地想:


    就是好像做了个梦。


    梦到她在山里,遇见了一只老虎,老虎没有吃她,但一直在舔她的手!


    “那就好,”旁边传来噙着笑意的嗓音,“臣还担心有生人在榻边,会叨扰公主安眠。”


    骊珠抬眼望去,正望见男人换官袍的背影。


    这人竟然和覃珣差不多高。


    但肩更宽些,也衬得腰更细,玄黑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显得肃穆雍容,行止神态又带着三分风流佻达,说不出的随性英俊。


    短短几息时间,骊珠看愣好几次。


    裴胤之回过头来,她匆忙移开了视线。


    “那臣便去上朝了?”


    “嗯嗯。”


    裴胤之看着她:“朝会后,下午要与几位朝臣议事,晚上可能要在聚德楼宴饮——”


    “知道了,会让人给你留门的。”


    他微笑道:“不是,臣是想问,公主要不要一起?”


    “我?”骊珠怔了一下,下意识否决,“我去做什么……”


    “这几日朝中为屯田之策议论纷纷,虽有草案,但细则未定,公主既然是太傅的弟子,也可以去旁听一二,集思广益,万一能帮上忙呢?”


    骊珠眼前一亮。


    裴胤之观察她神色,知道她果然对这个感兴趣,又道:


    “即便帮不上军政的忙,也可以帮臣一点小忙。”


    骊珠眨眨眼:“帮你什么?”


    他踱步至榻边,替她拎来角落里的绣鞋,屈膝替她穿好。


    “公主若去,他们便不敢在席上传什么歌伎舞姬,臣一贯不喜欢谈正事时弄得乌烟瘴气,从前人微言轻,如今有了公主做靠山,终于有借口可以不与他们为伍——”


    骊珠迎上他自下而上的视线,心跳蓦然咚咚几下。


    他位列九卿,手握实权,何须如此讨好她?


    就连覃珣也没这样过。


    “你……真的不喜欢侍奉宴席的歌伎舞姬?”


    “不喜欢。”


    再没有比这句更真心实意的话。


    骊珠也似有所感。


    但忍了又忍,她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成婚之前,有没有……”


    “没有,”裴胤之答得飞快,“无论是侍妾通房,还是他人府上宴席侍奉的女子,我都从没染指过。”


    骊珠抿了抿唇,唇角有微微的上扬。


    “哦。”


    裴胤之浅笑着问:“那——公主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晃了晃脚上穿好的鞋,骊珠飞快瞥了他一眼,语气状似平静。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好吧!”


    他回答得很真诚,骊珠觉得,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也不像爱说谎的人。


    直到用早膳时,骊珠还时不时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裴胤之拎起食案上的粥搅动。


    “公主这么瞧着我,可是有什么不妥?”


    骊珠偏头看他:“你长得好看,为人正直,又忠君爱国,年纪轻轻就位列九卿,有没有人说过,你完美得有点不现实了?”


    “……”


    好新鲜的形容。


    那些背后骂他手段卑鄙,德不配位的朝臣,要是听到公主这话,大约会气得撅过去。


    他笑意浅浅:“没有呢,公主谬赞了。”


    话虽如此,但裴胤之感受到她略带崇敬的视线,胸中仍有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动。


    他很清楚自己是冒名顶替的三流货色。


    可在那样真挚的目光下,就算是再低劣的冒牌货,似乎也有那么一瞬变得不再卑贱差劲。


    不想打碎这种眼神。


    想永远被她这样注视。


    裴胤之克制着速度,模仿着那些高门权贵的仪态,缓慢进食。


    许久,他将碗递给一旁的女婢。


    女婢双手接过空碗,将碗放回食盘,一并收走。


    裴胤之:“……”


    喂鸡呢?


    他是让她添饭,谁让她收走了?——


    作者有话说:色令智昏的人表面只有一个,实则有两个呢[竖耳兔头]


    第99章 前世番外(四)


    与裴胤之新婚的第一个月倏忽而过。


    白日,骊珠跟在裴胤之身侧,于竹帘后安静听他和朝臣商议政务。


    晚上,裴胤之睡在她的榻下,耐心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自己的意见。


    听到一半,裴胤之忽而道:


    “……公主所言,倒比大司农说得更简洁明了,连我……我们外出探访时见到的那些乡野农夫,应该也能听懂,怎么白日在场时,公主一语不发?”


    “是吗?”骊珠有些意外地眨眨眼。


    榻上的公主翻过身,她下颌枕着手指,歪歪头道:


    “今日列坐的都是朝中肱骨大臣,才学过人,经验丰富,肯定比我厉害,我怎敢在他们面前搬弄……”


    香息浮动,绸缎似的乌发从榻沿滑落,擦过他的手背。


    榻下的裴胤之呼吸深了几分。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


    “他们有什么才学过人的?”他冷嗤一声,真有才学的人还挤不进这个买官上位的官场呢。


    “嗯?”


    骊珠突然觉得他的语气有些陌生。


    “……我是说。”


    裴胤之睁开眼,又恢复平日温和模样:


    “公主也是师承大儒郑慈,不比他们差,太傅已没有开口的机会,若公主再沉默,朝中岂不是又少了一道忠臣的声音?”


    骊珠听到太傅,眸色忽而一暗。


    “你说得对,”她软声轻叹,“说错了也总比沉默好。”


    好乖。


    怎么这么容易被说服?


    别的事情上,该不会也这么好说话吧?


    骊珠还在给自己鼓劲,思考下次该如何在那些朝臣议事时插话,忽而觉得榻下之人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容忽视。


    她被那双眼烫了一下,眨眨眼。


    “这几日天凉了,”骊珠极小声地开口,“你睡在地上会不会觉得……”


    “冷。”他答得飞快。


    骊珠一下子红了脸。


    “……冷你就多加一床被子!”


    她翻身滚到了床榻的另一端,紧贴着墙,心跳如擂鼓。


    他什么意思?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骊珠久久埋首在被衾内,许久,才将憋得滚烫的头探出来。


    她与覃珣成婚数年,算不上两情相悦,可她从小就接受了要与覃珣过一辈子的事实。


    骊珠从没想过,自己后半生会与另一个人做夫妻。


    更让她有些无措的是……她好像,也并不排斥与他做真正的夫妻。


    强烈的羞耻感瞬间将她淹没。


    骊珠又钻进了被衾内。


    榻下的裴胤之对此一无所知。


    他下意识要将双手叠在脑后,但又很快顿住,缓缓放回了小腹上,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该不会要在地上睡一辈子吧?


    秋夜寒凉,公主府的寝殿内却浮动着暧昧躁动。


    翌日,百官休沐,骊珠一早醒来,榻下仍然空空荡荡。


    “驸马?”给骊珠梳头的女婢低笑,“公主待会儿就知道驸马去哪儿了。”


    女婢们互相交换着笑眼,骊珠却面露不解。


    直到用早膳时,骊珠才知道,原来裴胤之一大早便去膳房,亲自下厨准备他们的朝食。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准备的呀?”


    骊珠看着食案上五六个小碟,她从没在早上吃过这么多样菜式。


    府上膳夫笑道:“回公主,驸马从头到尾没让我们插手,都是一人完成,忙了一个时辰呢。”


    就连玄英和长君,闻言也不免露出异色。


    还不让人打下手?


    做到这种程度,哪怕是刻意讨好,也算用心了。


    骊珠亦如此作想。


    她看着青衣束冠的男子在旁落座,对她温声道:


    “臣略懂一点庖厨手艺,也不知合不合公主口味,尝尝看?”


    骊珠夹了一筷子。


    “好吃,你怎么连庖厨都这么擅长?”她露出有些惊艳的神色。


    裴胤之想,他七八岁开始在裴家做事,切菜慢了点都要被颠勺的厨子踹一脚,她上她也厉害。


    他微笑道:


    “幼时家贫,熟能生巧而已,公主若不嫌弃,日后休沐在家,臣就做些伊陵菜式给公主尝鲜如何?”


    这群雒阳权贵简直就是有病。


    明明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偏偏盛行一日二食,说是养生。


    养个鸟蛋。


    每日吃的饭菜还没他拳头大,这么养下去,他没被人暗杀,先要饿死在公主府里。


    他如此说完,久久没有听到回答。


    好一会儿,骊珠抬起头,眼珠澄澈:


    “难怪,你从小饭都要自己动手做,哪有时间钻研经书?”


    裴胤之怔了一下。


    “我别的不擅长,经学学得还可以,以后再有什么书会论道,你带上我,我偷偷替你捉刀呀。”


    用过早膳,裴胤之向她身边的女官打听,这才得知她说这话的缘由。


    昨日公主入宫取些旧物,在宫道上遇见几个朝臣,在背地议论他。


    说他前几日书会写的文章狗屁不通,昔日得徐梦玄盛赞,一定是拿住了徐梦玄的把柄。


    公主大怒,命人将那两位朝臣叫来,当面斥责,说他们妒忌同僚,污蔑他人名誉,为人实在恶毒。


    裴胤之听完玄英的话,静默良久。


    他第一反应是想笑。


    那两个朝臣估计当时一定在心里大呼冤枉。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一件事——


    她竟然真的对他的品性深信不疑。


    公主府的书房内,主持屯田令的几位大臣接连几日往来议事,这一次,骊珠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


    裴胤之看着她略有些紧张,但十分认真的侧脸,忍不住想:


    他应该为此而高兴。


    她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这意味着他可以利用她的身份,打着她的名义做很多事。


    什么脏事恶名,都可以甩到她身上,反正她也好骗,随便哄哄就会相信……


    “裴胤之!”


    众臣散去,她双手撑着书案,清脆地喊出他的名字。


    “他们说我的办法真的有用诶!”


    她鼻尖微微出汗,眼底似有火星噼啪,亮得惊人。


    裴胤之望着她,心跳莫名空了一拍。


    “只不过,我听他们的意思,国库空虚,或许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可能难以推行下去……”


    骊珠面上仍带着得到肯定后的神采飞扬,只是目光黯淡几分。


    “好可惜,但也没办法,现在国库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要是当初我父皇能少花一点,说不定还能……”


    “需要多少?”


    骊珠眨了眨眼,报了个数字。


    静默片刻,他温声道:


    “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定助公主完成心愿。”


    骊珠怔怔望着他,双颊不知为何,一点点染上绯色。


    良久,她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坐上了巡盐剿匪的船,裴胤之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到底是谁在利用谁?


    “——是你!”


    被朝廷官兵围剿的匪贼看清了为首者的脸,大惊失色道:


    “你……你是虞山……呸!竟与朝廷官兵混在一处,简直丢了绿林好汉的脸,老子瞧不起……”


    裴胤之弯唇轻笑,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点。


    刹那间,箭如雨下,眨眼便带走了数千人的性命。


    谁跟他这种搓鸟一路货色。


    奸.淫掳掠五毒俱全,欺软怕硬只对百姓下手,也敢自称绿林好汉,简直世风日下,越来越没规矩了。


    这种人要是落到丹朱手里……


    满山霞光。


    他的目光随着夕阳渐渐沉寂。


    一路披星戴月,再回到雒阳时,又是天寒地冻的季节。


    门外是簌簌寒雪,推开公主府的大门,无数喧哗热闹的声音涌入裴胤之的世界。


    “公主,踩左边!”


    “左边太高了,公主肯定够不着,还是右边,右边稳一点!”


    玄英和一众女婢宦官站在树下,一边昂头紧盯上方的身影,一边不自觉地张开双臂,随时准备接住有可能掉下来的公主。


    树上的骊珠正在挂祈愿的红绸带。


    大雍新岁习俗,将写着愿望的红绸带挂得越高,愿望越容易实现。


    骊珠往年都让长君替自己挂,但今年,她想自己亲手挂上去。


    “好了!”


    她牢牢系上一个结,低头欲下,却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庞。


    “——你回来啦?”


    骊珠满脸惊喜。


    裴胤之笑着指了指她脚下某处。


    “踩那里下来吧。”


    骊珠的目光却仍在他身上。


    “听说你这趟不仅剿了匪,还一并扫清了鹤州的贪官,端了几处私盐点?”


    裴胤之眼睫扇动,笑意浅浅:“侥幸而已。”


    本就是他从前的地盘,被人占据多年,这趟夺回来,不过顺手的事。


    骊珠哦了一声,往脚下瞥去。


    裴胤之:“公主还下得来吗?”


    这树并不算高。


    但骊珠抬起眼,仍望着他摇了摇头,慢吞吞道:


    “下不来了,裴胤之,怎么办?”


    他脚下动了动,但很快又收回,转头对长君道:“去拿个梯子来。”


    小宦官斜斜朝树上扫去一眼,却没动。


    长君道:“我们府内……有梯子吗?”


    玄英答:“好像没有吧。”


    裴胤之眉梢微动。


    下一刻,便听到树枝簌簌,白梅香伴随着柔软馨香的怀抱扑面而来。


    心骤然悬起。


    他满目错愕地接住了她。


    不是藏着箱笼里暗无天日的旧物,是炽热的,鲜活的,姹紫嫣红的一个她。


    裴胤之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几乎分不清梦与现实。


    “你……这么早,应该没用晚膳吧?饿了吗?”


    她的脸和鼻尖有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缘故。


    裴胤之好一会儿才听清她说了什么,看着她睫羽上的雪花,他点点头。


    骊珠踮起脚,拍了拍他头上的落雪,笑道:


    “你回来得真及时,再晚就赶不上新岁的这顿饭了,外面好冷,快进来吧……不过得先换一身衣服,你的靴子也有点太脏了。”


    他定定望着她的背影,抬脚跟了上去。


    好怪。


    她对他的态度,好像是对一条捡回来的狗。


    赏他点饭,又嫌他脏,最后轻轻摸摸他的头,简直是给一棍子哗啦哗啦地掉枣,砸得他晕头转向不知该喜该怒。


    晚膳后,他浸没在温热的水中,洗刷掉这一路的血腥与倦怠。


    那个拥抱的触觉还残留在他掌中。


    她在想什么?


    是对谁都这样吗?


    裴胤之闭上眼,在热气氤氲中肆意释放自己的欲.望。


    “……沈……骊珠……”


    他在低.喘中轻声唤出这个名字。


    屏风后传来衣袍落地的声音。


    裴胤之缓缓睁眼,眼底欲.念沉浮,却并不诧异。


    他早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擦身,换衣,踏入内室时,裴胤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躲躲闪闪,惊魂未定的目光。


    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又不是公主府里的宦官,不跟他做,他还不能自己做了?


    她都可以和覃珣相安无事地同榻,见他做这种事,怎么就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裴胤之很想这么说。


    他抬脚,朝她步步逼近。


    骊珠简直瞬间背后寒毛倒竖。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目睹了那一幕,还是他身上本来就有这么强的压迫感,骊珠在他逼近的那一刻脑子麻木,四肢僵硬不能动。


    好吓人。


    这和覃珣共处一室的感觉完全不同。


    骊珠有那么一瞬,感觉他好像变了个人,和她熟悉的那个裴胤之完全不同。


    她还来不及适应,回过神来时,已经被逼至角落,退无可退。


    “——你要干嘛!”


    骊珠黛眉倒竖,怒目道。


    “……”


    与她的距离不过半臂。


    裴胤之垂眸,看她如看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


    “公主,”他淡声道,“你挡着臣拿被褥了。”


    骊珠:“……”


    盛极的怒火蹭地一下熄灭。


    骊珠小步挪开,看着他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被褥,又熟练地在榻下铺好。


    ……真是拿被褥啊?


    “公主还要做什么吗?若无事,臣就吹灯了。”他道。


    骊珠摇摇头。


    烛火熄灭,新岁前的最后一束月光落在内室。


    骊珠提着裙摆,从他脚底跨过,上榻躺下。


    “……裴胤之。”


    “嗯?”


    “你这一趟有受伤吗?”


    阖上眼的裴胤之答:“公主说笑,臣在后方指挥,岂会受伤?”


    也是。


    骊珠望着帐顶眨眨眼:“那就好。”


    内室静了一会儿,裴胤之以为她要睡了,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


    “你走之后,我听府里医师说,你有痛痹之症?你这趟出行正好是最冷的时候,路上可有复发?”


    痛痹之症无法根治,每逢天寒,关节便有针刺之痛。


    听了这话,裴胤之顿了顿,缓声道:


    “此行天气虽冷,但途中驿站条件尚可,并未受寒,多谢公主关怀。”


    骊珠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察觉到她欲言又止,裴胤之缓缓坐起身来,耐心道:


    “公主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一并直言,臣无有不答……”


    四目相对。


    月光皎洁,榻上少女滚烫的脸颊,水波漾动的杏眼,说不出的娇怯羞赧,皆一览无余。


    裴胤之顿时失声。


    她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坐起来,神色是怔愣的,然而话却仍脱口而出:


    “我是想问,你睡在地上,会不会冷……”


    “不冷。”


    骊珠没料到这个答案,呆呆地点头。


    “这样啊,那就好……”


    他喉结滚动,温声道:“但公主的手好像很凉。”


    骊珠往下一看。


    咦?


    他什么时候牵上来的?


    “臣身为驸马,岂能看着公主受凉?替公主暖榻是驸马分内之事,公主以为呢?”


    他语调温柔得前所未有,和刚才将她逼至角落时判若两人。


    骊珠望着那双噙着笑的墨瞳,忍不住出神。


    果然,这个才是她熟悉的裴胤之。


    温柔体贴,又毫无攻击性。


    让他上榻应该也没关系?


    他的手确实很暖,握着很舒服啊。


    骊珠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随后,她的眼前骤然变暗,呼吸在强烈的雄性气息下不自觉地发紧。


    ……诶?


    不对。


    他的声音和怀抱的确很温柔,可别的地方……攻击性好像很强——


    作者有话说:小夫妻对彼此:拼尽全力抵抗但失败[求求你了]


    第100章 前世番外(五)


    骊珠知道那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瞬间如被火撩到般惊得连连后撤。


    拥住她的手臂没有丝毫收回的意思,但黑暗中,一只软枕被塞到了两人之间,挡住了那令她不适的硬.物。


    “睡吧公主。”他道。


    眼睫猛颤的骊珠忽而定住,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果然见他阖上了眼。


    月光浅浅,在他深邃眼窝落下一层朦胧暗影。


    骊珠从未试过在这个距离,观察他面庞的起伏轮廓。


    ……他生得真是好看。


    寻常人很少有这样深邃的五官,但又还没到会将他误认成外族人的程度。


    骊珠忽而发现,他没有表情的时候,眉眼其实颇为凌厉。


    就像他刚才不说话逼近她时那样。


    不过……


    那又如何呢?


    他不会伤害她,不会强迫她做任何她不喜欢的事,甚至,还为了完成她的心愿奔波劳碌,不求回报。


    怀中的身躯缓缓撤了力道,像一团松软雪球,悄然融化。


    裴胤之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真怕她一脚把他踹下去。


    对付那些蝇营狗苟的百官公卿,他有使不完的阴谋诡计,可对她,在这方寸床帏之间,他却时常感到束手无策。


    是因为她的公主身份吗?


    裴胤之自认自己并不是个有敬畏心的人,更何况明昭帝已死,谁还能替她撑腰?


    以他如今权势,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那他到底在害怕什么?畏惧什么?


    复杂难辨的心绪在夜色中浮沉,下一刻,却有柔软馨香的唇轻轻贴上他的唇。


    双臂僵直,裴胤之猛然睁眼。


    还未来得及藏起眼底幽深,她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


    但这次,骊珠并未躲闪。


    她望着他,绯红双颊上有飞快颤动的睫羽。


    “待会儿再睡……也、也可以的。”


    “……”


    前所未有的暖流溢满胸腔,涨得心口酸涩,甜蜜。


    他定定看了她片刻,别过脸,吻上去的那一刹,心底某个干涸的地方有春水暴涨,冲刷过久久难愈的裂痕。


    世界重新斑斓。


    “公主……”


    气.喘交织时,他握着掌中软肉,俯身啄吻。


    “怎么会这么白?”


    神色迷蒙的骊珠后知后觉,眼底逐渐有震惊惊惧的情绪涌动。


    裴胤之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在震惊什么?


    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虽无实战上的经验,然而生在裴家那样的地方,自幼耳濡目染,那些放.荡情.事早已刻在他骨子里,模仿起来得心应手。


    怕什么呢?


    他会让她舒服的。


    俯身再度靠近,裴胤之垂下眼,刚要开口时,却突然顿了顿。


    她要是不喜欢这样呢?


    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不是裴家那些为了一时贪欢能完全摈弃羞耻心的男女。


    况且,她心目中的他,也不该有那些粗鄙下.流的言辞。


    要温柔些,更文质彬彬一些。


    他将那些混不正经的话咽了回去,微微蹙眉,露出一副陌生到连往哪儿放都不明白的模样。


    “是这样吗?”


    “我做得对吗?”


    “会不会太用力?”


    “不舒服的话……不如公主自己来?”


    骊珠轻咬着指节,艰涩承受,混沌的大脑只顾着一个劲点头,点着点着忽然发现不太对。


    她涨红了脸:“……我怎么来?我不会!”


    这都不会?


    裴胤之摸摸她潮湿的鬓发,怜惜地想:


    该不会被他下药之前,覃珣就是个废物吧?


    “那……臣就自己试试了?”


    他语调谦逊又礼貌,让骊珠几乎以为两人此刻都衣冠楚楚,正襟危坐。


    可视线所及却是他峰峦起伏的肩背,窄而紧致的腰。


    ……这是文臣会有的体格吗?


    骊珠根本没时间细想。


    视野内的景物模糊不清,骊珠指尖抓得不牢,他又重新捉住她的小臂,挂在了他的脖颈上。


    “没力气了?”他吻了吻她的手指。


    骊珠点点头,小声去看旁边的枕头:


    “那个……你用那个垫一下……”


    “垫在哪里?”他明知故问。


    她眼里有羞怯的水光,裴胤之有些心软,将软枕放在她后腰下,问:


    “这里吗?”


    骊珠松了口气,点点头。


    忍着笑意,裴胤之温声道:“原来如此,这样的确可以更……公主真聪明。”


    骊珠被他夸得晕头转向。


    微弱的妒忌在心头啃噬了他一下,但很快,裴胤之就被生平前所未有的滋味寸寸淹没。


    很爽。


    爽爆了。


    但比起身体上的愉.悦,一想到这样的感觉是她赐予他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比任何一次自己动手都更销魂蚀骨。


    即便结束之后,他也仍缠着她,不舍地一遍遍吻。


    骊珠累得眼皮打架,唇瓣微肿,却仍任由他无节制地索吻。


    只是迷迷糊糊地想——


    他的舌头,好像有一点不太一样的地方。


    翌日晨起用膳,骊珠吃着裴胤之准备的朝食,时不时朝他的唇舌瞥去视线。


    “你的舌头……为什么会有个缺口啊?”


    裴胤之手里的竹著停顿,舌尖下意识抵了抵腮肉,他笑道:


    “天生的。”


    骊珠半信半疑。


    “公主会嫌弃吗?”


    骊珠顿时松开眉头,忙道:“我只是好奇,没有嫌弃你……那你平时,会痛吗?”


    他安静地望着她。


    “既然是天生的,怎么还会痛呢?”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骊珠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并且发誓,以后也都不会再问。


    因为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好像很难过。


    片刻后,骊珠放下碗。


    “你的手艺真好……不过,你真的就吃这么一点吗?比玉晖吃得还……”


    话没说完,骊珠很快把嘴闭上。


    说错话了。


    裴胤之仿佛没听到那两个字,只是微笑:


    “嗯,这样会影响公主的食欲吗?”


    骊珠紧闭着嘴,谨慎摇头。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从始至终没什么意外神色,更没有什么吃醋不悦的意思。


    新岁过后,裴胤之仍如常上朝廷议。


    也如常在上朝下朝的途中,去朱雀大街附近的食店饱餐两顿。


    小二将他点的大鱼大肉送上桌,裴胤之一边端着小山一样的米饭,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


    路过长街的温润青年高挑而清瘦,正与同僚微笑着说话。


    他大爷的。


    都怪这个狗东西。


    吃那么少,害得他也不能多吃,装什么装,饿不死他。


    吃饭就算了,连别的方面也……


    裴胤之阴沉着脸,将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起身朝覃家的方向而去。


    ……


    “听说昨日傍晚,珣公子在柳叶巷被贼人打劫了!”


    长君从外面带回了这个消息,正在书房看文书的骊珠愕然放下竹简。


    “柳叶巷?那不是覃府门前吗?”


    “是啊。”


    骊珠看向身旁的裴胤之。


    “我记得,你与京兆尹关系还不错,可有贼人的消息?”


    裴胤之垂眸写字,轻飘飘道:


    “雒阳城内,天子脚下,竟有此事?不太清楚呢。”


    骊珠虽觉讶异,但也没有多想,外有京兆尹查案,内有薛道蓉照顾,哪里轮得上她操心覃珣的事呢?


    她低头继续看着案上文书。


    自打裴胤之上次剿匪后,骊珠便对此事格外上心。


    这才发现,原来是父皇当初颁布的法令好心办了坏事。


    对官员用刑太严,导致地方官员瞒报匪患,才致使这些官员竟反过来替匪贼遮掩隐瞒。


    既然法令执行不当,就应该及时纠正。


    骊珠这几日都在忙着起草新的法令。


    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想着能早一日写好,再让裴胤之帮忙呈到廷议上,与百官一起商讨。


    熬了三日,骊珠终于将这份文书郑重交给了裴胤之。


    当日,裴胤之便将其转交给御史大夫徐梦玄过目。


    他看过后长叹一声,摇摇头:


    “放在二十年前,或许地方上的官员还有执行的能力,可现在,朝廷对地方还有几成掌控的能力?太晚了……”


    宫道长而幽深。


    白雪纷扬,裴胤之站在狭长宫道的中央,恍惚间有种大地正在缓缓下沉的幻觉。


    最终,他还是在朝会呈上了这份新法令。


    少帝与太后不发一语,就连覃敬也没有反驳,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只是些不合时宜的无用功而已。


    然而回到公主府,裴胤之看着那张雀跃又期待的娇靥,却想:


    他不懂这些法令、朝务,可她写得那么用心,那么踌躇满志,怎么能是无用功呢?


    “……公主,真的就这么讨厌匪贼?”


    骊珠被他问得一怔。


    但此刻,得知旧法令会废除的快乐笼罩了她,骊珠并没有发现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扑到他的怀中,眼睛明亮。


    “当然啦,难道这天底下还会有人喜欢匪贼?”


    她眼中有春暖花开,万物欣欣向荣。


    裴胤之沉默地抚摸过她的鬓发-


    漫长的冬日到了尾声时,物资匮乏的乌桓与休养生息的北越再度蠢蠢欲动。


    覃敬很清楚,若裴胤之这次再领战功,朝中便再无人能辖制他。


    这一次,覃戎在兄长的示意下主动请战。


    裴胤之未置可否。


    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北地严寒。


    上次能胜,完全是以战养战,粮草全靠自给自足。


    这次若覃敬和太后铁了心要他有去无回,他不一定还有这么好的运势。


    更何况,他还有什么上战场的理由?


    清河公主已经是他的妻子,两人新婚情浓,她待他的甜蜜可爱之处一日胜过一日。


    他为何要离开温柔乡,去远方赴一场九死一生的战役?


    “——这次北越寇边,你又要去迎战吗?”


    刚回到公主府,就见双眸噙泪的公主举着她在书房里找出的军事图。


    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裴胤之这半个月来留下的标注。


    “覃戎已经应战,我不会去。”


    他收起那卷图纸。


    “撒谎,你就是想去,”她追在他身后,用袖子抹了抹眼,“你若想去,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太后会让我弟弟下旨派你去的。”


    “公主想错了,臣前几日才答应公主要好好练字,怎么会想去?”


    他推开书房的门,将军事图收回抽屉深处。


    那个粉裙翩跹的身影却绕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道:


    “不要担心我,我是公主,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她眼睫上还有湿润的痕迹。


    她才是撒谎。


    他若在北地战事不顺,她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可宫中少帝和太后对她虎视眈眈,若无他庇护,她敢干政,这两人绝不会放过她。


    良久,裴胤之叹了口气:“先练字,我再想想。”


    练字静心定性,他却没写几个字便忍不住走神。


    吻上她唇角时,裴胤之忍不住想:


    是不是不该拆散她和覃珣?


    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她至少没有性命之虞,也不会为他牵肠挂肚,忧心难安……


    “这是什么东西?”


    热汗淋漓之时,骊珠看到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匣子,取出什么东西泡在了水碗中。


    “好东西。”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臣还想与公主多恩爱一些时日,用这个就不用担心会有孕了,公主介意吗?”


    骊珠自然摇摇头。


    她勾住面前的脖颈,贴着他的脸道:


    “胤之,你怎么会这么好?”


    裴胤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抵.近,缠绵中紧拥。


    两日后,裴胤之秘密入宫,对警惕审视他的覃太后道:


    “……覃家之势,如烈火烹油,烧得太旺,对娘娘而言便不再是助力,而是威胁。”


    “做公主还是做太后,这一战,或许就是最关键的转折点。”


    骊珠让他转述的话果然吓到了覃太后。


    她并不担心裴胤之篡位,因为他如今之势,建立在他的臣子之身上,他有做权臣的资本,却无篡位的资本。


    但覃敬却不同。


    翌日,少帝沈负降下旨意,擢太仆裴胤之为太尉,领三军大都督之职,赴神女阙退敌。


    朝堂震动。


    覃戎勃然大怒,覃敬更是收到消息后立刻入宫。


    然而旨意没有变更。


    裴胤之仍然在雒阳的风云涌动之中,如期出征。


    春冰融化,堤岸新绿,公主府的芙蕖盛开之时,边境终于传来了大捷的消息。


    又是一次死里逃生。


    从尸山血海里回来的裴胤之,再看到公主府内的一派平和,只觉得恍若隔世。


    南雍不能再内耗了。


    覃敬的担子他来接,覃戎要战的军队他来打,她若喜欢忠臣良将,他便做南雍的忠臣良将。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会再为南雍续上五年,十年——


    他要与她厮守一生。


    很快,骊珠听说朝中有不少人最近频频上书,参覃敬覃戎二人。


    覃戎本就不满太后临时变卦换将。


    发现太后竟没有第一时间斥责那些参他们的臣子,外出剿匪的覃戎觉察出一些异样,开始率大军驻扎在外,迟迟不归。


    裴胤之趁机煽动太后,三道召回覃戎旨意接连下达,皆如石沉大海。


    他知道,清算覃家的时机到了。


    这一年年末,覃戎以拥兵自重的罪名被赐死,覃敬亦被下了诏狱,在新岁前上了处刑台。


    “……今年的初雪来得好早啊。”


    一室暖意,骊珠早早听到外面的雪声醒来。


    她想下榻去看雪,枕边的一只长臂却将她拉回了榻上,蛇一般紧紧缠绕。


    “好冷。”他闭着眼,“再多睡会儿。”


    骊珠忙回到榻上:“你是不是又犯痹痛了?”


    “没有。”


    骊珠将他抱在怀里,她手没那么长,只能勉强圈住他过于宽阔的肩。


    她小声道:“撒谎,你每次说没有就是有,真要是不痛,你反而会撒娇喊痛。”


    裴胤之睫羽颤动,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腰。


    他很想说,让他多痛痛快快做几次早就好了,可浑身细密如针刺,这种浑话也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圈。


    “胤之。”


    他嗯了一声。


    “我还没有见过你的家人呢,”骊珠偏头,靠在他的头顶道,“今年新岁,我派人接他们来雒阳与你团聚好不好?”


    她怀里的裴胤之蓦然睁开眼。


    家人?


    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刚在处刑台掉了脑袋,他哪儿来的家人?


    “……公主虽是好意,不过,我家中亲眷都是乡野之人,粗鄙无知,恐冒犯公主,还是算了吧。”


    然而骊珠却难得在这件事上颇为坚持,似乎是想弥补他。


    裴胤之难得有点哭笑不得。


    最后他实在不忍见她失望,想了许久,还是答应下来,亲自回了趟伊陵。


    这些年,裴胤之没有帮扶过裴家。


    然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靠着他这个位列三公的假侄子,裴从禄一家在伊陵过得顺风顺水。


    “——进了公主府,记得把这对招子放亮点,在伊陵时已经跟你们交代过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有数。”


    裴胤之倚着车窗,没有需要伪装的对象,他四肢舒展,姿态嚣张又狂妄。


    “敢说错一句话,就剁一根手指头,公主府里到处都是我的眼睛,别想着耍什么花招,知道吗?”


    裴从禄一家三口坐在华盖马车内,战战兢兢,抖如鹌鹑。


    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都位极人臣,政由己出了,还有什么必要跟一个失权的公主虚与委蛇?


    窗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胤之!”


    声音一出,裴从禄余光瞥见对面的人缓缓坐直。


    充满压迫感的眉目戾气散开。


    在裴家三人震撼的注视下,裴胤之理了理衣摆,那副野性难驯的身躯一瞬间恢复了翩翩君子的仪态。


    他率先下了马车,垂首温声细语地嘱咐:


    “大伯,大伯娘脚下当心,堂妹别着急,今日雪大,等我把伞撑开,别弄湿了头发。”


    堂妹瞪圆了眼珠。


    之前路上雪滑,她摔得差点磕掉门牙的时候,他连扶都懒得扶一把!


    他在装什么啊!——


    作者有话说:大裴对外:丧彪


    大裴对公主:喵喵[竖耳兔头]


    前世番外还有一章就结束,下一更在18号晚!


    让大家久等啦,本章掉落50红包[比心]


    第101章 前世番外(六)+大裴……


    亲眼见到裴从禄一家,骊珠才发现,他们和裴胤之描述的样子完全不同。


    “……胤之才疏学浅,鄙薄之身,有幸尚得天家公主,实在是我裴家满门荣耀,胤之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裴从禄提爵敬酒,方正的国字脸竭力挤出和善笑容。


    骊珠亦笑盈盈回应:


    “怎么会,胤之于大雍乃国之栋梁,于我是温柔敦厚的夫君,从无不妥之处,大伯无需客气。”


    骊珠对裴从禄印象很好,不仅是因为他谈吐谦和,更因裴从禄这个大伯从没来过雒阳,身边亲戚,更没向裴胤之讨要过什么官职。


    多难得啊。


    时下朝中选拔官员多靠察举,胤之这么心软,倘若裴家人希望他多提携一二,他肯定不好拒绝。


    裴从禄笑容僵了一下,眼风下意识往旁边扫。


    国之栋梁?


    温柔敦厚?


    这两个词哪一个跟裴照野沾得上边?


    清河公主这双眼看着忽闪忽闪又大又亮的,怎么半点不顶用呢?


    裴胤之噙着笑,瞥了他的手指一眼。


    裴从禄背冒虚汗。


    自从裴从勋一家死于裴照野这杀胚手中,裴家一门荣辱就系在了这个冒牌货身上。


    这死崽子还精得要死。


    给钱从不手软,但给官想都别想,把他们一家牢牢捏在手里,让他们想拆穿他,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裴从禄:“……能得公主欢心,是胤之这孩子的荣幸。”


    一个张口搓鸟闭口鸟蛋的乡下匪贼,要不是南雍式微,这辈子给雒阳宫里的公主提鞋都没资格,可不是荣幸吗?


    裴从禄在心里暗骂。


    骊珠眼尾弯弯。


    大伯这也太客气了。


    又看向旁边的堂妹,她道:


    “听说柳茹妹妹幼时便极擅对弈,明日逛过府内,不如便手谈几局?”


    裴柳茹热情道:“好啊好啊,听堂兄说公主府里的膳夫做糖糕做得好吃,不知道明日能不能尝尝?”


    “可以啊。”


    “多谢嫂嫂。”裴柳茹眨了眨眼问,“我可以这样唤公主吗?”


    “当然。”


    骊珠有些意外:“柳茹妹妹性子真好,虽然第一次见,却像是一见如故。”


    骊珠在雒阳不是没有认识的贵女。


    只是碍于身份,大家对她都是恭敬有余,亲昵不足,不会像裴柳茹这样跟她说话。


    裴柳茹也笑道:“我也觉得与嫂嫂相见恨晚呢。”


    能不一见如故吗?


    为了今日能哄公主高兴,裴照野不仅给她请了下棋师傅,让她恶补棋艺,还将公主的喜恶、性情、忌讳,写了三卷竹简让她背下来。


    那个疯子还嫌她寡言少语,不爱出门,不懂应酬,便让母亲连着一个月带她出门应酬,硬生生逼得她今日能顺利装出一副活泼开朗的模样,哄公主开心。


    自己爱装就算了,竟还逼旁人跟他一起扮戏。


    什么毛病。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清河公主的确很好哄。


    裴柳茹在公主府住了五日,一起守岁,与公主朝夕相伴。


    得知她也喜欢金石书画,临走前,公主送了她一大车青铜器和碑刻拓片,还有些给她做印章的水晶。


    裴柳茹知道,不是她演得好,而是公主爱屋及乌。


    对着阳光,她端详着那块漂亮的浅紫色水晶,回头朝门口仪态翩翩的高大青年望去一眼。


    他该不会真要这么装一辈子吧?


    “——什么呀,大伯父大伯娘还有堂妹,人都很好啊,一点也不像你说得那样。”


    送走了裴从禄一家三口,骊珠颇有些依依不舍。


    灯火下,她一边反复欣赏大伯娘送她的手镯,一边笑道:


    “柳茹妹妹还跟我说了不少你小时候的事。”


    裴胤之眼睫微动。


    “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小时候过得不好。”


    “哦?怎么不好?”


    骊珠哪里知道裴柳茹的手指头就在自己的三言两语之间,她搂住裴胤之的脖颈,声音忽低。


    “说你幼时因家境贫寒,学识或许不如其他人,叫我不要嫌弃你。”


    裴胤之默默松了口气。


    算她知道心疼自己的手指头。


    “要是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骊珠抵着他的额头,认真道:


    “你那么聪明,让女武师教我习武,都比我学得快,要是有个好先生,一定比那些迂腐儒生厉害。”


    裴胤之弯起唇角,额头轻轻用力回应她。


    “公主还是别早点认识我得好。”


    为什么?


    骊珠想了想:“我不会嫌你没钱,我有很多钱,除了买些金石书画,我花得不多,如果是为了养你读书,我还可以再少花一点。”


    窗外风雪严霜,内室炭火噼啪。


    像是有一块烧红的炭,轻轻落在他覆着厚雪的心上,滋啦一声,雪炽热地融陷下去。


    裴胤之一时说不出话。


    世上的眷侣,情到深处,无不遗憾没能更早与对方相识,唯独他不敢如此奢求。


    骊珠坐在他腿上,笑道:


    “那时,我会给你请最厉害的先生,你会和名门世族的子弟做同窗,结交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与他们一起入仕,一起匡扶社稷……”


    裴胤之只是安静聆听。


    他知道,她所幻想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


    虞山红叶寨的匪首不想匡扶社稷,更讨厌雒阳城里的权贵。


    明昭帝的掌上明珠不会喜欢满口粗话的匪贼,更不可能离开雒阳,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如今的生活已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吹灯灭烛,帷帐垂下,骊珠发现他今夜力道几度失控。


    “公主……”


    他紧紧埋首在她颈窝内,嗓音喑哑:


    “唤唤我的名字吧。”


    骊珠回拥着他。


    虽然自己完全被他笼在身下,但骊珠偶尔会觉得,他才更像是在寻求庇护的那个人。


    “胤之,你在想什么?”


    他在为什么而怅然?


    骊珠很努力地抱紧他,却没听到他的回答。


    她只好换个能让他高兴的话题:


    “胤之,你要不要猜猜,我今年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是什么?”


    生辰。


    那是裴胤之的生辰,可他不是裴胤之。


    “猜不到。”


    骊珠笑眼弯弯:“你肯定会喜欢的。”


    “……”


    尽管日子不对,但其实她送什么,他都会很喜欢。


    只是裴胤之仍然没有料到,骊珠会在生辰那日,送了他一盆——


    韭菜。


    “之前我看你常常盯着我书房里的那盆瞧,所以这次特地寻了一位很有名的花匠,精心移栽了半年,才养出这一盆,你喜欢吗?”


    裴胤之望着她明亮的月牙眼,再看了看怀中这盆韭菜。


    “这一盆……多少钱?”


    “五百金,”骊珠略带不好意思地说完,又忙道,“可这个品种真的很少见,值这个价的,而且你看它的叶子,比我那盆还漂亮对不对?”


    ……没看出来。


    他横看竖看,这不都是韭菜吗?


    裴胤之满心困惑,但也知道,这么贵肯定不是一般的韭菜。


    没有多问,裴胤之只装作特别惊喜的模样道谢,此后每日晨起,都不忘给这盆五百金浇水擦叶。


    五百金呢。


    拿去买真韭菜,吃十辈子也吃不完。


    裴胤之边擦边想,她下次生辰,他要送她什么礼物呢?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第一年他送了她胭脂首饰,她虽然喜欢,但也说这些她用得不多,下次可以送文房墨宝,古籍字画之类的。


    于是这年的裴胤之送了她一盒极珍贵的前朝碑拓。


    ——他从徐梦玄的私藏里抢来的。


    抢的时候他还看到了一幅山水画,画的是北地风光,他想她会喜欢。


    这个留着明年再抢吧。


    第三年,那幅北地山水画还搁在徐梦玄的私库中,裴胤之却亲眼见到了画中的石林戈壁。


    繁星洒满靛蓝色的夜幕。


    他在他想送给骊珠的那幅画中疾驰。


    快一点。


    再快一点。


    这是南雍这只垂死之虎能发出的最后一声虎啸。


    若此战能胜,即便是惨胜,南雍也将一统北地,他们会有很多年的时间来恢复元气。


    可若此战败了,南雍的最后一口气也将彻底消散。


    不堪重负的身躯用剧痛在向他抗议,从掌中飞驰而出的长槊,刺穿了北越王的……左耳。


    是左耳,而非头颅。


    一线之隔啊。


    两人一前一后跌下马背。


    淡黄明月照着硝烟飞扬的荒原。


    裴胤之仰面望着苍穹,天地在此刻宁静。


    他想,还好,他临走前放了覃珣一马。


    堂堂光禄勋大人,守卫宫廷门户,在他死后防着太后和少帝对她下手,应该不难吧?


    闭上眼时,裴胤之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骊珠的那个假设。


    如果他以裴照野的身份与她相遇,会是何等情形?


    她会吓到吗?


    她会害怕吗?


    她应该会……看清他的真面目,知道自己这么多年都在欺骗她,然后大发雷霆,又找不到人算账,气得要命吧?


    裴胤之第一次死,不知道是不是人人死前都会圆梦一场。


    但他在恍惚中,仿佛真的看到了这一幕的出现。


    他看到虞山的秋天,红叶绚烂,丹朱在山雾中射下百步外的枫叶,顾秉安一大早又在读他那几本破书。


    而他一如往常地在和仇二练剑,途中有人来禀,说在荻花荡旁发现有货船踪迹。


    随手拎起怒猿面具,他叫上两队人马,往荻花荡去。


    身体是轻盈的。


    多年顽疾一扫而空,四肢矫健,蓄满了勃发的力量。


    是梦吗?


    思绪是混沌朦胧的,他不能自如行动,但又身临其境,像是雾里看花。


    ……


    “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小娘子,嫁他……不如嫁我啊。”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裴照野,照单全收的照,野马无缰的野,家贫无从致书,家不贫也不爱看书,无才无德,落草为寇,道上诨名‘山中魈’,是这虞山红叶寨坐头把交椅的山主——”


    “裴照野,原来你叫这个名字。”


    ……


    应该是梦吧。


    裴胤之想,人死前原来真能大梦一场,还能梦得如此真实,梦出了他最害怕的事。


    什么家不贫也不爱看书,什么落草为寇。


    这倒真是他会说的话。


    可这话怎么能让那个整日追着他念“胤之胤之,你怎么这么厉害,朝廷没有你该怎么办”的小公主听见?


    她果然被吓晕了。


    裴胤之忍不住想,这个噩梦到底要做多久?


    他暴露得那么彻底,她肯定被吓坏了。


    他可不想见到她醒来后对他灰心失望,说讨厌他,再也不喜欢他之类的话。


    不过,裴胤之很快发现,这好像不是个噩梦。


    他重新回到了红叶寨覆灭的那一日,但她出现在这里,劝他回寨,替他救下丹朱,交给他铜虎符,改变了一切。


    在那个晚上,她将滚烫的脸埋在柔软被衾间,望着他笑:


    “……我已经知道,你不仅会胡乱亲人,还爱说粗话,不通诗书,审美不好,打起架来混不要命,跟君子简直差得十万八千里。”


    裴胤之怔怔与她对视,看着她水波潋滟的眼,脸颊上细软的绒毛。


    他像是一脚踩空,阵阵眩晕袭来,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置身何处,是无间地狱还是天上仙宫。


    他听着,看着,等待她一字一句的宣判:


    “所以,你不用装成你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装一辈子也很累的。”


    “你这个样子也很好啊,虽然有些我不太习惯的地方……但我不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开心,我想你也一样开心。”


    她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即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裴胤之,只是一个山野之中的无名贼匪。


    她也还是觉得他很好。


    “裴照野。”


    她用清甜雀跃的语调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每一遍,他都在心底默默回应。


    此时此刻,裴胤之已确定这一切都绝非梦境,因为就算是做梦,他也无法设想出如此甜蜜的话语。


    这种话只有她说得出来。


    只有她能赐予他这样的完满。


    裴胤之看着她从伊陵走到宛郡,再从宛郡走到了雁山,她一步步脱胎换骨,在温陵彻底蜕变成一个让他几乎不敢相认的模样。


    原来她可以做到。


    只要用心浇灌栽培,她可以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大、坚韧、光芒万丈。


    很好。


    少年时的他将她养得很好。


    现在,该把她还给他了——


    作者有话说:下章衔接大裴穿小裴正式剧情!


    另外,如果没法把两个人视为同一个人,其实可以当成这一世本来就是大裴重生,只是没带着前世记忆而已,现在记忆融合,大裴开始虚空索敌,自己打自己[小丑]


    第102章 互穿篇(一)


    裴胤之在明昭二十四年的春天醒来。


    起初,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只记得自己大约是死了,又照了照镜子,确定不是借尸还魂。


    然后,他掀开小楼的窗,看到明黄色的迎春花开遍虞山,脑海中不期然地滑过一个念头。


    这是明昭二十四年。


    也是收复北地十一州的第二年。


    收复……北地十一州?


    眼前出现熟悉的戈壁。


    天光欲曙,他单骑提枪追击北越王。


    但这一次,从他手里飞出的长槊没有偏移,而是稳稳地刺穿了北越王的头颅。


    裴胤之微微蹙眉,似有些困惑。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梦中所见被一团雾包裹着,记忆模糊不清,只偶尔闪过一些片段。


    还没等他理清,很快,小楼外传来了浑厚粗犷的声音:


    “山主!开饭咯开饭咯!刚才有小宦官来传话,说咱们殿下还有一个时辰就回来,让你给自己洗个澡抹香点,待会儿准备接驾!”


    另一人打断:“蠢吗你!人家原话说的是净手煴香,什么洗个澡抹香点,叫那些宫里来的人听见,净给咱们山主丢人!”


    两人你来我往地吵嚷几句,抬头瞧见山主的身影,很快偃旗息鼓。


    拱手见了个礼,粗枝大叶的山匪们便朝食舍走去。


    ……不对。


    裴胤之忽然想起来。


    他们如今已不是山匪了。


    这些年,红叶寨虽运贩私盐,与国争利,却也还田于民,功过相抵。


    皇太女殿下替红叶寨的匪贼们请了旨,给一直管着私盐的仇二封了个盐官,领郡内盐铁诸事。


    日后,红叶寨所占的盐池,便由红叶寨的人征收盐铁税务,监管市价。


    这也是他们做惯了的事,如今是由暗转明而已。


    裴胤之一点点理解着这些浮现在脑海中的内容。


    山主。


    盐官。


    宫里来的人。


    还有……一个时辰后归来的皇太女殿下。


    裴胤之忽而反应过来,猛然推门而出。


    他穿过人声鼎沸的食舍,穿过井然有序的哨岗,看到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孔。


    山间的风呼啸而过,这不是在做梦。


    “……将军!”


    蹲在台阶上雕玉簪的丹朱听到马鸣声,抬起头来,见到自家将军翻身上马的身影。


    “你干嘛去?是不是要去接殿下?你等我一下,我也想……”


    裴胤之闻声回头,定定看了她和顾秉安一眼。


    丹朱被那一眼看得一愣。


    她扭头问身后的顾秉安:


    “我承认今天确实略涂了那么点胭脂,但真的有这么难看吗?”


    将军看她的眼神未免太不敢置信了吧?


    顾秉安也觉察到了一点微妙的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深究,就被余光瞥到的丹朱吓了一跳。


    “你这已经不是一点胭脂了!快去洗脸!否则非得把长君吓死不可!”


    马蹄扬起尘土,两人的声音渐远。


    裴胤之本以为自己早已忘掉了虞山的路,但重走一次,才发现自己对每一条岔路都铭记于心。


    将军。


    丹朱的那一声又触发了一团记忆。


    裴胤之想起来了。


    今年他二十四岁,不仅身体矫健,正当盛年,还收复北地,受封为骠骑将军,位同三公……


    “裴照野!”


    像是鼓槌捶打在胸口。


    裴胤之望着荻花荡飘来的小船,看着那只远远冲他挥舞的手臂,呼吸不受控地急促几分。


    船刚靠岸,骊珠便提裙下船,笑盈盈地朝他小跑而来。


    “你来接我啦,还好今日比预计得早了一点,你没等太久吧?”


    裴胤之喉间一滚,一时无言。


    看着眼前这张明媚笑靥,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前世嘉德殿的那场火雷。


    “没有。”


    他哑声道:“是我让你等太久了。”


    他死后魂魄归乡,在她身边流连三年。


    看着她替他下葬,为他夜夜泣泪,也看着她被逼入绝境,在南雍将亡时孤注一掷,决意殉国。


    裴胤之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面皮带着一点被江风吹过的凉意,雪团似的纤薄。


    骨头却比谁都硬。


    怎么就不肯跟着覃珣逃呢?


    骊珠眨了眨眼,下一刻,她顺势牵起他的手,纤细手指用力地紧扣着他。


    “你真黏人,不是才分开了一天吗?”


    骊珠牵着他,往不远处红叶寨派来接她的马车而去,一众宦官女婢跟在她身后。


    “今早来之前,我去见过林章他们了,明日让仇二跟他见个面,等过几年,大雍缓过这口气,我想,盐铁民营的例子就从伊陵开……”


    浅滩石子不平,骊珠一蹦一跳,挑着平坦的地方走。


    托着她的那双手始终稳健有力。


    “……这次父皇派我巡视北地,除了驻军和军屯的事,还顺带要去监察迁都燕都的进程,路途遥远,在红叶寨大概只能待五日,你要是觉得时间不够,就多留几日,我们到燕都再汇……”


    “够的。”


    骊珠抬头,这才发现他的目光似乎一直都落在她身上。


    他道:“今早我已经看过,都没缺胳膊少腿,很好了。”


    身后的长君匪夷所思地抬头。


    没缺胳膊少腿就很好?


    这算什么标准?


    骊珠也觉得他今日说话怪怪的。


    “……当然不会缺胳膊少腿啊,你是不是担心招安之后还会有人对红叶寨不利啊?你放心,不会的,我现在说话很算数的。”


    说到这个,骊珠尾音上扬,是前世裴胤之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


    他想起来了。


    伊陵掌兵,设立流民军,合并雁山起义军……


    这一世的他与她并肩作战,一步步助她从势单力薄的清河公主,成为了如今的摄政皇太女。


    裴胤之的脚步顿住。


    长君牵来了裴胤之拴在一边的马,后者却迟迟未动。


    “……将军?您不上马吗?”


    裴胤之又被人如此唤了一遍。


    是真正的骠骑将军,而非应该坐镇后方、每次他要上阵都被七八个军士将军拽着不让他去的大都督。


    他替她驰骋,替她披荆斩棘,为她叩开了雒阳城的城门。


    良久。


    “我与……殿下同乘,这马就劳烦长君了。”裴胤之随口道。


    长君微微睁大眼。


    玄英和骊珠也朝裴胤之看去。


    长君错愕道:“将军您吃错什么药了?这么客套?”


    还劳烦。


    按他平日行事作风,不该把缰绳一甩,直接扔下一句“替我牵会儿,谢了”,就跟殿下一起上马车了吗?


    骊珠也是这么想的,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瞧。


    裴胤之回过味来。


    对了,这一世的他,并不需要扮演那副文绉绉的斯文模样。


    那还劳驾个屁。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对那小宦官道:


    “客套吗?还好吧,对了,走之前我看它的食槽空了,你送回去的时候记得顺手喂点马草。”


    长君:……倒也不必比平日还不客气。


    长君不知道,裴胤之前世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长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整日贴身跟在她身边,不说是宦官,别人还以为是她养的面首呢。


    裴胤之在心底冷笑。


    宦官怎么了?掏了蛋就不喜欢女人了?没那说法,与宫婢对食的宦官大有人在……


    他忽而又想起了什么。


    刚坐上马车,裴胤之阴恻恻出声:


    “你的长君,竟然对我们丹朱有意思?”


    骊珠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个话题,顿时有些心虚。


    这件事他们从前也私下提起过,不过那时的丹朱还是小小校尉,长君却是宫中官职在身的宦官。


    但现在,骊珠替丹朱补上了昔日的封赏,如今是秩千石的骁骑将军。


    即便丹朱与雒阳城中的贵女格格不入,在朝中也是独树一帜的女将军,但只要她愿意,寻一门正常的亲事并不难。


    骊珠觉得长君千好万好,不愿想他配得上配不上谁的问题。


    可丹朱也很好,她也不想丹朱受委屈,被人背后非议。


    手心手背都是肉,所以听到裴照野这样阴阳怪气地一提,骊珠心虚之余,立刻道:


    “我……我问过丹朱,她说,她见她姐姐生孩子有阴影,这辈子不愿生孩子,她不在意这个!”


    “而且你也说……人家有人家的玩法,叫我别问,怎么,你现在又不乐意啦!”


    说到最后,骊珠有了底气,略含薄怒地盯着他。


    从她口中听到一些……颇为低俗的话,裴胤之愣神片刻,这段记忆很快清晰浮现在脑海中。


    与之相伴的,还有更多他从前想说,但从没在她面前说过的污言秽语。


    裴胤之接受着涌来的无数回忆,有些难以接受地扶额。


    “你怎么了?”


    骊珠见他扶额皱眉,脸色极难看的模样,立刻俯身肃然道:


    “你老实说,去年出征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受重伤?有没有留下什么旧疾?你答应过我的,不许再像前世那样瞒着我——”


    半垂的眼睫凝冻。


    裴胤之忽而想,她是不是还是介意?


    前世他那样欺骗她,什么都不告诉她,以至于她前世只能做个空有名头的长公主,最后能做的反抗,也不过是与敌人玉石俱焚。


    对她而言,裴照野是不是比裴胤之更有用,待她更好?


    “……我没事,”他缓缓抬眼,漆眸被她占据,“没瞒你,以后都不会瞒你了。”


    骊珠怔了一下。


    他今日真的怪怪的,可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想了想,骊珠飞快地亲了亲他的唇。


    ——遇事不决就亲亲,先哄一下总是没错的。


    她眼尾含笑:“没事就好。”


    裴胤之深望她片刻,眼帘垂下,那种很欲的视线落在她唇瓣,骊珠微微屏气一瞬。


    下一刻,他果然深吻而上。


    “等等……”


    被亲得晕头转向的间隙,骊珠在他吻上颈侧时得以喘息,赧然又着急的低语:


    “这次不行……真的不行……最多一刻就到了,时间不够的……”


    裴胤之脑海里闪过数段马车内的绮丽回忆。


    他缓缓睁开一双浓黑如墨的眼。


    他、大、爷、的。


    这一世的他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


    爽不死他!——


    作者有话说:大裴&小裴:拿来吧你!(脑内虚空互殴中)


    第103章 互穿篇(二)


    骊珠隐隐感觉,裴照野好像在为什么而不爽。


    回到寨中,她问顾秉安:“……昨日你与你们将军提前回来,寨子里可有出什么事?”


    “没有啊,”顾秉安若有所思,“不过今早起来,将军给人的感觉……的确有点奇怪。”


    不像是不高兴。


    倒像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凛冽长眉压着浓黑的眼,阴沉沉的。


    骊珠也有这种感觉。


    但有句话她没说,今日裴照野同长君说话的口吻,还让她想起了前世的他。


    她朝不远处的高大身影望去。


    裴胤之拿起兵器架上的一只长槊,在手里轻松地转了个花,但他的耳朵却始终朝着长君和丹朱的方向。


    丹朱:“顾秉安那个王八蛋,非说我化得像女鬼,让我洗脸,像吗?哪里像?我觉得挺好的啊!”


    长君:“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丹朱:“说来听听,要是听得我不高兴,嘿嘿,我就亲烂你的嘴!”


    长君:“……那算了。”


    隔了一会儿,打了一盆水的长君回来。


    正喂马的丹朱瞥了一眼,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丹朱:“干嘛?我觉得挺好看的,我不洗。”


    长君:“……都行,那我也不用帮你重化了。”


    丹朱:“不早说!洗!化!诶,这个是不是就叫那个什么……闺房画眉之乐?”


    长君:“你再说我真走了!”


    丹朱:“哦哦哦,不说了,那你今晚在殿下那儿守完夜,到底要不要睡我那儿啊?”


    长君:“…………要。”


    坐在矮凳上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闲聊。


    裴胤之放下手中长槊,没有再继续听下去,转身朝骊珠的方向走去。


    仇二刚向骊珠汇报完盐务。


    公事谈罢,他兴致勃勃,要带骊珠去看他们红叶寨给皇太女修的“行宫”。


    “……上次殿下在信里说,叫我们不要弄得太奢靡,但殿下如今可是皇太女,也不能随便弄个草屋打发了,这柱子,这桌子,用的都是咱们虞山里的老木头,漆了四五遍,一点不差。”


    仇二拍了拍中堂的柱子,又颇为遗憾道:


    “可惜现在干不了老本行,否则抢它几艘货船,再添点金光闪闪的摆件,更气派……”


    裴胤之额角跳了一下。


    这木头在公主府里拿来烧火差不多。


    还敢在她面前提什么老本行……


    “你们以前劫的那些商船品味都太差了,要我说,真要抢还是得抢那些做大官的。”


    裴胤之转头,困惑朝她看去。


    骊珠认真地与仇二探讨:


    “前些时日廷尉府抄了好几家大官府邸,那些摆件才是又华美又风雅,宫里都少见——你们今年把郡内的盐价稳定下来,到了年末,我送你们几件。”


    仇二:“好啊好啊,我们红叶寨还没劫过大官呢,殿下可一定得让咱们开开眼界。”


    “……”


    裴胤之缓缓扭头,对玄英道:


    “她何时学会的这些?”


    玄英微笑答:


    “将军问我?殿下自打掌权后,国库一紧就去抄那些贪官老臣的家,不少臣子私下都说殿下这是土匪作风,您说殿下跟谁学的?”


    那些老臣的家可不是那么好抄的。


    抄了一个,其他老臣兔死狐悲,立马前仆后继地向明昭帝告状。


    好在骊珠早已向明昭帝晓以利害,不将朝中这些腐朽旧物扫尽,就不可能革新朝中风气。


    明昭帝很配合地装傻。


    每每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告状,他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


    竟有此事?


    爱卿莫气,这个逆女,明日朕定好好骂她!


    这般雷声大雨点小,众人心知肚明,这父女二人装了许多年的缩头乌龟,今后大概再也不会忍下去了。


    连太傅都颇觉讶异。


    不明白他看着长大的老实孩子,在外面也就摸爬滚打一两年,这么快便学来一身草莽匪气。


    依玄英看,这个就叫学坏一出溜。


    裴胤之静静端详着她的侧颜。


    还是那张温软和善的面孔,但前世偶尔会见到的怯懦和不自信,已经完全在她的眉宇间一扫而空。


    他知道她是一块璞玉。


    但他从没想到,将她放在这个位置上,她会如此熠熠生辉。


    仇二还在介绍他的小楼。


    “……咱们红叶寨虽没存冰,但夏天也不会热着殿下,天气热的时候,就把这扇窗打开,外面就是瀑布,吹进来的风凉快得很……”


    “是吗哈哈哈……但这个风是不是有点太凉了?”


    被风里夹的水花噼里啪啦打了一脸,骊珠有些睁不开眼。


    裴胤之轻轻阖上了窗。


    内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仇二回头,见山主取来手帕替殿下擦脸,很有眼色道了一声“时辰差不多了,我取叫人送午膳来”,便退了下去。


    “不必将就。”他道,“改日臣……我再命人来修缮一二,仇二弄得还是太粗糙了。”


    从前公主府里夏日用的簟席,都是用珠宝玉石做的。


    他让人家热了就在瀑布里吹吹,拿公主当野猴子吗?


    骊珠任由他一点点擦干脸上水渍,视线落在他沉静眉眼间,心念微动。


    “没有将就。”


    她在他手帕拂过眼皮时闭眼,噙着笑道:


    “他们布置得很用心,我很喜欢,要是布置得和宫里一样,我反而得查查他们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了。”


    “只可惜不能跟你一起住太久,等迁都的事办好,我们再回来住段时日好不好?”


    擦净了脸,裴胤之垂眸看着她乖乖闭眼的样子。


    没忍住,啄了下她的唇才道:


    “不用迁就我,你已经将红叶寨安排得很好,军屯和府兵的事没那么好办,这几年都有得忙……还有覃戎和郭韶音。”


    骊珠缓缓睁开眼。


    “你想如何处置覃戎?”


    裴胤之在记忆里翻了翻,有关于他们的画面很快鲜明涌现。


    和前世不同,因为骊珠的计策,覃戎在关键时刻与郭韶音一道倒戈,在收复北地的几次重大战役中出力不少。


    甚至覃戎还在和裴照野的一同作战中,被敌人斩断了一臂。


    那是拿剑的一臂,覃戎这辈子算是废了。


    所以,在战事平息之后,骊珠没有追究他与覃敬勾结的问题,只撸掉了他所有官职。


    但覃戎在军中多年,旧部无数,若真贬为庶人,未免寒了他们的心。


    骊珠思来想去,便将他的军功全都算在了他夫人郭韶音的头上。


    如今郭韶音承了两份军功,得一个汝陵侯的爵位并不过分。


    但骊珠一直不知道,裴照野对她的这个决定怎么看。


    毕竟郭韶音虽聪慧多谋,却独独对覃戎这个头脑简单的莽夫情深意笃。


    她若为汝陵侯,覃戎即便断了一臂,身无官职,这辈子衣食无忧到老也不成问题。


    裴胤之很清楚裴照野的想法。


    “殿下的处置很好。”


    指腹蹭了蹭她脸颊,裴胤之道:


    “宛郡一系的军士对覃戎和郭韶音忠心不二,收复北地的战事上,覃戎立过军功,殿下不追究覃戎,而重赏郭韶音,对军中有了交代,对殿下也少一些阻碍,是好事。”


    裴照野亦如此想。


    但凡那个狗东西没断臂,他大概都不会如此心平气和。


    可现在嘛……


    裴照野战后几次回想那惊险一幕,都觉得心有余悸。


    ——覃戎那一臂,简直像是替他挡的一样,尽管覃戎本人可能没这个想法。


    因为这个,再加上裴照野大胜归来,声动大雍,最是意气风发之时。


    和覃戎那点旧怨,早就不知被裴照野抛到哪儿去了。


    至于裴胤之,更是无所谓。


    前世无论是覃敬还是覃戎,全都死在他手里,恩怨清算干净,他没什么遗憾。


    唯一的遗憾只在眼前。


    裴胤之抬眸,对上她关切的目光。


    “我和覃戎的私怨……那不是殿下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今日果然有些奇怪。


    午膳备好,仇二派人来传话,两人往食舍里走。


    骊珠频频朝他投去视线。


    若是平时,即便裴照野完全不在意,也会故意佯装委屈博她同情,再借机提点奇怪的要求。


    但今天他有点太善解人意了。


    两人在热闹的食舍落座,所有人都在,昨日裴照野赶回来时已经太晚,今日红叶寨的人才算聚齐。


    众人几盏酒下肚,遂问起了北地战事的细节,许多人在雁山时迟疑没有从军,事后后悔莫及,都想让他仔细说说那几战,他们也算与有荣焉。


    裴胤之握着竹著的手一顿。


    这些记忆,他当然已经想起来了。


    每一场战役的细节,风中的腥气和刀刃刺破血肉的手感,他都好像身临其境,每一个瞬间都能共鸣。


    越是如此,他胸中翻滚的那股妒火就更烈。


    他能接受骊珠对少年时的他好一点。


    甚至会觉得感动。


    可她也不能好成这副模样吧?


    救了红叶寨,创立流民军,让他做大将军,给他请最好的师父,一战又一战的信任他,历练他。


    即便心里再不舍,也愿意放他去最危险也最能一战成名的战场。


    从此后世千年,青史上都会留下裴照野这个人的辉煌功绩。


    裴照野。


    裴照野。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从前让他无比怀念的名字。


    他做了十年的裴胤之,少年时的他却用着这个真名,恣睢狂妄地活到二十四岁——甚至还把胤之这个名字也一并笑纳了。


    裴胤之忍不住冷笑。


    很好。


    他算是明白从前那些仇家,为何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这个人好像确实挺招恨的。


    说完了故事,这碗饭也吃得差不多,裴胤之放下碗。


    侍立在旁的女婢端走托盘,很熟练地再重新端上了一份荤素俱全的菜式。


    裴胤之缓缓抬头。


    与将军对上视线的女婢心里打了个突。


    女婢:“是……分量太少了吗?将军恕罪,奴婢再给您换个大碗!”


    “……”


    裴胤之咔嚓一声,折断了手里的竹著。


    骊珠闻声扭头。


    “……这竹著有些发霉了,再换一双吧。”


    他微笑着放下被折成四段的竹著——


    作者有话说:久等啦~晚点应该还会有一章!


    第104章 互穿篇(三)


    裴胤之坐在骊珠身旁,冷着脸吃完了五碗饭。


    心中那股无名火烧得最烈时,吃饱路过的丹朱见他放下竹著,还随口说了一句:


    “将军今日吃这么少,心情不好?”


    将军平日敞开了吃,六七碗都不在话下呢。


    丹朱话音刚落,就收到了一道冷峻的视线,被长君拽着赶紧离开了。


    很明显,今日近身待在裴照野身边的人,都察觉到将军和平日有些不同。


    不过这一点微妙的不同,看上去只是他心情不佳而已。


    所以大家只是避免多嘴,并时不时朝骊珠挤眉弄眼。


    按照往常经验,只要殿下跟将军多说几句话,将军就是有天大的不爽,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吃得好饱,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和随行的几位属官谈完公事,接收到众多暗示的骊珠便起身,极自然地拉着裴胤之往外走。


    春夜晚风微凉。


    玉兰在月色下绽放,山风里带着些许丁香的淡淡芬芳。


    “红叶寨虽然来过好几次,好像都没有时间仔细赏过虞山的风景,只知道秋天红叶漂亮,没想到春天也有这么多花。”


    她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白玉兰。


    转过身,骊珠递给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发髻。


    裴胤之长眉微微舒展,认真找了找位置,才给她簪在发间。


    “好看吗?”骊珠歪头问。


    玉兰花瓣莹白柔软,她浮着一对梨涡的面颊却更胜玉兰。


    “好看。”


    裴胤之说完,眼睫微颤了一下,又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道:


    “……是我的错。”


    骊珠奇怪地追问:“什么错?”


    “当初你第一次到虞山时,怎么能没想着带你四处逛逛呢?没带你逛就算了,居然还想着把你送走,真是不应该。”


    他慢悠悠地说完,果不其然见骊珠敛了几分笑意。


    她轻哼一声:“知道就好,你也太可恶了,我差点就没命跟你成婚啦。”


    “确实可恶。”他笑意微妙,伸手牵着骊珠上坡,“换做现在的我就不会这么对你。”


    这话怪怪的,并且似曾相识。


    骊珠想起来了,之前提起前世他害她被覃珣拒之门外淋雪的时候,他也总这么说。


    “什么现在的你以前的你,明明就是同一个人,怎么老推卸责任?”


    骊珠在陡峭的坡上站稳,对着他认真道:


    “下次再说这种话,我也跟你一样耍赖。”


    他颇为好奇:“怎么耍赖?”


    骊珠思考片刻,故作装出冷笑的样子:


    “我今天答应,明晚可以跟你做三次,当晚就告诉你,那是昨晚的我答应的事,跟今晚的我有什么关系呢?”


    裴胤之回头瞧着她。


    “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道:“刮目相看的眼神。”


    从前在公主府时,她可不会这样跟他说话。


    她的眼神总是热烈又真挚,盛满了沉甸甸的信赖和仰慕。


    如果他真的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人,他大概会无比受用,可他不是。


    所以,受用之余,总有那么一点良心未泯的歉疚。


    但现在不同了。


    她完全清楚他所有的卑劣和低俗,不仅没有像他前世想象的那样排斥,还会一并接受包容。


    ……虽然也不是全都包容。


    “咦?这里怎么会有桃花?”


    骊珠顺着山坡往上走,走到最高处,忽而发现峭壁上有几株零星开放的桃花。


    可伊陵偏北,桃花应该四月才开。


    裴胤之站在山坡边,往下瞥去一眼:“下面还有一大片桃花林,想看吗?”


    骊珠不疑有它,兴致颇佳地跟了上去。


    顺着陡坡向下,最陡峭处骊珠犹犹豫豫,并不敢走,裴胤之便背着她,灵巧自如地攀了下去。


    骊珠这才知道这里的桃花为何开得这么早。


    “……这是温泉?”骊珠蹲在池边探了探,水是温的。


    裴胤之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抬眼轻笑:“嗯,池子不大,地方也偏,很少有人知道。”


    骊珠意识到什么,警惕地起身后退两步。


    “你要干嘛?”


    她左顾右盼。


    “很少有人也不行。”


    裴胤之没说话,他随手从大腿系着的革带上取下匕首,寒刃在指尖转了一圈,身旁一根翠竹悄无声息折断。


    骊珠意外地眨眨眼。


    “你砍竹子做什么?”


    “是啊,我做什么呢?”


    他心情颇佳地扛着一截竹子到池边,骊珠试探着挪到他身旁,好奇地看他将竹子砍成一段能盛水的竹筒。


    然后反复洗了好几次,盛满水。


    “拿一下。”


    骊珠乖乖接过。


    直到裴胤之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羊肠,又接过竹筒泡进去,骊珠才陡然回过神来,涨红脸猛地起身。


    “你你你——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说罢,一蹦三尺高的骊珠就要去抢他手里的竹筒。


    想也知道,裴胤之只需略略抬臂,骊珠连竹筒底也够不着,反而投怀送抱,被他揽上腰肢。


    他低下头,笑着亲了亲骊珠的唇角。


    “不行?”


    骊珠怔了一下。


    见到这个熟悉笑容,她才后知后觉,今天的裴照野好像一直笑得假假的。


    回过神来,她气恼道:“不行!”


    他又亲了一下。


    “真的不行?”


    “不行!”骊珠跳起来抢。


    伸长左臂的裴胤之在半空将竹筒换到了右手,这下更远了。


    他道:“怎么到我就不行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骊珠够得手有些酸,她揪着他的衣襟咬牙切齿。


    “我看我就是对你太好了!你放肆!”


    裴胤之看着她喜怒皆鲜活的模样,良久才道:


    “你确实是对我太好了。”


    “……”


    骊珠攥着他的力道松了松。


    他也太会撒娇了吧。


    想了想,骊珠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她低垂着眼,耳尖红红的。


    “真的不会有人……”


    “要是有,我就挖掉他的眼睛。”


    骊珠猛地抬头,“你敢”还没说出口,就被他的唇舌堵住了声音。


    衣带松开,裙袍和沉沉革带一起跌在落花上。


    骊珠一直怕水,裴胤之知道是为什么,他一步步引着她往深处去。


    “不用怕。”


    青筋蜿蜒的手托住她的腿,指端微陷。


    他一边温柔吻着,一边安抚她:


    “我在这里,绝不会让殿下呛一口水。”


    紧紧缠绕着他的四肢,这才略微松了一点力道。


    下一刻,被她缠住的人缓缓挺身,将她欺在池壁。


    热雾蒙蒙中,他的眼睛比头顶的天幕还幽黑深邃。


    背脊有酥麻感阵阵窜上,在将要攀至顶峰时,他拢了拢她湿漉漉的乌发,哑声问:


    “……叫我什么?”


    她哑得不成样地唤了一声“裴照野”。


    时机有些错了位,但在听到这三个字时,裴胤之心底某个角落仍感觉到一股莫大的满足感。


    “喊对了,骊珠,你好聪明。”


    他不知餍足地吻上她嫣红的唇。


    某个间隙,他脑子里划过一句话。


    ——他再好,也是死人,他能让你快.活吗?


    裴胤之睁开眼。


    从前竟没发现,他少年时怎么能恶毒成这样?-


    骊珠虽然觉得裴照野带她来温泉池不怀好意,可坏心眼中也带了一点好意。


    至少这夜之后,骊珠没那么怕水了。


    甚至还能在水上勉强游一丈的距离才往下沉。


    “……你说,这样多练几日,我是不是就会凫水啦?”


    回到小楼的骊珠浑身抽不出一丝力气,但枕在榻上,精神却格外兴奋。


    裴胤之拥着她,双臂圈得密不透风。


    “嗯,你要不怕累,这几日我都陪你去。”


    骊珠刚想说好啊好啊,又想到什么,警惕道:


    “你不准带羊肠。”


    “那没意思,不去。”


    “谁准你跟我讲条件的?”


    “你准的。”


    “……再也不对你好了。”


    裴胤之睁开眼。


    他的眼珠很黑很浓,静静地没有什么情绪,骊珠却似乎被他这一眼刺了一下。


    “……好啦,”她环住他的腰,“但只准一次!再多我真没力气学了!”


    裴胤之吻了吻她的发顶。


    怎么这么没原则。


    还好她如今也在每日晨练,否则怎么受得住。


    他道:“殿下觉得我教得如何?”


    “很好啊。”


    “跟之前教殿下骑马的时候比起来呢?”


    骊珠想了想,诚恳答:


    “虽然都有效,但这次温柔很多。”


    他循循善诱:“那殿下喜欢哪次?”


    怎么什么都要比一下?


    骊珠没有深思,只是听他的语气,猜了个他听了可能会高兴的答案。


    “这次吧。”


    他抚摸她长发的动作果然更柔三分。


    骊珠阖上眼,感慨地叹了口气。


    她真聪明。


    三日后,离开虞山时,尽管还不能游太远,不过以后若是再掉进水里,她至少能自己扑腾几下。


    虽然这个过程中,付出了一点小代价,但骊珠对结果很满意。


    裴胤之也很满意。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前世瞻前顾后,错过了机会。


    两人并肩坐在马车内,骊珠看着他沉静侧颜,忽而想起,前世他得知沈负曾用弹弓将她打下荷花池时,说过想要教他凫水。


    如今也算圆梦了。


    而且。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这几日的裴照野,跟他前世的感觉有些像。


    好像变得温柔沉稳了些……有点怀念。


    骊珠眷恋地靠在他肩上。


    “要做吗?”


    身旁响起熟悉的声音,骊珠缓缓坐直,盯着他。


    倚着车壁小憩的裴胤之睁开眼,仍然是那种温柔沉稳的眼神,但说出口的话却一如既往的直白。


    “不了。”骊珠婉拒,自己靠去另一边,与他保持距离。


    果然是她想多了。


    这不还是一模一样吗?


    裴胤之弯了弯唇角。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感觉果然很爽。


    车队行路半月,终于望见了燕都的城池。


    这里曾是大雍的国都,被北越占据十数年,如今终于重新回到了大雍的版图上。


    平原辽阔,苍鹰盘旋。


    郭韶音率人在燕都大营外迎接皇太女的仪仗。


    三十出头的郭韶音仍是那副清瘦单薄的模样,哪怕身旁站着一群重甲军士,她的面容仍带着书卷气。


    此刻,她淡雅沉静地遥望过来,向骊珠和裴胤之见了礼。


    裴胤之知道她们之间要谈军务,便问:


    “覃戎呢?”


    郭韶音看了他一眼,垂眸道:“夫君今日在家中。”


    裴胤之:“许久未见,正想寻他喝酒,那我去君侯家中拜见。”


    “……将军安坐,若真想喝酒,我将人叫来营中便是。”


    他笑了笑没说话。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覃戎人就在营中,这是不想见他呢。


    那可由不得他了。


    这半个月裴胤之一路由南到北,能亲眼看看北地十一州的风光,又终于能放开了与骊珠亲近,心情很好。


    如果能再看看断了一臂的覃戎是个什么衰样,他的心情会更好。


    夫妻二人各有事做,直到傍晚方才碰面。


    燕都天高云淡,时不时便能见到猛禽在高空鸣啼盘旋。


    骊珠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只老虎,不过一年时间,它长得就已经有些夸张,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在她怀里打滚了。


    “……郭韶音说宁愿解甲归田,也还是不肯跟覃戎和离,我说给她在雒阳权贵里重新选一个年轻的夫婿,她也不肯。”


    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风吹草低,绚烂的夕阳往山下沉。


    骊珠费解地偏过头:“覃戎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蛊?他都三十多了!”


    原本双手后撑,正吹着风的裴胤之缓缓坐直。


    “三十怎么了?”


    骊珠只是随口一骂,讨厌一个人时,什么地方都是讨厌的。


    但裴照野的反应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你不是也经常说三十多很老了吗?”


    想起来了。


    裴胤之在心底冷笑。


    不仅恶毒,还阴险,这么处处诋毁他,是觉得自己活不到三十是吗?


    “我想了想,其实三十岁也挺好的,知冷知热,进退有度,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如何比得上?”


    满口粗鄙之语,横冲直撞,无法无天,妒忌心还强。


    不过是地上的臭石头,借了他的光而已,也能跟他这个骊珠心目中的白月光比?


    裴胤之内心冷笑连连。


    骊珠想了想:“嗯……也有道理。”


    似乎郭韶音早年留下旧疾,不能生育,时下男子虽不在乎几婚,但能不能生孩子还是挺在乎的。


    算下来,还不如这个断了臂的覃戎呢。


    至少覃戎的容貌和覃家人一脉相传,而且这把年纪还保养得不错,并无大肚便便的臃肿老态。


    思索许久的骊珠最终拍板。


    “反正她和覃戎也不会有孩子,只要她不过继其他宗族的孩子,汝陵侯的爵位到她这一代传不下去,没什么可提防的,就让她放手去做,说不定还更靠谱呢。”


    裴胤之看着她小跑去营帐,与那位女君侯说了几句话。


    郭韶音怔愣了一下。


    夕阳即将坠下,她眼中神采却如即将坠落的夕阳,迸发出一束明亮霞光。


    “……她怎么说?”


    站在后方的覃戎见妻子归来,眼眶泛红,他咬紧后槽牙:


    “都是我连累了夫人,我去同她说!和离就和离,我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要夫人不弃,我……”


    郭韶音摇了摇头,笑道:


    “夫君,没有连累,她愿意继续用我。”


    “只说用你夫人,没说用你哦——”


    骊珠的发丝在风中飘动,她笑眯眯对覃戎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若有反心,这回可真是会连累你夫人的。”


    覃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


    “……知道了,皇太女殿下。”


    骊珠脚步轻快地跑回了裴胤之身边。


    “裴照野,你在干嘛?”


    风越来越急,他的头发留长了一些,像被风吹乱草地似的乱舞。


    视线尽头是一群正在熬鹰的将士。


    军营生活枯燥,结束一日训练后,这些将士会给自己找点乐子,比如在训练猎鹰捕食。


    远处天苍地茫,认主的苍鹰恣意遨游后,叼着猎物回到策马疾驰的主人手中。


    后方的城池巍然不动,马蹄声从天尽头奔涌而来。


    裴胤之收回视线。


    “没看什么,走吧,今日不是还要赶在天黑前入城吗?”


    他起身,骊珠却仍坐在原地。


    她的视线落在远处,晃了晃悬空的腿道:


    “燕都大营的兵如今是覃戎在训练,我不放心,你在这里留几日吧。”


    裴胤之有些意外。


    骊珠指了指远处盘旋的猎鹰。


    “那个,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等我下次再来,你能送我一只训好的鹰吗?”


    天边只留下一线余晖。


    裴胤之弯下腰,双手撑在她身侧,逆着光落下的黑暗将他的神色模糊,骊珠只听到他低沉的嗓音。


    “这个就不一定了。”


    他慢吞吞笑道:


    “论熬鹰训鹰的本事,还是殿下更天赋异禀。”——


    作者有话说:大裴:封印解除中[奶茶]


    下一更应该在24号晚[比心]


    第105章 互穿篇(四)


    燕都大营驻扎在都城近郊,距离宫城二十余里。


    若骑快马,单程一个时辰足矣,可若算上往返,耗在赶路上的时间便太久了些。


    骊珠怜他赶路辛苦,本想让他三五日入城见她一次,裴胤之却微笑道:


    “那太久了,还是隔日回一次,也能让殿下缓缓。”


    缓缓?


    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骊珠耳尖渐渐升温。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她目含薄怒。


    裴胤之面不改色:“夫妻之间,何必言谢,应该的。”


    “……”


    他脸皮真厚!


    骊珠提裙气冲冲上了马车。


    这点薄怒并没有持续多久,等到车队上下整理好仪仗,启程动身时,骊珠便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面的身影望去。


    茶盏注水声中,玄英轻笑道:


    “殿下若实在不舍,何必委屈自己?将军肯定也愿意为殿下辛苦一些的。”


    骊珠放下车帘,摇摇头。


    “我知道他愿意,更不怕辛苦,可我在想,但比起燕都宫城,他是不是更适合留在这里?”


    自打从北地归来后,裴照野在雒阳城中便成了炽手可热的人物。


    邙山游猎,曲水流觞,今日权贵婚宴,明日公子诗会,都不忘给这位年轻有为的骠骑将军递帖子。


    裴照野挑挑拣拣,不感兴趣的能拒则拒,还有些被顾秉安劝了下来。


    他对裴照野道:


    “殿下厚恩,对收复北地有功的军官论功行赏,加官进爵,然而军官多草莽出身,一朝飞黄腾达,难免行事狂悖。”


    “将军是赤骊军的主帅,军官们皆看着将军的眼色行事,将军今日轻慢雒阳老臣,下面的人明日就敢与老臣动拳脚。”


    “届时新臣旧臣矛盾激化,夹在中间为难的是谁?是殿下啊。”


    就因为顾秉安的这几句话,这半年来,裴照野的脾气收敛得不只一星半点。


    骊珠全都看在眼里。


    她趴在窗沿,平原和余晖都越来越远,北地残冬还未完全结束,风吹在脸上有些冷。


    她曾经无比希望一觉醒来,裴照野就可以变回那个她最熟悉的夫君。


    可现在,她知道了前世的曲折。


    知道了他的沉稳、包容和体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骊珠反而开始希望,他能永远像这一世初见时那样。


    “——比起勾心斗角的宫城,裴将军当然更适合军营。”


    玄英如此说道。


    骊珠回过头,又见玄英眨了眨眼,补充了一句:


    “毕竟,裴将军手握三十万大军,若不用燕都大营来换他手中兵权,殿下日后在燕都如何能睡得安稳?”


    “……”


    骊珠还以为遇到了知音,原来是遇到了她父皇的知音。


    她皱了皱鼻子:“玄英,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如今战乱渐平,三十万大军的军令权与统兵权必须分而置之,不能全都交给裴照野一人,这也是为了保护他不被文官弹劾……


    但她让裴照野留在燕都大营,为的不是这个。


    玄英掩唇轻笑出声。


    骊珠这才反应过来,玄英是在逗她。


    “殿下恕罪。”


    玄英敛了笑。


    她握住骊珠的手,语调温和,眼珠却黑而亮:


    “裴将军是群山中翱翔的苍鹰,风雪里厮杀的头狼,苍鹰要在险峻山脊栖息,狼群会在灌丛河堤筑巢,宫城当然不是他的归宿。”


    “殿下若真的心疼裴将军,就做山脊,做河堤,做这片大地真正的主人——那时,只要殿下权柄所在之处,都会是最适合裴将军生存的地方。”


    骊珠微拢的愁眉松开。


    她没有说话。


    良久,玄英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回握。


    燕都的城墙近在眼前。


    这半年时间,赤骊军全面掌控了北地军政,丹朱、吴炎众将又率兵清理了最后的零星战场。


    阻碍都已扫平,大雍的政权将正式重归旧日都城。


    城墙后,北越王的亲眷、越朝的旧臣,战战兢兢等待着摄政皇太女的到来——一如当年在雒阳宫中静候死期的骊珠。


    裴胤之在夜色中遥望着那个方向。


    那些人此刻会想什么?


    会像他的骊珠曾经那样恐惧无助吗?


    “听说北越王有九个儿子,你说,这九个儿子里,能有几个宁死不降的?”


    裴胤之拎着空酒盏,递到了覃戎的眼皮底下。


    被叫来喝酒的覃戎额头青筋跳了跳。


    小杂种。


    今日见他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还以为他转了性子。


    没想到只是更会做戏,沈骊珠一走,他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皇太女为彰显大雍仁政,除了北越王身边的亲信死士,不杀旧臣,不屠亲眷,儿子也只是圈禁监视,他们吃饱了撑的才寻死。”


    是啊,怎么会寻死呢,他们又不是沈骊珠。


    裴胤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就是算漏了她。


    若他死在前世倒也罢了。


    偏偏又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还看到少年时的他是如何英勇,如何战无不胜,如何将他前世未能替她做到的事,轻而易举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裴胤之心里翻着毒汁,想:


    当初在宛郡时,覃戎怎么没把少年时的他弄死?


    要是弄死了,说不定他就能早点取而代之,岂容那个二十多岁的他出风头?


    耳畔有倒酒声。


    裴胤之扭头看去。


    “二叔,一把年纪了,给人倒酒不知道要双手递过来?”


    覃戎霎时变了脸色,裴胤之却只接过酒,啄饮一口,才略微挑眉,貌似后知后觉道:


    “哦,忘了,不是人人都有双手的,我的错。”


    看着对方笑意恶劣的侧脸,覃戎脸如猪肝,几乎目眦欲裂。


    星垂旷野,翠绿的平原在月光下浪涌。


    裴胤之坐在山坡上,望着草浪中的燕都大营,饮了一盏又一盏。


    各处大营已卸下了北越的旌旗,但旌旗仍在许多人心中。


    北越王已统治此地十多年,尽管大雍曾统治这里更久,但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忘记他们的姓氏。


    作为裴胤之的他,生命已至末路。


    但作为裴照野,他正年少桀骜,身强体壮,还能替她做很多事。


    胸中沉郁之气被今夜晚风吹散。


    豪饮十数坛的裴胤之仰倒在草地上,放声大笑,笑得覃戎毛骨悚然。


    ……


    骊珠进驻燕都,事先和百官群臣商议,布局了大半年的时间。


    对燕都的百姓而言,不过是死了几个听过名字的权贵,长街戒严几日,这片土地的主人便彻底换了个人。


    北越降得平静而祥和,百姓亦没有太多阻力。


    骊珠的日常作息很快迈入正轨。


    卯时起床,辰时会客,午时二刻午休,子时上榻,睡前再给远在雒阳的明昭帝写一封家书汇报。


    明昭帝也给她寄来很多信件——大多是抱怨。


    因为自骊珠摄政以来,再不允许他炼丹修观。


    自古从没有因为皇帝修道而灭亡的朝代,如今天下安定,国库渐渐充盈,他只有这点爱好,练个丹怎么了?


    明昭帝还吓唬她,倘若耽误了修行,她就是大不孝。


    骊珠回信,为表孝顺,她决定明年跟裴照野生个儿子,随他姓裴,让他做外公享福,不知他意下如何?


    明昭帝收到此信,连着三晚没睡过一个整觉,感觉自己折寿至少五年。


    差点气死亲爹的骊珠仍旧精神饱满。


    虽然一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但她踌躇满志,斗志昂扬,连跟在她身边见过三任君王的史官都为她的精力惊奇。


    当然,这个精力不包括在榻上。


    “……一刻了,殿下歇够了吗?”


    帷帐光线昏暗,暖香阵阵,浑身汗涔涔的骊珠仍瞳仁涣散,呼吸未平。


    “不、不够。”


    眼看枕边人欲翻身压上,骊珠抵着他的胸膛慌忙道:


    “我是说我没歇够!我累了!”


    裴胤之眼珠幽黑:“才一次,怎么会累?”


    “你晚上一次,早上还要来一次,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怎么不会累!”


    骊珠又气又累又怒,本该盛满怒火的杏眼里泛起可怜的水光。


    裴胤之自然心软,只是捏了捏她的下颌,慢悠悠道:


    “殿下明鉴,我哪里舍得将殿下当兵卒练?更何况以殿下在榻上的胆气,还没上战场腿就软了。”


    骊珠刚要咬他,忽而一怔。


    她定定看着他噙着笑意的眼。


    这段话,她不是第一次听,有人也曾这样说过。


    “……不做就不做,哭什么?”


    看着她眼里突然涌出的泪珠,裴胤之略有些意外。


    “好了,今晚不做了,后天也可以不做……等殿下什么时候原谅我,我什么时候再上榻,行吗?”


    他嗓音放得极低,哄孩子似地抱着她,替她擦泪。


    骊珠却只是看着他。


    在他眼角眉梢间的每一处流连,仿佛寻找着什么。


    骊珠没有再哭,但这一晚,她将枕边的人拥得格外紧。


    良久,裴胤之才想起方才话中的疏漏。


    她察觉了吗?


    她方才落泪,是因为想起了前世的他?


    被紧紧拥着的裴胤之轻抚着她乌发,原本应该高兴,但不知为何,心情却莫名平静。


    虽说惦记着前世的他也很好……


    但现在,他就在她眼前,不用她再怀念什么亡夫。


    他还没死呢。


    不仅没死,还不被允许跟她再做一次。


    裴胤之没忍住,捉住她的手指轻咬了一口。


    这个人,怎么老是吃着锅里的,惦着盆里的?-


    五月,燕都局势稳定,骊珠终于能从繁忙的政务中抽身。


    昨夜裴照野告诉她,燕都大营的兵练得初见成效,她若无事,可以抽时间去阅兵,骊珠当场应了下来。


    但练兵的成效早有人向她汇报,她此行的目的不是那些兵。


    她想和裴照野好好谈谈,确认她一直以来的怀疑。


    天高气清,马车停在辽阔平原上,骊珠还未下车,已经听到苍穹有鹰啸声划过。


    长君率先下车,他目力很好,指着远方对骊珠道:


    “殿下,将军好像在那边与人一起训鹰呢!”


    骊珠闻声而下,果然见远方天苍地茫处,马蹄奔踏。


    七八名军官模样的年轻人正纵马驰骋,一身苍蓝色箭袖劲装的裴胤之一骑当先,赤袍的丹朱口中大声吆喝,紧随其后。


    苍鹰、游隼和金雕盘旋在他们头顶,威风赫赫地落在他们戴着牛皮手套的手臂上。


    长君看直了眼。


    骊珠更是发自内心地哇了一声。


    “殿下要试试吗?”玄英笑意浅浅,“天子若文武双全,在百官群臣眼中,定当更有天子威严。”


    骊珠心底深处也有些蠢蠢欲动。


    然而她看着朝她奔来的男人,还有他胳膊上那只爪子锋利如铁,比他还一脸凶相的苍鹰,她的心顿时不敢再乱动。


    “不不不——我不要,我肯定会被它破相,它说不定还会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


    骊珠连连拒绝。


    裴胤之光看她那副表情,就知道玄英在跟她说什么。


    勒马收缰,裴胤之娴熟而从容控马,身后众军官随之翻身而下。


    一想到待会儿自己要做什么,裴胤之便忍不住想笑,面上却是还温文尔雅的模样。


    “殿下何时来的?”


    骊珠余光时不时往他手臂上看,朝长君身后小退半步。


    “刚到……我有话想同你说。”


    裴胤之点点头:“我也有话想同殿下说,离检阅还有一个时辰,殿下要不要随我去骑会儿马?”


    骊珠略微颔首。


    骑马可以,这个她早就不怕了。


    裴胤之看着她熟练地翻身上马,坐稳后朝他投来炫耀的神色。


    他了然道:“殿下真是身手矫健。”


    骊珠眼尾弯弯。


    还没等她自谦,下一刻,就有一只牛皮手套扔进她怀中。


    骊珠茫然扭过头,看到长身而立的男人将马鞭在手里挽了一圈,英俊面庞浮着一抹疏朗又戏谑的笑。


    “抓紧了。”


    骊珠有些茫然,但下意识攥紧缰绳和手套。


    马鞭破空声响在骊珠身后。


    伴随着苍鹰振翅声,骊珠和马疾驰而出,她抬头,惊恐地发现那只面相凶狠的苍鹰竟紧跟着她,似乎想要一头扎在她身上!


    “骊珠,把手套戴上。”


    呼啸声中传来裴胤之噙着笑的声音。


    骊珠被吓得泫然欲泣,她一边怕死地飞快戴好,一边哭骂:


    “你放肆!裴照野你放肆!我这回绝不轻饶你!你等着啊啊啊——”


    骊珠压根分不清那只鹰到底是冲她手来,还是冲她脑袋来的。


    慌乱之下,骊珠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嘹亮的口哨声划破四周风声。


    等了许久,她的眼珠子和宝贵的脑袋都还在,骊珠小心翼翼放下胳膊。


    凶狠但威风凛然的苍鹰落在男人肩头,他没有回头,直视前方道:


    “只有裴照野放肆吗?”


    骊珠怔了一下。


    “你……”


    凌乱而短的乌发在风中张扬,他眉宇淡然,在晨雾四起的平原朝骊珠投来一眼。


    她迟疑着,轻声问:


    “……你是胤之吗?”


    她在颠簸中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希望我是谁?”


    他倒是问得干脆,只是问过之后,又很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小心回答,因为我感觉无论是哪个答案,我好像都有点吃醋……”


    “我希望你是裴照野。”


    骊珠放缓了速度,勒马停在他身后。


    晨雾四起,天地静寂。


    他回过头,看不见世间万物,唯有一个她清晰可辨。


    “是前世伪装了一辈子,过得如履薄冰的裴照野,也是这一世为我生死搏杀,从不惜命的裴照野。”


    骊珠眼眶微微泛着红,但嗓音却有甜蜜柔软的笑意。


    “那你呢?你愿意一直做裴照野,做沈骊珠的夫君吗?”


    裴照野这一生,再没有听过比这更动听的情话,再没有遇过比她更心动的人。


    两世的经历、情绪、思绪在他脑海中如交汇的河流融合。


    就像她曾说过的那样,山水从不错过,人间落一场雨,有情的人终会相逢。


    “我倒是愿意。”


    隔了许久,裴照野终于开口,他慢吞吞道:


    “只怕你待会儿不愿意。”


    骊珠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你做什么?”


    “裴照野!不准把你破鹰丢给我!我不要!”


    “你敢让它碰我一下,我这次真的真的会生气啊啊啊啊啊——”


    ……


    明昭二十四年,五月初七,皇太女沈骊珠于燕都大营阅兵,龙颜凤姿,天日之表,又与将士游猎训鹰,众将拜服。


    明昭二十六年,九月廿四,皇太女沈骊珠与骠骑将军裴照野大婚,册为皇夫,礼同太子妃。


    明昭二十八年,明昭帝禅位,皇太女沈骊珠继承大统,年号景平。


    景平初年,大雍外患渐平,新政即将推行,天下有识之士朝着燕都熙熙攘攘而来。


    ……


    乱世终结,景平帝的中兴盛世,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里好像才真的感觉到要完结了,怎会如此[求你了]


    互穿篇还有一章小裴穿大裴,不过因为注定be,所以开个后门,应该是轻松诙谐的感觉~


    还有一个1v2的三人修罗场番外(纯清水版),会放在福利番外,不长,写着玩,和主线无关的那种,大家随便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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