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热腾腾的辣锅子端进水榭。
    竹帘分隔内外,宾主两个食案,面前各自放一盏汤水通红的铜锅子。辣肉锅子配甜酒。
    章晗玉才夹吃了两块肉便忍不住咳嗽,斯哈斯哈地猛喝酒。
    竹帘里头也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初入巴蜀的贵客,果然也辣得不轻。
    隔着一道竹帘,从她这处看不到贵客的上半身,只能看到食案。从头到尾,幕篱就没放去食案上。
    也不知贵客如何一边吃辣锅子,一边稳稳当当戴着幕篱……
    红通通的涮肉入腹,不知不觉,她面前一壶清酒空了瓶。
    竹帘里送出贵客的新手书。
    【听闻张郎家在半山,正对瀑布。
    山涧野风之地,果然乐而忘返?】
    章晗玉抿了口酒。说话吐气时带出美酒的甜香。
    “贵客问对人了。”
    吃喝尽兴,酒喝得多了点,她也不介意漏几句心里话。
    “好水好风好寂寞,对花对月对空山。怎么说呢……”
    竹帘里的贵客放下酒杯,开始提笔书写。
    小童跑进跑出地递手书。
    【怎么说?】
    【此间山水妙处,并非张郎想要的乐土?】
    章晗玉笑睨一眼微微晃动的竹帘。
    “贵人想必从繁华之地来?入山头一个月,必然觉得处处山水绝妙。我当初也——”我当初也从京城繁华地来,也觉得山涧野风处处绝妙。
    想想不对,后半截咽了回去,抬出“东海郡”的所谓老家。
    “我幼年在县乡里长大,远不如大城车马繁华,夜晚显得寂寞。但还是烟火不绝,人声相闻。”
    等人真的住在深山,对着山涧野风……风吹得头疼。
    白日壮观的瀑布,夜里吵得耳鸣。
    初来乍到的贵人、眼看要跟她踩进同一个坑,她难得真心实意地劝了句。
    “山中寂寞,贵人游玩一个月足够了。切莫起了长居的心思。更不必花大价钱买山中别院。”
    她指自己,“看看晚生。自从住进山里,日日被瀑布吵醒,起身先数一遍家中鸡崽,驱逐四处打洞的野兔,下山途中再和青驴说一阵话——空山不见人,山中寂寞啊。”
    竹帘后传来一声轻轻的气声。
    似乎是贵人在笑,但气声下一刻便消失,也有可能是喝口茶的动静。章晗玉怀疑地盯了竹帘几眼。
    小童又猫腰送出一张字纸。
    【山中寂寞,吾亦闲人。
    家中闲居无事,可来寻吾说话。】
    章晗玉捏着信笺,心想,寻你说话,两人对坐,她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还是无趣了些。
    压下纸笺,问竹帘里的人影:“贵人来别院七八日了罢?这座山并不甚高,也无险峻山道。贵人有意四处走走散心的话,晚生家宅不远,就在半山。”
    随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山中瀑布挂彩虹的盛景。
    力邀贵客来家中做客,用个便饭,山亭赏景。
    贵客似乎意动,执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片刻后,小童猫腰送出手书:
    【可】
    章晗玉心满意足地骑驴回家,进门时笑意掩不住。惜罗听到动静迎出来,稀罕地问:“今天怎么了?这般高兴。”
    章晗玉当然高兴。山里日子待久了无趣,终于寻到一件有趣事了。
    “山脚别院的贵客,明早登门拜访。”
    人走山道上山,总不能还搭起四道竹帘围着?
    她叮嘱惜罗,明晨大清早就把她喊起。她要伸长了脖子守在门外等着看,山脚这位神秘贵客,到底是个高瘦子,还是个矮冬瓜?
    把惜罗给无语得……转头喊阿弟。
    姐弟俩当晚一起清点了一遍占领各处跨院的母鸡和鸡崽,顺便把倒霉的大公鸡逮一只回厨房,准备明早杀了待客。
    贵人第二日果然来得早。
    秋日晨光里,贵人领八名亲随护卫,沿着山道缓行上山来。
    章晗玉站在半山腰的山院大门边,跃跃期盼,目光越过蜿蜒石阶山道,越过半边苍翠半边泛红的松枫林,一眼看到贵客的高个头。
    高个,宽肩,身披一件从头到脚的大氅,身形严严实实裹在氅衣里,看不出身材壮实还是麻杆。
    头上依旧顶着幕篱。黑布垂落,严严实实挡住头肩。
    不止他一个头戴幕篱,身披大氅。
    随行八个壮实持刀亲卫,各个头顶幕篱,身披大黑斗篷……
    今天还是个暖洋洋的秋阳天,阳光普照山道。
    一眼望去,山道上鱼贯上行的一串黑斗篷,场景着实诡异。
    章晗玉入眼便是一怔,目光转动,挨个打量过去。
    这身打扮……知道的是应邀登门做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寻仇的。
    出身名门大族的郎君,有怪癖者甚多,登门做客不肯露面也就罢了。连身边亲随都藏头露尾,生怕被认出相貌……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
    情况有些不对。
    向来转得快的脑子瞬间想起第二个可能。
    贵客号称来巴蜀郡访友,谁知是不是真的来访友?
    不肯暴露容貌年龄。身为男子,整日戴幕篱,垂帘遮掩行迹,不肯现身人前。声称哑疾,至今不曾出声说一个字……
    真哑,还是装哑?
    贵客入巴蜀郡,当真来访友?还是改头换面以避祸?
    猜测有点惊悚,以至于连好奇心都压下去了。
    她低声叮嘱惜罗:
    “贵客来历不明,刻意遮掩行迹。身上或许沾染了不得的大案。“
    “也不知真哑还是装哑。总之,我们不知他的来历,彼此还能相安无事;一旦被我们猜出对方来历身份……”
    章晗玉朝下方山道努努嘴,示意惜罗去看簇拥贵客上山的众多黑色大斗篷:“或许会被当场灭口……?”
    把惜罗给吓得不轻。
    这哪是贵客上门做客,分明是夺命阎王登门啊!
    章晗玉倒是淡定的很。
    “贵客应邀登门,客人尚且不慌,我们做宾主的倒慌张什么。至少眼下对我们并无恶意。”
    低声叮嘱惜罗,别盯着贵客的幕篱看,去奉茶。
    登山而来的贵客显然对这身装扮独有情钟,进了门也不卸下幕篱,始终戴着。
    章晗玉装作看不见,寒暄着把贵客迎进庭院,宾主朝对面山头轰鸣的瀑布山景坐下。
    贵客带来的几名亲卫迅速行动,就地搭起一座青纱帐,把贵客迎进青帐后,只露出腰部以下,上半身严实遮住。
    章晗玉:……
    两人在轰鸣的瀑布声中下棋。
    章晗玉略有些心不在焉。
    今年风声最紧的案子,莫过于阉党大案。这位贵客是不是牵扯进阉党案里了?因此逃亡来巴蜀,求凌二叔庇护?
    他不可能来自京城,否则怎会不认识她。
    难道是地方乡郡豪族出身?
    连下三盘,互相胜负。
    贵客似乎也有些心绪不宁。
    瀑布声响震耳欲聋。贵客下棋中途顿了顿,侧身瞥向瀑布方向。
    虽然带着幕篱,又隔着青帐,看不清贵客神色,但从他一侧身的动作也能感觉出微妙……
    章晗玉抿了口茶。
    这间山中别院修建花了不少心思,回廊山道,处处精致。前任主人为何轻易愿意脱手?她报了个价钱对方一口便同意卖了?
    当然是因为,太吵。
    刚住进山院不觉得,等住上半个月,日日夜夜地吵耳朵。她现在也想脱手转卖了……
    贵客喜静,应比她还怕吵。
    “贵客见到了?”她放下茶盏,指了指对面山头的瀑布。
    “真正的山涧野风,偶尔感受几回叫做风雅闲趣,却不能日日相对。靠得太近,生出烦恼。”
    她不动声色地借话头试探:“贵客可有长住巴蜀的打算?山脚别院住上一个月足够了,不如搬去府城繁华地长住。”
    贵客放下棋子,提笔书写。
    片刻后,信笺递出青帐。
    章晗玉留意到,对方连手也严实藏于袖中,只露出食指中指的指节,递出纸张。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阳光下一晃而过,又消失在微微晃动的青帐后。
    【此山甚好,再住几日】
    回答了问题,却又没正面答复。
    纱帐里递出第二张纸笺,反问她。
    【张郎觉得山中寂寞,有离开之意?】
    章晗玉当场否认,并且抬出了凌二叔。
    “凌郡守对晚生有知遇之恩,岂会轻易离开?晚生打算长留巴蜀!如无意外的话,打算携妻儿在此终老了。”
    青帐后的贵人食指中指掂着一枚黑子,正要放去棋盘上,动作微顿,幕篱下传来一声极轻的气声。
    又笑了?
    刚才表忠心的言语确实不太走心……章晗玉怀疑自己被嘲讽了,但她没证据。
    第二盘棋下到半途,惜罗急匆匆过来,小声道:“饭食还在做,厨房柴火用完了!”
    章晗玉一怔,放下棋子。“阿弟昨天没劈柴?”
    惊春昨晚劈了不少柴,整整齐齐堆在厨房院子里。但今天贵客带来了八名亲随,各个膀大腰圆,一看就能吃。
    惜罗估摸着分量,烹煮起十二人份的饭食。
    柴火就不够用了。
    章晗玉告罪起身,正要去寻人想想法子,身后追来一名亲卫,捧着贵客最新的手书。
    【让他们随你去】
    护卫里走出个魁梧汉子,同样头戴幕篱,看不出面貌,瞧着像领头的。
    这位也不吭声,抬手在一排护卫里点出三个,四人跟随惜罗去厨房。
    四个汉子劈柴动作利索,一会儿便劈出大摞柴火,足够今天做饭的了。
    动作利索,就是跟主人一样的毛病:举斧子劈柴的同时,不忘牢牢按住幕篱。
    领头那魁梧汉子毛病更重,秋阳天里裹一身大斗篷,生怕叫人看清他的精壮身材。生生捂出一身的热汗。
    惜罗稀奇地蹲旁边盯着。看猴戏似的,从头看到尾……
    领头那汉子被盯得发毛。
    劈完柴火裹紧斗篷,粗着嗓子喝了声:“还看什么?做你的饭!”
    午食热腾腾地送上一大锅的山鸡炖菌菇。
    贵人在青帐里用完饭食,起身去后山亭,对着瀑布近处观景。
    八名护卫簇拥主人而去。
    趁短暂空闲的当儿,惜罗凑近过来,悄悄嘀咕。
    “主仆都不像正常人。大晴天里裹斗篷劈柴,捂出一身大汗。这里……”
    她抬手指指脑壳,“都不太正常罢?是不是脑子坏了,自家待不住,被家族驱赶来外地?”
    但章晗玉今天旁观了半日,越想越觉得,贵客应是遮掩行迹、逃亡而来。
    来自何处不清楚。反正不认识她。
    那就行了。
    管对方正常不正常呢?她只是个清谈陪客。章晗玉叮嘱惜罗。
    “与我们有何干系?贵客在山亭里抚琴,琴音不错。惜罗,你也听听。”
    琴音悠扬,轰隆隆的瀑布声也没能掩盖过去。
    “好听啊。什么曲子?”惜罗问道。
    似乎是一首出名的琴曲,章晗玉在京中肯定听过。至于何时听的,何人抚过这曲,曲名什么……谁还记得?
    小时候家里供她念书已经艰难,傅母恨不得一文钱掰两半花用,想学骑射都被傅母追着打,怎么可能花钱找琴师,让她学华而不实的琴技?
    她自己读过几本琴谱,仗着耳力好,京中出名的曲子听识得一些,附庸风雅够用了。
    反正高门大族出身的郎君女郎,各个都会弹几曲。
    你看山亭里的贵人,叹息自己少年时被父亲拦阻,不许多学,还不是信手成曲,弹得颇为动听。
    对着山涧流水,耳听着琴音,她掂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悠然道:“有人爱弹琴,听着就好,何必追根究底。”
    瀑布隆隆,琴音阵阵。山亭中传来的悠扬琴音换了调。
    章晗玉轻轻咦了声。这首曲子更出名,她知道的。
    《凤求凰》。
    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拐走贵女卓文君的典故,她记得很清楚。
    “贵客触景生情,想念起他的亡妻和爱子了。”
    “啊,”惜罗吃惊而惋惜地道:“妻儿都过世了吗?”
    章晗玉含着葡萄,含糊道:“应该是罢……”
    发妻携犬子而去。
    如果夫人没死,而是抱着爱子跟野男人跑了,对出身大族的贵客来说,可能还不如夫人死了……
    半山亭之中,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顿了顿,拨弦换调。
    《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1]
    琴音悠悠,尾音渐渐止歇。
    “阿郎。”凌长泰在半山亭才敢摘下幕篱,紧张地道:“刚才去厨房劈柴,阮惜罗盯着我看个不住。是不是漏了破绽。主母会不会猜出我们来历了?”
    “让她猜。“凌凤池的声线稳得很。
    东海郡的密报昨日快马送来。东海郡张姓的乡绅,良田八百亩以上大户,共计十七家。
    挨家盘查,没有“张玉”这号人物,更没有一个私奔的儿郎。巴蜀郡这位“张玉”,身份来历没一个字真的,全系捏造。
    好在及时南下追来巴蜀,既见到了真人,他有的是耐心。
    “她一日不揭破,我们便一日当做不知。”
    章晗玉吃了半盘葡萄,眼见贵客抱琴下得山来,从头到脚依旧捂得严实,只广袖当中露出抱琴的半只手。
    手掌宽大,指骨长而分明,指甲剪得整齐。贵客今日穿的又是接近玄色的深海澜色锦袍,深色衣裳衬得肤色冷白。
    看起来像一只习惯握笔的文人手。
    章晗玉起身迎接,目光不知不觉落在贵客的手上。
    第82章
    贵客很快便察觉了她的注视。
    把琴递给身后长随,阳光下露出的半截修长的手又消失在广袖中。
    人重新坐回青帐后,递出一张字纸。
    【兴之所至,半山抚琴。
    庭院中可听到琴音?】
    章晗玉当即吹捧一通。好一曲情深意切的《凤求凰》啊!
    贵客心中之情谊,仿佛清泉凤鸣。山谷回荡,流水相闻。
    却不知哪位佳人有幸得贵客钟情?相隔千里而情意不灭。感人至深,感人至深。
    纱帐后的贵客默然听着,也不知是不是被尬住,半晌没应答。
    章晗玉故意的。
    来客遮掩行迹,她升起警惕之心,表面奉承几句,把人高高地吹捧去云上。高门出身的郎君都烦这套,吹捧到受不了,人自然也就走了。
    不管对方真哑还是装哑,反正不能阻止她吹捧……
    但章晗玉这边行云流水的吹捧,却不知触动了贵客的哪根心弦。
    青帐里沉默地倾听一阵,贵客居然开始提笔一张张地书写,传递出来。
    【心之所感,思念发妻】
    【如琴之音,如水之鸣】
    【相隔千里之遥,山水重重,而思念之情越甚】
    【思过去短暂相处之种种,吾心怀偏见,多有误会,心中自苦而加束缚于她。屡生争吵,皆无益也】
    【妻与吾结发,欢愉少而争执多。思之愧疚,多有抱憾】
    ……
    章晗玉猝不及防,捧着一整摞的信笺,嘴角抽搐……
    她把贵客给吹捧上头了??
    竟然把他自己跟发妻的过往,白纸黑字书写下来,塞给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手里?
    好了,她不想知情也被迫猜到真相了。
    贵客和发妻婚后生活不睦,发妻携爱子而去,人还活着,相隔千里,不知跟哪个野男人跑路……
    章晗玉向来心大,今天也有点坐不住。
    烫手山芋般的一摞字纸被她扔去旁边,极力撇清关系,眼睛滴溜溜的转一圈,扫过青纱帐周围。
    带刀精锐护卫,八个。
    家里只有惜罗跟她两个。
    贵客突然向她这个陌路人敞开心扉,吐露心事。等尽情得吐露畅怀之后,会不会又后悔起来,一声令下,把她们两个杀了灭口??
    她跟惜罗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女郎,扔进山涧里,连声响动都不会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敏锐地感知,目光转向领头的魁梧护卫时,那汉子的反应明显也不对劲。
    她多盯了两眼,那汉子带着幕篱,看不见表情,但人却本能地一侧身,做出个心虚的躲藏姿态……
    这厮在偷偷摸摸做什么?
    他想拔刀砍人还需要避开她跟惜罗吗?当面拔刀,难道她们躲得开?
    还好,赶在贵客吐露尽兴,下令把她们两个灭口之前……
    惊春回来了。
    赶一辆牛车,采买了满满当当的家当上山来,柴米油盐俱全。嚷嚷着惜罗领几个仆妇出门,跟他一起搬。
    章晗玉长松口气,趁机委婉送客。
    贵客见到阮惊春便停了笔,两边喝一盏茶,贵客起身告辞。
    章晗玉客客气气把人送去大门外,烫手山芋般的一摞纸原样塞回去。贵客要命的心事,她可不敢收!
    贵客居然也不肯收,摆摆手,示意她留下。
    章晗玉坚决地追下山道塞给他。
    贵客本来拢着大氅,步履从容地往山下走,被扯住袖子往手里塞信笺,两边手指无意间碰触,又不知被拨动了哪根心弦……
    他转回身来,竟然反握住她的手。
    温热干燥的掌心覆盖住整个手背,人体温度传过皮肤,章晗玉一怔。
    她微微怔了下的功夫,那摞信笺又塞回手里。
    紧握她手的力道松开了。
    贵客站在两步石阶之下,视线和她平齐,隔着黑纱幕篱,似乎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下山。
    捧着一摞纸笺站在石台阶上的章晗玉:……
    有时候,真的,挺无语的。
    贵客落于纸上的满腹心事,不止没能塞还回去,还额外多出一张。
    【感谢盛情。
    半山景致风雅,乐而忘返,吾心向往之。
    两日后再登门】
    章晗玉:??你还来?
    目送贵客一行下山,山道边的阮惊春不知何时停下搬运物件的动作,抱臂盯着下山的一行人。
    “阿郎,阿姐。“阮惊春道:”领头那个带刀的护卫,身形看得眼熟。”
    领头那个带刀护卫,不止带了幕篱,还裹上一件大黑斗篷,学他主人一样,把全身从头裹到脚。
    “都裹成粽子了,你还能觉得眼熟?”章晗玉稀奇地问了句,“觉得像谁?”
    阮惊春张嘴就道:“看着像京城凌府那个叫凌长泰的。”
    阮惜罗噗嗤乐了,抬手拍了阿弟一巴掌。
    “你到底有多恨凌家那个凌长泰?他领人追了你几回,天南海北的,你看谁都像凌长泰。凌长泰身上有官职的,轻易出不了京城。”
    阮惊春挠挠头。阿姐说得有道理。
    但他看人不止看形貌,还看动作脚步。领头那汉子虽然从头裹到了脚,看不出身形,但走路时微微前倾、方便随时拔刀护卫的脚步姿态,确实像凌长泰。
    “兴许生得像?“他小声嘀咕。
    章晗玉不知想到什么,人本来已经往回走,又唰地一个急转身,久久地盯着下山众人,被护卫簇拥在当中的贵人的身形。
    阮惊春提起一句凌长泰。
    她突然也觉得,这位从头裹到脚的神秘贵人的身高个头,和京城那位前夫隐约相似……
    她又想起了阳光下抱琴而来,海澜深色广袖中露出的半截修长冷白的文人手。
    “什么时辰了?”
    “未时。”阮惊春眼睁睁看章晗玉牵出大青驴,追上去问:“主家,都下午了,你还要出门?天黑了山道不易走。”
    章晗玉引着驴下山道。
    “有急事去一趟郡守府。晚上山道给我点几盏灯笼。”
    ——
    她去郡守府寻凌二叔,其实并没什么急事。
    只是想看一看其他人的手。
    凌郡守的一双手也生得骨节大而分明,细看食指中指有茧,同样是一双执笔的文人手。
    当然,手背肤色晒得发红,这双手往黑木案上一搁,黑里透红……看相就差多了。
    堂上正好有两位陪客,都是郡守府文掾。
    那位年轻些的文掾清秀斯文,一双文人手生得细细白白,仿佛女子般秀气。章晗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你别说,有点像。
    年长的那位文掾,相貌生得粗犷,一双文人手的骨节也生得大。手掌宽阔而指节长,乍看和她那位前夫的手,倒有五六分相似。
    她在阳光下多盯看几眼,就看出差异来。这位皮肤粗糙,青筋毕露。是少年时下地劳作过的一双手。
    章晗玉盯着在座的几双文人手出了神。
    大族出身的郎君,从小开蒙练字,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生得像凌家人那般肤色冷白的不少。
    你看凌二叔的手,如果不是日头下晒得太红,跟凌凤池的手,其实有七分相似。
    那么多名门大族,生出一双相似的文人手,不稀奇。
    相似的手,再加上相似的个头。以天下之大,生亿万人,或许也……不算稀奇?
    “张先生。”凌郡守客客气气地唤她,“下午突然而至,可是有什么急事啊。”
    章晗玉含蓄地示意和山脚别院贵客相关。
    凌郡守神色顿时一凛,屏退左右。
    等其他陪客都退下后,章晗玉压低嗓音,摆出关切的姿态。
    “府君,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来历过于神秘了。晚生斗胆问一句,贵客身上可背负着某桩大案?长居巴蜀郡,会不会不利于府君?”
    凌郡守脸色微微一变。
    他这几日反复揣摩,大侄儿亲自赶来巴蜀郡的用意。
    想来想去,多半还是和阉党案相关。
    以大侄儿的身份,微服亲自前来,怕不是要抓捕刺史级别的官员?
    大侄儿自从来了巴蜀就深居简出、不见外客,只点名要求张玉作陪。
    他打算抓捕的官员,会不会和张玉相关?
    说起来,张玉曾经是巴蜀郡绣衣郎,认识不少阉党人物……
    凌郡守心里懊恼不已。
    他曾经拍胸脯打过包票,过往不究,帮忙隐瞒住张玉的绣衣郎过往,甚至还想把张玉引荐给大侄儿凤池,给个好前程。
    但多年不见的大侄儿,身居高位,威严日重,不苟言笑时令人心惊。初次接风的宴席上,他差点以为对方是来抓捕自己的!
    如果凤池决意抓捕张玉,再顺藤摸瓜,清扫巴蜀郡阉党余孽……能不能保得住人,他自己也不确定。
    凌郡守纠结万分,又觉得愧疚。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念之差,或许保不住面前这年轻人了。
    愧对啊!
    他叹息着,似是而非地透出一句,给张玉提个醒。
    “他……或许不会长居巴蜀。贵客这次来巴蜀,咳,和阉党案有关。之前把你荐举给贵客,老夫事后着实懊悔,危险啊……”
    “张先生,你自己多多留心,绣衣郎的过往切莫泄漏于贵客,老夫这里也尽力帮你遮掩。”
    章晗玉眨了下眼。
    凌郡守暗示贵客来历危险。这位神秘贵客果然身上不干净,果然和阉党案相关。
    也不知什么来头的人物,为了躲避朝廷清扫阉党的风头,逃亡来巴蜀郡?
    她心里微微一松。
    只要贵客不是她那位好前夫,一切好商量。
    稳妥起见,她额外多问一句:“敢问府君,贵客入巴蜀之事,可有知会京城那边的凌相?如此大事,不提一句,是不是不大好……”
    凌郡守嘴角抽搐,勉强道:“我那大侄儿知道,知道。”
    既然提到京城的前夫,章晗玉顺便问起,之前递呈朝廷的合离奏表,可顺利送入京了?
    凌郡守咳了声,道:“奏表递呈上去了。快马入京,在等消息。”
    奏表快马递呈入京,半个月应能送到。
    问题是大侄儿人不在京城……
    两家合离,新妇跑了,大侄儿秘密公务来巴蜀。夫妇两个没一个在京城主事的!
    合离之事啊,只能拖着了。
    接风宴那日见面,他还特意告知了大侄儿。
    当时看凤池那凛然神色,他本来想劝两句,硬生生咽回去了……
    当然,这些家事不方便告知外人。
    章晗玉听道:“奏表快马递呈入京”,非常满意,起身告辞。
    来时还有几分忧心。
    回程路上骑着青驴,悠然自得。
    神秘贵客是逃犯,不是她前夫。
    凌二叔以长辈的身份劝说合离。她的好前夫坐镇京城,或许已经接到凌二叔的合离奏表,正在处置两家合离事宜。
    郡守府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啊!
    当晚,听着轰隆隆的瀑布水声,带着轻松的笑意入睡……
    这一夜,她却极罕见地失眠了。
    *
    深夜。山中多露水,八月天气,夏被早早换成秋被。
    章晗玉抱着秋被,睁着眼睛,听耳边雷鸣般的瀑布水声。
    诸事顺利。
    只等两家合离,她摆脱凌夫人的身份,又是章家女郎。
    之后呢。
    她当然不会在凌二叔的郡守府长留。按照筹划,三五个月后,等朝中清扫阉党的风浪止歇,她就要离开巴蜀郡了。
    重回京城,想方设法钻营门路,以京兆章氏嫡女的身份,重新搭上宫里的路子,穆太妃,卫将军,甚至清川公主那边,都可以试试门路。
    京城恨她的人多如牛毛,对她抱有好感的贵胄人物却也不少。只要搭上一两条线,便可以助力她重回小天子身侧。
    直接入宫做个女官也好,隔三差五被穆太妃召入宫里陪读书也好,小天子必然欣喜。
    东山再起,重振门楣。
    只要她在满京权贵当中占据一席之地,京兆章氏的门楣就不会倒塌……
    按理来说,筹划到这一步,她可以安心入睡了。
    半个时辰后,章晗玉在黑黢黢的屋里依旧睁着眼。
    东山再起,重振门楣。
    耐心等待小天子长大亲政,给章家平反旧案,把流放岭南的族人接回京城,赎回章家祖宅,恢复旧日荣光。熬到那时,她三十余岁,半生耗费在京城。
    平反之后呢?
    她三十多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二嫁?
    章晗玉轻轻吸口气,翻了个身。
    嫁人的经历,一辈子一次就够了,她可没打算二嫁。
    初婚嫁入凌家,凌凤池是朝中性情最好、胸襟广阔能容人,她也最合意的郎君……尚且合离收场。
    二婚嫁给谁?叶宣筳那鳏夫?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打算二嫁,就得留在章家终老。
    但那时,京兆章家可不止她一个。
    岭南一大家子族人都接回京城了。
    所以,平反之后,她三十余岁,留在章家做个老姑子,和岭南一大家子族人生活,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岭南那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接入京城,同住一个屋檐下,叔伯兄弟、侄儿侄女外甥,各个都是生面孔,对彼此二十年来的过往经历一无所知,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生疏而客气的找话题寒暄……
    “我才是那个外人吧?”黑黢黢的屋里,章晗玉自语道。
    睡在外间的惜罗被惊醒了。
    披衣起身时,听到主家自言自语道:“十多年后,油麦还活着,也是条走不动路的老狗了。家里会不会有不懂事的小儿欺负它?”
    惜罗一愣,问:“哪个家里?怎会有小儿?”
    章晗玉不答。
    还没等惜罗想清楚究竟,耳边又听章晗玉喃喃地道:
    “惜罗和惊春是我的家人,却不是他们的家人。他们倚仗自己姓章,把你们当做奴仆,呼来喝去,我是把他们赶出门去,还是把他们赶回岭南呢?”
    惜罗越听越糊涂,他们分明在巴蜀,怎么冒出个“岭南”?
    “主家是不是睡糊涂了?”惜罗嗔道:“才三更天,赶紧闭眼再眯一会儿。”
    章晗玉半点困意都没有,她越想越清醒。
    筹划一切顺利,章、凌两家即将合离,她恢复章氏女的身份。
    继续筹划未来十年……章家平反,重振门楣。
    京兆章氏恢复旧日荣光,赎回祖宅,接回章家族人,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地住在一处,仿佛二十年前,章家尚未遭难时的繁盛景象重现……
    黑暗屋里人影晃动,她唰地一下坐起身来:“不对!这是傅母想要的!”
    “不是我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
    直到贵客两日后再度登门,她还在想。
    第83章
    这两日,就连向来心粗的阮惊春也觉得,主家不大对劲。
    “昨晚似乎做噩梦了?”惜罗在厨房里边切菜边跟阿弟道:
    “说一大堆梦话,出了一额头的汗。问她要不要换床被子,主家说跟冷热无关,心里有事没想明白。我看昨晚她没怎么睡。”
    “主家大早晨起来问我一堆话!”
    阮惊春蹲在厨房外,边啃鸡腿边问惜罗,“阿姐,主家今天问你了吗?”
    “以后想留巴蜀还是想回京城?在巴蜀想做什么营生?回京城想做什么营生?几时打算……打算……”
    阮惊春脸一红,“打算娶个什么样的娘子?贤惠的还是美貌的,温婉的还是泼辣的。我才几岁,还没加冠呢!主家问我这些作甚!”
    阮惜罗使劲扇火,不冷不热道:“问了,全问了。问我想嫁个怎样的郎君。想在巴蜀出嫁,还是想回京城出嫁。我跟主家说了八个字,这辈子不嫁狗男人!”
    阮惊春:……
    “阿姐不想嫁就不嫁,以后我养你就是。我是要娶妇的。”
    阮惊春蹲在门口很认真地琢磨了会儿:“平时温婉贤惠,偶尔泼辣一点;相貌不用太美,也不能太丑。个头不必高,但也不能太矮。出身不拘巴蜀人士还是京城人士,合意的就好……”
    惜罗直接把想入非非的阿弟给轰去外头。
    “天天舞枪弄刀的,长个头不长脑子。主家心里有事,人在犯愁,你不能给主家解忧,自己还想得挺美!”
    阮惊春莫名其妙被阿姐轰出去八尺远。想了想,拔腿就走。
    *
    章晗玉在屋里坐着,继续扪心问自己。
    她想要什么?
    她假冒了十几年的小郎,半夜惊醒时,时常分辩不清自己是儿郎还是女郎。
    就连这辈子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这种惊世骇俗的问题……
    她觉得,随便选一个顶上,自己都可以。
    似乎什么都可以。
    可以做儿郎,可以做女郎。可以读书,可以嫁人。可以清贵,可以钻营。可以投效阉党,可以卖了义父。
    可以说真话,可以说谎话。可以在京城附庸风雅地品评御膳,也可以在巴蜀热汗淋漓地吃辣锅子。
    她自小早慧,似乎做什么都可以。
    旁人做不来的困难事,够不着的高门槛,她勉强自己去试试,似乎也都能做的到、够得着。无非有的轻松一些,有的困难一些。
    傅母也习惯了,越催逼越狠。反正以她的闲散性子,不逼迫不做,逼急了她都能做。
    都能做。哪个是她想做的?
    人生几个重大节点,似乎都不是她真正想做什么,而是必须去做,不能不做。
    拜了阉党干爹,高兴么?假扮儿郎出仕,高兴么?升官加俸,青云直上,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高兴么?
    想来想去,只有陪小天子在东宫读书的头一年,日子还算快活……
    想到这里就被吵得想不下去了。
    被嚷嚷声灌了满耳朵的章晗玉:……
    阮惊春站在窗下喊:“主家有什么心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商议商议!是不是有人让主家心烦?可是山脚下那贵客?惹主家烦心,我去把他杀了!”
    章晗玉:??
    她一把推开窗户,把气势汹汹走出院门外的少年郎大声喊回来。
    “你一刀把人杀了,你厉害。然后呢?贵客带来的众多护卫上山报复,把我跟你阿姐杀了?你再去找他们拼命?两伙人全死光?动动脑子,平日多读点书!”
    阮惊春被喊停,人走回窗下,还很不服气。
    “谁知道是我杀的?京城一刀杀了曲雄,至今好好的,也没查到我头上。”
    把章晗玉给气笑了。
    窗边矮案正好摆着早晨新炖切的半只鸡,她随手抓起鸡腿,塞进不省心的少年嘴里去。你小子闭嘴。
    “你早被盯上了。章家秘密小院被扒出当天,侥幸被你逃走,真当自己运气好?那是凌相放了你一马!”
    她站在窗边,手里抓书卷,说一个字,在惊春脑袋上敲一下。
    “你阮惊春的尊姓大名早在大理寺挂上号了,至今想不出如何带你回京。我都愁得不行了,你还笑?”
    阮惊春压根不在乎脑门上挨那么多下,边挨敲边淡定地啃鸡腿。
    “那就不回去了呗。巴蜀郡过日子也不错,辣锅子好吃。阿郎,别打了,打得手疼。”
    “汪,汪——”院子里的油麦循着肉香冲进屋来,猛摇尾巴。惊春把鸡腿骨扔给油麦,一人一狗吃的欢快。
    “……”章晗玉敲累了,把书卷扔去旁边。
    这日子,糟心啊。
    还没等她想好以后的日子到底如何过。
    惜罗又小跑进门来。
    “主家,我们家门口多出几大捆柴!也不知谁送来的!”
    惜罗震惊地道:“还有酱油米面,整整两车,停在门外!”
    清晨推门出去,门外还空荡荡的。
    短短半个时辰,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送来两大车物件,都堆在张家大门外。
    章晗玉对着满满当当的两辆大车清点了一阵。
    惜罗惊呼:“还有鸡笼!半车竹编的鸡笼舍!谁整夜不睡觉,替我们把鸡笼都买好送来了?我们家正缺这个。”
    说来也巧,不论柴火酱油米面还是鸡笼舍,都是神秘贵客登门那天,家里用度吃紧的物件。
    按常理推论……送礼的就是贵客本人。
    阮惜罗还挺高兴:“主家,是不是你的名声传扬出去,山脚下的贵客看中了你?打算三顾茅庐,请你出山辅佐呢?”
    章晗玉掀开木桶,舀起一勺菜油看了看。
    又饶有兴致地翻了翻鸡笼。
    哪家三顾茅庐,送的不是金银字画古籍,而是米油柴火竹鸡笼子?这也太接地气了。
    “东西多归多,都不怎么贵重。张家笑纳了。”
    章晗玉毫无歉疚之心地往门里挥挥手,“就当贵客提前送上门的饭钱。收他两车礼,明天留个饭。找人往家里搬。”
    当晚,阮家姐弟花了半个晚上追鸡,跑得漫山遍野的公鸡抓了三只健壮的扔去厨房待杀。
    第二日清晨,秋日晨光里,贵客果然又沿着山道缓行登山而来。
    章晗玉依旧站在山门外等候。
    这回看清来人,她眼皮一跳。
    贵客还是戴黑幕篱、裹玄色大氅,从头到尾包裹得严实,一身黑黢黢的上山来。
    身边随行持刀护卫还是那八位。
    领头的黑斗篷护卫,看走路姿态,确实越看越像凌长泰……
    宾主落座,依旧在庭院中搭起青纱帐,贵客递出一张纸条。
    【吾有一位旧友。姻缘不遂,夫妻失洽。
    其中多有不明之处。
    还请张郎赐教】
    章晗玉抓着纸条,怀疑地看两遍。
    哪里突然冒出的旧友?说的就是贵客你自己吧。
    人既然来了,登门之前还客客气气送来两车好礼,章晗玉倒也不揭破,收起纸条,同样客客气气道:
    “不敢。贵客请问。”
    她渐渐琢磨过味儿了。
    大族出身的郎君,性情傲慢得不少,生出许多眼高于顶的人物。
    她如今的身份,乡绅土豪之子,郡守府一名不入品级的文掾……或许在对方眼里,连个正经人都算不上?
    算作这片山光水色里一个散心的物件?能开口对话的树洞?
    总之,对方心情不畅快,全往她这儿倾倒。说完了,人也就畅快了,哪会管树洞如何想?
    为了能继续倾倒,还给她送了两车礼。
    至于倾倒出来的秘密,对方都不在乎,她在乎什么?
    两人有来有往。
    贵客问:【何谓家人?】
    章晗玉把字纸扔去水里,道:“同居一处,青瓦屋檐之下,日夜相对,心中长念,便是誻膤團對家人。”
    贵客写道:【并无血脉亲缘,哪算家人?师生情谊深重,同窗好友日夜相对,心中常念,却并非家人。】
    章晗玉把字纸又扔去水里,起身喊:“油麦呢?把油麦抱过来!”
    惜罗抱着半大不小的狗儿走近庭院,章晗玉接过爱犬,摸了摸柔软的长毛。
    “油麦也是我的家人。如何与它有血脉亲缘?贵客眼里的家人,难道只有人配得?贵客狭隘了。”
    青帐里书写的动静停顿良久……
    油麦冲着青纱帐汪汪大叫起来,不知闻到了什么气味,几次想往里扑,章晗玉几乎抱不住,惜罗赶紧接过去抱走。
    章晗玉掸了掸身上的狗毛,从容落座,继续刚才的清谈话题。
    只要不动刀,只动嘴皮子,一切好说!
    “如果有一批血缘至亲,相隔天涯海角,彼此不曾来往,相貌都不记得,但身边有人时时刻刻提醒于你,需要供养这批血缘亲人……敢问贵客,这样的血脉亲人,贵客想要否?”
    贵客很快递来一张字纸。
    【可供养,却谈不上情分。远房族人,大抵如此】
    章晗玉轻笑:“可见贵客家中富庶,不缺供养。但如果自己过得窘迫,跌跌撞撞才长大成人,还时刻被人提醒,有这么一批血缘至亲,虽然从未见面,不知相貌,却需要看顾,需要供养,需要一辈子记挂着……这样的家人,贵客想不想要。”
    青纱帐中又安静下去。
    章晗玉噙着笑,摸了摸惜罗怀里的狗儿,悠悠地想:血脉于她有何益处?
    为了所谓的京兆章家血脉,她从小被傅母追打了多少回?跪过多少次牌位?被锁在屋里逼写功课多少回?村子里的狗尚能悠闲晒晒太阳,她过得连狗都不如。
    “家人不必是人。狗儿做家人也不错。哪怕不能看家护院,日日见了它,摸一摸长毛,被它伸舌头舔一舔,看它尾巴狂摇的欢喜劲头,我心里也欢喜。”
    青纱帐里又好一阵没有动静。
    章晗玉几乎以为贵客问完了,正打算起身,纱帐后的身影又开始书写。
    【原来如此】
    【同居一处,青瓦屋檐之下,日夜相对,心中长念,便有牵挂】
    【于你而言,起居共处而生情谊,耳鬓厮磨而生牵挂,如此才是家人】
    章晗玉看到最后一句,嘴角抽了抽,把纸条子扔进水里。
    还耳鬓厮磨……
    只有夫妻爱侣才会耳鬓厮磨。
    亲人相关的清谈话题,也能让贵客想起他那位带着儿子跟野男人跑了的夫人?看得出,心里真的很放不下了。
    贵客开始问她第二个问题、
    【何谓夫妻一体?】
    章晗玉一脸“果然”的神色,把纸条扔去水里。
    “所谓夫妻一体,便是你体谅我,我体谅你。你不会用你的秘密要挟害我,我亦不害你……”顺口说到此处,她忽地有些警觉,话锋一转。
    “当然,晚生一人之谬见,不登大雅之堂。夫为妻纲,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夫妻,还是夫唱妇随,夫人体谅夫婿的!晚生夫妇便是如此——”
    贵客写得飞快,她这边找补的话音还没落地,下一张字纸递过来。
    【夫妻多有分歧,难以化解。
    如何化解?】
    章晗玉:……
    抓着纸条往水里一抛,任由众多游鱼龟鳖一拥而上,争抢分食。
    心想,这个也要来问?贵客他是不是年纪太大,人不行了?夫妻间难以化解的分歧,天底下有几对夫妻,能比得上能她跟京城那位前夫的分歧?
    床上滚两圈,凌相气消了,她自己也好说话,两人有商有量的,什么事不能解决?
    归根究底,她那位好夫君之所以变成前夫,两人矛盾越积越多,很明显从他不肯来婚院开始……
    若有所思的目光往青帐里去,清凌凌地转一圈。
    带出一点细微的嫌弃。
    跟凌二叔同辈的人,四十上下年纪了罢,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来?跑了夫人不冤。
    惜罗抱着狗儿坐在身边,有些话不好明说。
    她索性提笔刷刷写下两行,递进青纱帐。
    隔着青帐,男子半截修长的手接过字纸。
    章晗玉没忍住,又盯着手背看了几眼,直到消失在纱帐后才收回目光。
    这双手,有八九分像了罢。
    说起来,旁边提刀站着那汉子,她反反复复地打量,体格形态还是越看越看凌长泰。
    但凌长泰的性子爽朗的很,可不像这汉子别扭。被她多看两眼,人扭扭捏捏地恨不得躲去角落里,瞧着像脑子有大病。
    ……但身形姿态还是像。
    越看越像。
    盯视的目光渐渐带出狐疑。
    就在她盯着酷似凌长泰的护卫猛看的当儿,青帐后的人影也打开纸笺。
    这是两人在巴蜀见面以来,她头一次落笔写字。
    一笔极为眼熟的写意行草跃入眼底。笔墨腾跃,一气呵成。
    关于夫妻分歧,如何化解的问题,潇洒写下七个大字回答:
    【床头打架床尾和】
    凌凤池:……
    第84章
    对着手上直白的七个字,凌凤池一阵哑然。
    他沉吟着,提笔写下:【许多分歧,非情爱所能解决。】递了出去。
    青纱帐外,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扫过字纸,又往纱帐里递来一瞥,看似颇为无语。
    片刻后,一张新纸递进青纱帐。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夫妻有情爱,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还是夫妻】
    递进去后,里头的人握着字纸定看良久。
    章晗玉添了两遍茶,贵客还在盯着那张纸。
    青帐后那双骨节分明的文人手递出回复:
    【多谢赐教】
    章晗玉不肯戴上“赐教”的名头。她对着这双八九分像前夫的手,再时不时地瞥一眼酷似凌长泰的护卫。
    心里隐约泛起警惕。
    凌二叔那边得来的定心丸,也不怎么管用了。
    郡守府的消息会不会有误?
    “晚生资历浅薄,闲谈而已,谈不上解惑。中午了,吃饭罢。”轻轻把话头扯开。
    吃饭罢。给贵客加壶酒。
    吃饭是个好机会,边吃边喝酒,细小处可以泄露许多秘密。
    早晨杀的三只公鸡,六只鸡腿,此刻全堆在食案上,香气弥漫。
    宾主两人对坐吃鸡。
    乡野山间自然没有京城那么多精致餐具,每人一双长筷,一只汤匙,一把小银刀。拆鸡去骨用银刀不得劲,偶尔用手。
    章晗玉漫不在意地用手拆鸡。
    她一双手生得秀气,在庭院阳光下拆鸡吃肉不亦乐乎,姿态不仅不难看,自带一股悠然闲适的风致。
    贵客在青纱帐后,试了几下便放下小银刀,居然也和她一样,直接用手。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也开始拆鸡。
    章晗玉瞧得稀罕,边吃边笑看。
    她在京城时虽然也讲究仪态,那是讲究给外人看的,在自家里并不讲究。
    但她清楚知道,京中大族出身的郎君,以外表仪态分贵贱。人前人后处处讲究姿态,规训几乎扎根到骨子里。
    这位怎么回事?追求山间野趣,返璞归真了?瞧着不怎么像京城那位前夫。
    她想多了?
    两人对坐,各自拆了半只鸡,配一壶清甜的新酿酒,对着瀑布喝酒吃肉,也算痛快。
    章晗玉去水边洗净了手,走回来时,正好看到一盘鸡骨头整整齐齐码好,大骨排列在下,细碎小骨排列在上,从青纱帐后送出来,被随身亲卫接走。
    章晗玉:“……噗。”
    看起来不讲究,骨子里还是讲究。这位贵客实在有意思。
    脸上笑着,心里又升起一丝警惕,细细地扎在心底。
    表面装作若无其事,扫一眼挪开。
    贵客的酒壶半空,又递进一壶新酒,催促贵客多喝点。
    “说起来,贵客和凌郡守交好,晚生斗胆猜测,应是四十上下的年纪?”
    她举杯冲青帐敬酒,
    “人生四十不惑。晚生活到二十三岁的年纪,疑惑丛生。”
    如果贵客果然只是个逃亡巴蜀的贵客,活到四十来岁,娶妻生子,妻儿又撇下他跑了。也算是经历丰富,人生起落都有过。
    半辈子有没有自己做过主?还是也和她相似,仿佛涛涛流水当中一根浮木,随波逐流,飘到巴蜀郡来?
    她敢问,贵客敢不敢答?
    借着那点酒兴,她一边喝酒,一边提笔书写。
    也学贵客那般,把写好的纸张递进青纱帐边,晃了一晃。
    敢不敢接?
    把她当做山间树洞,吐露一堆莫名其妙的心事,又问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也有疑问,贵客敢不敢接她的纸条子,给她答疑解惑?
    晃了一下,两下……贵客抬手接过去了。
    【娶妻生子,出游入仕,人生大小诸事。
    贵客随心而抉择?由家族长辈抉择?由箴言命数抉择?
    人生之路万万千,天定也?命定也?家族定也?己身定也?】
    贵客边喝酒边动笔。
    写的很快,答复详尽。一张张的字纸送出青纱帐。
    头一张纸写道:【家族期待,如重担压肩,不可卸下。】
    毫不意外的一句答复,她继续往下翻看。
    下一句却和她想象的不大相同了。
    【娶妻生子,个人事也。吾自拿定主意。】
    章晗玉握着字纸,出了一会儿神。
    【吾自拿定主意。】
    瞧着又不似前夫了。
    凌凤池为了公务大义,在姚相和老师的劝说下,舍出一个凌氏宗妇的位子,借着成亲名义把她看管在婚院。虽说是自愿迎娶,毕竟不算情投意合。
    猜错了?或许贵客只是生了一双相像的手。
    有些事她自己都几乎忘了。
    和前夫这桩婚事,她心里其实默许的。她若不愿,凌凤池娶不到她。
    嫁给凌凤池,算是她这辈子罕见的自己拿定的主意。
    但即便嫁入凌家的这场婚事,事先无人和她商量,而她察觉默许。她的默许……在押去成婚的路上,有什么区别?
    “难。”她带出点感慨,“我有个……京城旧友。”
    “我这位京城旧友,乍看风光无限,左右逢源……仔细想来,却是左边事不成了倒向右边,右边危险又倒回左边。左右逢源,趋吉避凶。譬如这涛涛流水当中的浮纸,随波逐流。”
    青帐内传来沙沙的书写声。
    贵客递出来满满当当的一张字纸。
    开篇写道:
    【所谓左右逢源,立身不稳,心志不定也。
    以天地之大,不知如何安身立命,当有此惑】
    章晗玉嘴角抽了一下,开篇就骂我呢?把纸条揉吧揉吧,扔水里去了。
    贵客倒也不介意,她这边才扔了纸,下一张字纸又递出青帐。
    【吾亦有京城旧友……】
    章晗玉没忍住,才绷起的嘴角微微一翘,笑了。
    学她说话呢?该不会也是说他自己?
    往下看第二句,描述的明显不是贵客自己,当真有这位旧友。
    【京城旧友,年——】这里把年纪涂抹了。
    【成婚多年,忽癫狂如少年郎,狂蜂浪蝶,追逐人妇,做下种种匪夷事】
    【这便是年轻时诸事不能自己做主,年长还债】
    章晗玉仿佛看话本子一般,啧啧感慨。贵客的旧友,成婚多年,家中想必有妻有子,年纪也不会小了?
    一把年纪了还狂蜂浪蝶,抛妻弃子追逐人妇,什么人哪。
    她随手把纸扔水里,笑说:
    “贵客说得有理。年轻时诸事不能自己做主,而年长了需还债。如此说来,我现在就在还债了——”说到这处,尾音忽地一顿。
    贵客这位京城旧友,说的该不会是……叶宣筳那厮??
    以天下之大,京城的浪荡儿何其多也,没那么巧罢?!
    嘴角微微抽搐几下,追逐人妇……
    青帐中递出一张新纸:【还请细说】
    细说什么?夫婿如何变前夫?
    心底细细的警惕陡然升腾翻涌,警铃大作,章晗玉全副注意力都聚集,盯视青帐人影的目光带出锐利审视。
    她一字一句、慢慢地道:
    “比如说我——夫人,有位京城旧友。身为女郎,年纪不小,挑挑拣拣今年出嫁。那夫婿说来也是难得的君子,人品端方,性情大度,我——夫人那好友,甚是中意夫婿……”
    青帐里传出酒杯翻倒的声响。
    无形无影的绷紧气氛消失了。
    她停下话头,“贵客如何了?可要进去服侍?”
    幕篱护卫紧张地窜过来,几人把青纱帐围得密不透风,为首那个小心翼翼地掀开青帐,查看片刻,送进布巾,捧出翻倒的酒杯和酒壶,又送进一壶新酒。
    刚刚说到何处?她自己都忘了。
    一番忙乱止歇,青帐里再度递出字纸。
    章晗玉低头打量字纸,依旧还是贵客略凌乱的字迹。
    【京城好友,挑挑拣拣出嫁,甚是中意夫婿。后来如何?】
    后来如何?
    被打了个岔,章晗玉有些意兴阑珊,失去了应对的心思。
    “后来,”她很是敷衍地道:“婚后不和洽,她那夫婿不甚中意她,合离了。”
    “……”
    章晗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辈子罕见的自己拿主意定下的婚事,有始无终。
    她略感慨地喝完酒,放弃继续提问,把笔扔开。
    自己的疑惑问别人有何用?徒增烦恼。
    这段半真半假的姻缘故事,似乎又戳中了贵客的心事……之后连续递出五六张纸,满满都是贵客对发妻的怀念和赞美。
    【吾之发妻,朱唇皓齿,娥眉如黛。
    盈盈如泉下月,洋洋若山涧风。吾心甚悦之】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今生同心结发,吾不胜欣喜】
    几乎把发妻捧做天上明月……青帐贵客显然不可能是她的好前夫了。
    天下追逐人妇的浪荡儿不知有多少,京城也能找出上百个,哪可能恰好是叶宣筳呢。
    章晗玉心情有点低落,一目十行地翻过满纸相思,看完一张扔去水里一张,边扔边腹诽。
    纸上写满爱慕有什么用,夫人还不是抱着儿子跟人跑了……
    她把相思纸全扔个干净,递进一张字纸:
    贵客思念发妻,为何不追寻?当面叙述相思之苦?
    贵客在青纱帐后喝酒,良久不见回复,只见空杯递出。
    接连送进三杯酒后,终于提笔写下几行,递出纱帐。
    【原以为她不愿,吾亦不想勉强,任她离去。
    最近才知,另有隐情。】
    【想当面问过,促膝相谈。
    却又近乡情怯,惟恐相对无言。】
    章晗玉抓着新的一摞字纸,无语之极。
    这位当真四十岁往上了?情爱上的见识,还不如二十三岁刚成婚就合离的自己。
    “嘴上说什么,很重要么?”
    她借着几分酒意,把字纸全扔水里,顺流飘走。
    “贵客在我家弹奏《凤求凰》当时,心中的所思所想,会当着令夫人面前尽数倾倒而出么?晚生觉得,难。能落笔写下五分,已不容易。”
    “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对不上。促膝相谈,谈什么?你对我错?我对你错?到底谁的过错?说着说着,只能相对无言了。”
    青纱帐里安静下去。连喝酒的动作似乎也停下了。
    隔片刻后,帐子里递出一张字纸。
    【如何破解?】
    章晗玉好笑地瞥过“破解”两个字。又不是九章算术题,何来破解之道?
    “当然是……”她比划了一下。
    贵客显然不能揣摩明白,又递出字纸。
    【何意?】
    章晗玉又放慢动作比划。先放床帷啊,再放纱帐。
    鸳鸯戏水,夫妻同房。
    “一看尊夫人的反应便知。”
    尊夫人愿不愿意和贵客同房?宁死不愿,那就再勿勉强,从此天涯不见。
    若半推半就成了事,尊夫人的心意也就显而易见了。
    章晗玉含蓄地比划几下。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本就不是言语交谈说出来的……难以形容,贵客懂否?”
    贵客坐在青纱帐后,也不知他懂否,总之,再没递字纸出来。
    边思索边喝完了整壶酒。
    空酒壶递出时,章晗玉也吃喝得差不多了,各自上茶。
    宾主还算融洽地用完午食,问题又来了。
    贵客不走。
    再次登门拜访的安排和第一次差不多,饭后去半山观赏瀑布,正弦弹琴。下山来摆棋盘,宾主手谈两局。
    下到第二盘时,阮惊春提着两只新买的公鸡回家来。
    章晗玉抬头看一眼西斜的日头,放下棋子,客客气气道:“天色已晚,再耽搁些时辰,只怕日落后难下山。贵客觉得呢?”你该走了!
    贵客在青帐后递出一张字纸。
    【天色已晚,下山不便。借住贵府一晚可否?】
    章晗玉:………………
    阮惊春很不情愿外人住家里,张口就赶客:“不行!”
    章晗玉瞥了眼持刀护卫的八个黑斗篷,把惊春拉去后面。
    贵客清晨送来两车礼,难道晚上就不能砍了他们一家三口?
    山里大宅别的没有,院子多的是。
    章晗玉噙着笑留客,客客气气地把人领去去瀑布最近、景致最好的一处跨院住下。
    这处面对瀑布的清幽跨院,除了景致最好,声响也最大。
    早晚轰鸣,吵的人睡不着觉。
    水汽繁盛,虫蚁甚多,是满地散养的公鸡母鸡们最喜爱的跨院。
    母鸡们领着鸡崽健步如飞,他们抓了几个晚上也没抓完。
    附送空鸡笼半打,贵客的护卫们闲着也是闲着,进去抓鸡!
    惜罗在厨房犯愁。
    她只准备了一顿丰盛饭食的食材。贵客却出人意料地留住一晚。
    晚饭多出十张嘴,各个都是能吃的健壮儿郎,叫她仓促之间如何准备?
    章晗玉站在厨房门边,让她准备简单的一肉一菜一汤一饭,不要短缺了贵客的吃喝即可。
    “厨房门敞开。护卫们晚上不够吃,让他们自己生火做饭。”
    她叮嘱阮惊春护卫好阿姐。山中别院地大人少,入夜后灯火零落,借住家中的都是精壮汉子,惜罗做好晚食后,去后院关门休息,切勿再露面了。
    惜罗不放心,“主家你呢?”
    章晗玉淡定地掸了掸身上的士子袍衫。
    “身为主人,当然要去贵客院子里走一圈,询问起居,尽地主之谊,再看一看贵客的护卫们满院抓鸡时,会不会也戴着幕篱。”
    *
    松涛院。
    极风雅的小院名,极风雅的景致。
    满院咯咯叫的母鸡,带着几十只鸡崽扑腾乱飞。
    凌长泰奋力抓住一只扑腾的母鸡,塞进鸡笼子里,抹了把额头的汗,直身吆喝众人:
    “抓鸡是小事,重点查看虫蛇!这院子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四处偏僻角落都要清理干净!”
    众护卫挥汗如雨……
    花费整个下午,草木修剪过了,鸡笼子也塞满了,庭院清理得焕然一新。
    晚霞彤云挂在天边,瀑布山景最美的时刻——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此间主人踩着木屐悠然而来,温文雅致地询问:“贵客在松涛院住得可好?”
    凌长泰嘴角抽搐,站在窗下,对屋里道:“阿郎,主母故意的。她是不是早已察觉我们了?”
    凌凤池思索着,摇摇头。
    “应只是不喜我们留住而已。”
    凌长泰搓了把脸,招呼众人戴上幕篱,挑一个跟主母接触最少的护卫开门。
    院门外响起对话声。
    晚霞光映进西边竹窗,灿烂如七色锦缎的彩霞为背景,一道瀑布如白练挂川,松涛阵阵,水汽如烟如雾。
    此刻的西窗,仿佛一副画卷之卷轴;而窗外鲜活美景,仿佛镶嵌在画中。
    忽略轰鸣的瀑布声,再忽略外头格格叫唤的几笼母鸡,单凭景致而言,确实美得惊心动魄。
    此间主人安排松涛院给他,略带促狭心思,倒也不算失礼。
    凌凤池在震耳欲聋的水声里,居然还能沉心定气,打开一张字纸,放在书案上。
    正是晌午两人对谈时,他收到的几副小字。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夫妻有情爱,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还是夫妻】
    【床头打架床尾和】
    他提笔蘸墨,思索着,又添上最后一句: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不在言语】
    第85章
    窗外的对话声还在继续。
    纸上几句灵动行草显然随手而写,并未思索过多。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纸上,却不由自主想起他早已过世的父母。
    他的父母,正是人前琴瑟和鸣的典范。
    他从记事开始,便是父亲独居一个院落,母亲独居另一个院落。他随母亲住。
    每个月的初一、初十;十五,二十。父亲固定前来探望母亲四次,顺带考教他的学业。
    所有的争吵,都在夫妻私底下关起门时发生。
    无论吵成什么样子,父亲如何地摔门而去,母亲深夜如何地哭泣。白日里站在人前时,又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模样。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他的指节按在这字句上。
    年少的他其实早已敏锐地察觉,父母之间隔阂如深冰。但父亲每个月固定四次探望母亲的举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幼小的孩童觉得,父亲对母亲还是有情意的。或许母亲也是如此觉得。
    温情脉脉的“探访”两个字背后隐藏的千尺深冰,被纸上字句无情揭破。
    凌凤池的视线落在简短直白的【非真夫妻】四个字上,慨然,怅然。
    说起来,她记录的凌家新婚手册,落笔自在,抒发随性。语气多有调侃,极少表达愤怒。
    从头到尾,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唯一的一次表达愤怒的记录。也正是他最难以理解之处。
    【和离二字为逆鳞,不可碰触。
    白日敦伦一半,人披衣而去。
    翻脸无情,疑似报复提起合离之事?
    气煞人】
    记录的是五月十八,他们在婚院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轻描淡写提起“合离”二字,激起洪水滔天,他心底的高墙再度崩裂。
    幸好床头一面翻倒的铜镜,照亮婚帐内的乱象,让他清醒过来。压抑隐忍,强压下燥热火焰,在真正欺辱她之前抽身离去,他以为她会庆幸逃过一劫。
    ……她反倒气得要命。
    觉得他的中途离开,是刻意报复。
    甚至,她决意离开凌家,也是由这次半途而废的敦伦引发。
    为何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和她之间的分歧,从显而易见的表面种种:立场,争斗,秘密,喜好,开始逐渐往下,接触到之前未提起的深处。
    何谓亲人。何谓夫妻。何谓分歧。
    【夫妻有情爱,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还是夫妻】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不在言语】
    修长的指节按住字句。
    或许,答案就在这两句中。
    窗外的对话声越来越近。此间主人“张玉”闲谈说笑,开门的护卫早顶不住了。
    短短几十步,换了两拨的人应答。
    章晗玉睨着庭院里这些藏头遮面的大汉:抓鸡都不忘带戴幕篱啊。
    她的视线转向领头护卫,也就是外形姿态酷似凌长泰的那位。
    “这位领头兄弟,贵姓?”
    她的目光才落在身上,那位领头兄弟倒好,嗖地往后退出去三尺。
    人群里踉跄冲出一个护卫,被领头老大推出来应答的……
    “我们头儿姓,呃,姓……”被推出来的倒霉护卫搜肠刮肚,“林,双木林!”
    “原来是林兄弟。”章晗玉唇角翘了翘,唇边浮起小小的梨涡。
    支支吾吾的,一听就是假姓。
    活该你们今晚没饭吃。
    她客客气气告知众人来自厨房的噩耗。
    “突发意外,内子身体不适……各位放心,不会短缺了贵客的晚食,内子正在强忍不适给贵客烹煮!等下便送来松涛院。”
    “至于各位么,呵呵呵,厨房食材具备,同样短缺不了各位的晚食。只是要辛苦各位自己动个手。厨房的位置在西边,在下指路……”
    凌长泰嘴角抽搐。
    阿郎还说主母没有察觉他们的身份?整个下午抓鸡除草清扫庭院也就罢了,晚食都没有!
    “啊,对了。这位林兄弟。”他突然又被点了名,本能地肩头一缩。
    章晗玉客客气气地越过护卫人群,往最后头喊人。
    “家中有水有柴,可惜人手不足。贵客今晚可要沐浴?劳烦林兄弟,领几个得力儿郎去厨房,生火烧热水之事,有劳各位了。”
    阿郎当然要沐浴。主母吩咐生火烧水,义不容辞。
    凌长泰拎起一笼活鸡,沉默地点出三个厨艺最好的护卫,四个幕篱大汉直奔厨房而去。
    章晗玉收回打量的目光。
    气势瞧着凶悍,人还挺听话?
    晚食问题顺利解决,她直奔屋里,身为主人,慰劳贵客。
    凌凤池正在提笔书写。
    一场漫长别离,日夜思索,他的心头积压众多疑问。如今当面见到了人,若能问一问,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是最好的。
    【夫妻敦伦,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有情无礼,纵情以至乱性。床帷之内,男子身强,女子弱势,肆意妄为,岂非欺辱——】
    写到这里,不自觉微微皱了下眉,笔墨停住。
    她眼下还顶着“张玉“的身份;自己在她眼里,只是暂居山脚的无名贵客。
    这张字纸问得露骨,递交给对方,过于孟浪了。
    耳边听窗外的对话声走近,他思忖片刻,还是把字纸收入袖中。
    人转身走去纱帐后坐下。
    章晗玉走进门时,迎面又看到一面熟悉的青纱帐。
    “……”
    屋里还拉帐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贵客到底有多担心身份泄露?
    实在担心露了身份,又何必留下住?
    直接走啊……
    心里腹诽不休,嘴上客气得很。
    闲话拉扯,表面热络暗藏敷衍。也不知贵客有没有看出敷衍,总之,有来有往,还算得体。
    两刻钟后,惜罗送晚食进松涛院。章晗玉身为山院主人,感觉差不多了,领着惜罗告辞。
    人已出了院门,又被喊回。
    贵客依旧坐在青纱帐后,似乎取下了幕篱,正在用晚食。晚霞余晖消散,屋里光线黯淡,隔纱帐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章晗玉忽地留意到,屋里青帐挂得匆忙,比之前高出半尺,露出了贵客腰部以上,手肘以下的部位。
    贵客取筷用晚食,用的是右手。
    所以,既能弹琴,又能用饭。……好好的一只文人手,为什么不能用心练一练潦草字?
    心里腹诽着,嘴上当然一个字不提,在门边笑吟吟地问:“贵客还有什么吩咐?”
    凌凤池停筷,从袖中取出纸笺。
    这是横亘两人之间的重要问题,他今晚不发问,何时再有机会?
    今晚强留山中做客,她已表露出不喜。以后再想留住,只怕会被她想法设法推拒。
    所以,今晚当发问。
    然而,问题过于露骨,以两人如今的身份,确实不适合问。
    指腹按着薄纸,他罕见地踌躇片刻。
    微微一叹。
    落在章晗玉的眼里,便是贵客一言不发地留下她,瞧着不甚愉快,还叹气……
    客人叹气,菜不满意。所以,一菜一肉一汤一饭的晚食,贵客嫌弃简陋了?
    她主动取过笔墨,递去纱帐后。
    “贵客想要加菜?写在纸上无妨。只要厨房有的食材,晚生尽力筹办。”
    把贵客点的菜单交给林兄弟手里,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去。
    纱帐后的贵客不接笔墨,摆摆手,示意不用麻烦。
    章晗玉继续殷勤地往纱帐后塞。不麻烦,反正是你自己的护卫做……
    两边正隔着一道纱帐无声推拒时,忽地有风从西窗刮来,卷起旋儿刮起纱帐,帐后端坐的男子身形露出半截。
    长筷放置于右手边,左手按着一张纸笺,海青色的衣摆也被山风刮得飘动不休。
    窗外的晚霞光早已消散殆尽,光线黯淡的屋里没有点灯,青帐后黑魆魆的,贵客在黑暗里隐约露出一点眉眼轮廓,章晗玉猝不及防,目光刚刚撞上便急忙转开。
    贵客那双眼瞧着有点像凤眼、但天生丹凤眼的人多如牛毛,她没看清!
    别对她动杀心!
    山风阵阵,纱帘被吹起片刻又晃悠悠地又落下。
    屋里一片寂静。纱帘两边的人一站一坐,谁也没开口。
    坐着的那位没开口因为他哑;章晗玉也不开口,因为她觉得贵客隐在暗处的眉眼轮廓熟悉,虽然惊鸿一瞥,撞上的只有那双凤眼,但强烈的熟悉感觉……
    院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似乎是某个和她应答过的护卫的嗓音,高声喊:“阿郎,不好了!”
    “头儿在厨房烧水时,和那阮惊春打起来了!”
    听到明明白白的“阮惊春”三个字,章晗玉一惊,连屋里陷入凝滞的局面都顾不上了,唰地转头,望向屋外!
    惜罗和惊春在巴蜀郡用的都是化名,既不姓“阮”,又不叫“惊春”。
    神秘贵客身边的护卫,为什么能一口道破惊春的本名!
    刹那间,心思如闪电白光劈裂天际。之前众多被她忽略的古怪巧合,仿佛掉落在草丛中的一颗颗珍珠,洒得满地都是,来不及捡拾。
    护卫口中的头儿,据说姓林。身形体态酷似凌长泰。
    林……凌,凌长泰!
    凌长泰和惊春在厨房里打起来,那可太正常了!
    酷似凌长泰的领头护卫当真是凌长泰本人……
    那面前这位贵客??
    带幕篱,穿大氅,高个头。写字潦草,声称哑疾,处处遮掩行迹。
    和京城前夫九分像的一双文人手……
    念头万千如熔石崩裂,溅洒出满地火光,其实闪过脑海,也就刹那间的功夫。
    屋外那护卫还在高声喊“阿郎”,庭院里其他惊呆了的护卫忽地有人反应过来,扑过去捂嘴,
    “人还没走呢!在屋里!!”
    但“阮惊春”三个字入耳,仿佛一根丝线,把之前种种丛生的疑窦,不确定的猜测,仿佛散落在草间的一颗颗珍珠,唰地一下全串起……
    西窗外山风再起,晃悠悠吹过青纱帐,纱帐后的身影再度显露在风中。
    这次无人拦阻,无人转开视线。
    黑魆魆的屋里,章晗玉借着屋外那点微弱的月光,凝神定气,仔仔细细打量“神秘贵客”的长眉修目,一双熟悉凤眼。
    气极反笑,说的就是现在的场面了。
    她莞尔招呼:“贵客?”
    纱帐后端坐的男子身影动了动。
    和她前夫越看越相似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解开遮掩身形的大氅系带,在月光下站起身来,显露颀长身形。
    号称哑疾、沉默至今的贵客拨开纱帐,在“张玉”面前首次开口,唤道:“晗玉。”
    山间夜风不小,纱帐在昏暗室内飘飘摇摇,眼看飘在半空,青帐后的贵客就要掀开帐子走出来——
    章晗玉眼疾手快,把帐子一扯,硬生生扯住,挡在两人中间。
    贵客脚步一顿,被拦在纱帐后。
    “贵客喊错了。”章晗玉现在的笑容,真切地诠释了“皮笑肉不笑”五个字。
    嘴角上扬,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笑容压根没进眼底,眼光如飞刀,刀光四射。
    “这张家山院当中,哪有叫晗玉的?晚生张玉。”
    转身走出庭院外,跟惊呆了的护卫们客客气气道:
    “贵家林头儿在厨房烧水,可是跟我那小舅子打起来了?几位也喊错名字了。我那小舅子姓应,应金春。”
    凌氏护卫:……
    主母说什么,就是什么。阮惊春改名应金春,就叫应金春!
    众护卫的表情都有点发懵,不清楚屋里发生什么情况。他们伪装的身份被扒掉了还是没掉,主母是在嘲讽他们,还是在警告他们?
    比眼前的局面更糟糕的是,厨房那边还在打……
    院门外又传来一阵更急促的奔跑步声。
    第二个护卫从昏暗的暮色山道远处急跑过来,冲院门里嚷嚷:
    “阿武没来报信么?人在山里跑丢了?阿郎!头儿在厨房和阮惊春还在打——”
    门里又冲出去一个护卫捂住来人的嘴。
    章晗玉人已出屋,正穿过庭院,在满院咯咯咯的母鸡叫唤声里往松涛院外走。
    听到第二声“阮惊春”,心平气和地提醒,“又喊错了。应金春。”
    众护卫:……主母你……
    众护卫面面相觑。冲上去捂嘴的那个也不知该继续捂着,还是该松手。
    他们伪装的身份确实掉了?这幕篱还要不要戴了?
    众护卫的目光带茫然无措,纷纷转向正屋方向。
    黑黢黢的屋里点起了灯。
    窗棂上映出阿郎的身影。阿郎把灯台放去书案,颀长身形出现在门口。
    主母察觉身后灯光便停了步,似笑非笑地回瞥。
    众护卫齐齐长松了口气。阿郎出面就好……
    说时迟,那时候,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护卫齐刷刷扭头,这次的脚步声细碎,来人是女子,阮惜罗!
    但“阮惊春”三个字引发的惨案摆在面前,这次谁也不敢喊“阮惜罗”了。
    众护卫沉默扭头,五六双眼睛直勾勾盯向门外——
    一只脚刚跨进院门的惜罗被看得汗毛倒竖,保持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的姿势,脚下一个急停,不敢动了。
    “我、我家张郎呢?”惜罗提起灯笼,鼓起勇气往院门里探头张望,“天色都黑了,人还在贵客这处?妾身来接张郎。”
    众护卫谁也不敢说话,只瞪着阮惜罗。
    落在惜罗眼里,仿佛五六个头戴黑色幕篱的人形木桩子,齐刷刷对着院门口,这场面,极为瘆人……
    章晗玉瞧够了热闹,从草木葳蕤的枝叶下走出两步,笑说:“我在这儿呢。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早点闭门休息?应金春人呢?”
    惜罗脸上露出喜色,“你果然还在贵客这儿?快去看看罢。惊、金春,他在厨房外劈柴,不知怎么的……”
    “跟贵客手下的林侍卫打起来了是不是?”章晗玉打断说:“听说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听到三回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平稳而沉着,步大腿长,几步便追上来。
    章晗玉没搭理身后动静,正边往门外走边跟惜罗说话:“你回去休息,我去厨房看看……啊!”
    她忽地被从后一把抱起,落入温热有力的怀抱之中。
    第86章
    视野剧烈晃动,从院门口转向夜空。惜罗担忧的脸庞消失在视野里,下一刻,她看到了深色天幕上摇晃的星河。
    章晗玉:……
    过于失礼了贵客。
    她现在还穿着男子长衫,扎发髻绑束胸呢!
    惜罗惊呆了。
    原本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一惊之下跨进了松涛院,“主家!”
    人体温度自后背传来。章晗玉整个人被抱在臂弯里,初秋衣衫单薄,后背薄衫贴着男子衣襟,在怀抱里挣扎几下,布料磨蹭皱成一团。
    “贵客”没戴幕篱,垂眸盯她一眼。
    两边视线对上,谁也不躲开。
    章晗玉心想,她尴尬什么?这是她的山院,远在京城的前夫乔装打扮追上门来,被当场拆穿身份,论尴尬,当然是前夫更尴尬才对。
    他都不躲,自己躲什么?
    想到这里,章晗玉理直气壮地仰起头,摆起山院主人的架势,很威严地说:“放我下来。”
    凌凤池抱着她不放,脚步不停,回身往屋门方向走几步,手指拆开她的发髻。
    叮的一声,松石簪子扔去地上。
    章晗玉:……
    柔软乌黑的长发在夜风里被吹起,披散在身上,发尾落在“贵客“的衣襟肩头。
    试着挣了挣,“贵客”把她抱得更紧,抬手揉了一把夜风里散乱的乌发。
    这一下揉得不轻,带忍耐的压抑意味,算不上温柔,却也远远不至于让人疼。
    指节埋入浓黑长发之中,温热掌心擦过头顶,猝不及防之下,尾椎骨都泛起一阵酥麻。
    章晗玉吸了口气,抬手去挡,手腕也被握住了。
    凌凤池在夜风里再次开口唤她,“晗玉。”
    山中久不说话的缘故,嗓音不如以往清冽,有些低哑,尾音那句拖长的“晗玉“两个字带着感慨……
    这句轻声话语里的感慨之意还没发完,章晗玉抬手捂住他的嘴。
    “贵客。”她呵呵假笑。”你今晚你实在失礼。如果在京城赴宴,抱着主人不放,又喊错主人的名字,早被赶出门去了。晚生张玉,还不快放我下来。”
    贵客:……
    她按住对方的嘴,不许这张形状好看的嘴里说出不想听的话。另一只手哒哒地敲贵客抱住自己的手肘臂弯,无声催促,放她下去!
    贵客的反应跟设想截然不同,他居然抬手又脱下她的鞋。
    尺寸大了两号的男子宽口鞋,啪嗒,扔去地上。
    章晗玉脚下穿的白袜悬在半空,晃晃悠悠……
    她还牢牢地捂着前夫的嘴。
    不许对方嘴里吐露她的真名。
    也不肯承认对方的身份。
    对方倒也不逼迫她松手。
    两人停在屋门边僵持片刻……庭院里一片安静,似乎没有旁人了。
    章晗玉抬起目光,打量久违的前夫。对方并不急于解释,也没有逼迫动作,任由她的手掌捂在嘴上。章晗玉发力绷紧的肩头放松几分。
    再次对视的目光里少了些争斗意味,开始看对方的眉眼轮廓,嘴唇气色。
    凌凤池敏锐地察觉了动作里显露的细微松动。
    再次试图开口:“晗——”
    章晗玉毫不客气,直接抬手把贵客的嘴又捂上了。
    不许喊。
    就不认。
    假冒远道而来的陌生贵客,点名要她做陪,耍的她团团转,又哄又骗,从她这里哄走不知多少句真情实感的心底话,想起来就满肚子火。
    发妻携犬子而去,呸!
    嫁进凌家两个月,从不见他摸一次琴弦,身为枕边人压根不知这位好夫君会抚琴。
    人跑了,追到巴蜀郡来,对着山野瀑布一遍遍地弹《凤求凰》,呸!
    吾之发妻,吾心甚悦之。
    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
    把她关在婚院守活寡的爱慕吗?呸!
    章晗玉摆足了被冒犯的主人架势,仰着头,捂住贵客的嘴,冷冰冰道:“贵客,今夜冒犯得够了。再不把晚生放下去,今后这张家山院,还请贵客止步!”
    捂嘴的半截皓白手腕悬在半空,晃了晃,被攥住了。凌凤池反握住她的手腕,垂眸看一眼怀里的女郎。
    明显不高兴的眉眼,咄咄的话语,放了一箩筐的狠话。
    被他抱在怀里,按着手腕,没有剧烈挣扎。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不在言语。
    章晗玉仰着头,瞪视近处形状好看的嘴唇。心底一簇簇的暗火丛生,死也不认。
    你再开口喊?再喊一声“晗玉”,还给你嘴捂上!
    凌凤池却没有再坚持戳破她的身份。唇线抿起,没有再说一句。
    两边对视片刻,她被抱进屋门。
    护卫们提着鸡笼子早出了松涛院,顺便把惜罗像提小鸡崽似的提出去,“松涛院关门了。你回去劝架,厨房还打着呢。”
    惜罗不肯回,也不肯松涛院关上,还在不依不饶地试图冲破护卫往院门里冲。几个来回,原本在屋门边的两个人影不知何时消失了,惊得她远远大喊:“主家!”
    章晗玉也被这声大喊惊吓得不轻,肩头都颤了下。人还在呢?
    天都黑了,还不回去?
    庭院昏暗得分不清人影树影,她看不清惜罗在哪处,冲院门方向喊,“我没事,天晚了,你回去!”
    就在她开口催促惜罗离开的瞬间,仿佛某个信号被发出,又被敏锐地接收,“贵客”反手关上了屋门。
    拥抱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屋门里显露的最后一个场面,是章晗玉身上浅色的士子外袍衣角在夜风里凌乱地飘来荡去……
    院门还敞开着,惜罗在院门外瞥见这一幕,吃惊地又大喊:“主家!”
    屋里传来章晗玉的喊话:“说没事就没事!听话,回去休息!叫应金春也别来!”
    *
    瀑布哗啦啦的水响声中,天亮了。
    主家整夜没回屋,惜罗翻来覆去没睡好。东边天光微微泛亮,她便拉着阿弟,蹲在松涛院门外。
    松涛院门紧闭,贵客带来的八位侍卫也蹲在门外。等开门。
    就这么一边院墙下蹲一排,大眼瞪小眼。
    阮惊春昨晚才跟对面领头的汉子厮打了一场,斜眼过去,身材酷似凌长泰的人高马大的汉子,头上戴个幕篱,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实在令人厌恶。
    阮惊春蹲着道:“这是我家院子,看什么看?”
    凌长泰昨晚在厨房动手吃了亏,满腹恼火压不住,压粗嗓门回嘴:“住在这处,还能不看?”
    阮惊春道:“贼眉鼠眼,不许看!“
    凌长泰冷笑一声,“小贼无礼!“
    阮惊春火冒三丈,腾地站起身:“谁是贼!”
    惜罗一个没拦住,两边又打起来了……
    院门外砰砰拳脚风声不断,夹杂着惜罗的大喊和众护卫呼喊拉架的动静,盖过了山头隆隆的水声。
    片刻后,院门后传来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嗓音,“吵死个人!惊春停手,回家去!”
    惊春收手跳开,冲院子喊:“主家,你可还好?昨晚怎么睡在松涛院了?”
    院门后却又没了动静。
    隔片刻后,又传来一声困倦地:“都回去。”
    惊春喊了几声都不得回答,挠挠头。惜罗听到主家应答,人显然好好的,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安稳放回肚皮,领着阿弟原路返回。
    回程路上,惊春还在疑惑问阿姐:“主家怎么回事?自己的屋子睡得好好的,怎么挪去松涛院睡了?松涛院吵得很。”
    惜罗不吭声。
    她心思比阿弟细。昨晚主家被抱进屋里那场面,虽说暮色暗光里看不清晰,但贵客关门当时,似乎主家的衣袍都散了?
    刚刚主家应答那两声,困倦里夹杂着不明显的慵懒沙哑,听起来,有点像。
    从前在凌家婚院里,夜里纵玉过度,第二日早晨起身时的模样……
    主家跟贵客……?
    惜罗从昨夜就在琢磨,问阿弟:“你觉得贵客人怎么样?”
    惊春觉得不怎么样。
    藏头露尾,面都见不着,还赖在自家不走,不像个好人。
    “但贵客心细啊。送来的两大车米面油外加鸡笼,都是家里急需的物件。门第出身也配得上主家。”
    惜罗越想越觉得,主家和贵客相处最久,下棋弹琴,诗文应和,或许主家昨晚去松涛院,见到了贵客的相貌,看上贵客了……
    把惊春吓得,嘴巴半天合不拢。
    “主家看上贵客了?留留留宿贵客房里过夜?那那那京城的凌凤池呢?”
    惜罗撇撇嘴,“还留在京城呗。”
    主家看上了贵客,谁管前夫?
    惊春一路唧唧歪歪的。
    他还是个纯情少年,至今没和女郎拉过手,满脑子幻想一见钟情,迎娶回家,从一而终。主家给他上了成年人的一课。
    主家看上了贵客,人留在松涛院。那,除了早晚饭食,其他就别管了罢?
    *
    松涛院。
    正对瀑布的院落,真吵啊……
    屋里的两人睡得都不大好。
    贵客习惯了少眠,晨起开窗,对着瀑布壮丽景观驻足观赏良久。
    留宿贵客屋里的主人家,起床气大得很。
    骂走了院外打架的惊春,又闭着眼喊:“窗户关上,吵死个人。”
    窗户关上的同时,贵客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回来。
    床帷垂下,遮住满帐春色,里头探出半截雪白的手臂。昨晚他很小心,久违的一场敦伦,酣畅淋漓之余,没有落下多少痕迹。
    山院主人又睡着了。
    帷帐从外掀起,露出一张恬然睡颜。
    贵客坐在床边凝视良久,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去,从眉眼轮廓描画下去,抚过柔软脸颊,指腹按住微微张开的殷红的唇,反复摩挲。
    主人家困倦地睁不开眼,偶尔有点反应,反应不多。
    只在贵客俯身亲吻的间隙,唇齿间泄露出一点哼声。
    散落满床的乌黑长发撩起一束,露出小巧的耳垂。
    一别数月不见,新扎的耳洞消失了。
    贵客仔细地观察片刻,发现耳洞其实还在,用蜡封住。除非像他这般在近处打量,轻易看不出。
    婚院的一对明珠耳珰,连同白玉牌聘礼,都被她带走。
    如今也不知扔去何处。
    两边小巧耳垂在反复揉捏之下,逐渐泛起淡粉。山院主人抱着一床新被酣睡,被贵客揉弄得抬手挡住耳垂。耳垂挡住了,身上拢的被褥却被掀开,露出一大片雪色肌肤。
    久未敦伦,昨夜很小心,但还是落下一点痕迹的。
    仿佛雪地新绽的片片粉梅,轻易看不见端倪,需要仔细地入雪寻梅。
    落入贵客眼中,比窗外的瀑布盛景,更加动人心魄百倍。
    章晗玉在越来越浓烈的亲吻当中彻底醒来。
    醒来时的姿势不太对,仰倒在床幔被褥间,被褥在身下,贵客在身上。
    章晗玉:……
    她抬手推了一把。做什么呢!恶客又欺负山院主人呢!
    “行了,凌相。昨晚一次还不够?我可不欠你什么。”
    凌凤池此刻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之外。
    并不应答她的那声“凌相”。
    两人在近处凝视片刻,他握住她的手,捂在自己唇上。
    章晗玉一怔,忽地反应过来。
    昨晚他喊了两声:晗玉,自己不肯承认,还捂住他的嘴,不许再喊。
    今日她喊凌相,他也不认?
    掌心传来痒痒的亲吻。她吃不住痒,小声吸着气挪开手。手刚挪开,悬空的手腕就被压去枕边。
    原本落在掌心的亲吻,如今落在唇上,脸颊,耳边。
    两人气息渐乱,她又喊了声“凌相?”对方始终不言语。
    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继续顶着张玉的假皮。对方也不认,也要继续顶着贵客的名头。
    所以,眼下是个什么场面?
    两边都披一层假皮?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假皮,互不承认?装作不知?
    章晗玉难有点混乱,但对方此刻也不见得有多清醒。
    垂落的帷帐流苏不断晃动。
    这回的动静,比起昨晚久别重逢的小心谨慎、似乎怕弄伤了她……激烈很多。
    朝食就在这时送来。
    惜罗敲了半天的门,又往门里喊了好几声,院门里始终无人应答。
    等朝食吃进嘴时,粥都凉了。
    凌家护卫小跑送去厨房,重新又热过一遍。
    章晗玉提着筷子,裹着贵客的大氅,没骨头似的懒散靠坐在窗边,斜睨疑似凌长泰的领头护卫走进屋来,顶个黑幕篱,一声不吭地把热粥送来面前。
    她接过粥,笑问:“林护卫?”
    “林护卫”一哆嗦,差点把粥给摔了。
    她不肯轻易放过这位。至今还顶着黑幕篱,骗鬼呢?
    “怎么听不到你说话,林护卫?你主人有哑疾,你也有哑疾?”
    “林护卫”无处可躲,向主人递去无助的视线。
    贵客淡然用饭。
    他身有哑疾,说不了话。
    “林护卫”只好粗着嗓子,发出公鸭似的声音:“可以说话。小人嗓音难听。”
    “确实够难听的。“章哈玉嫌弃道:”少说两句。”
    凌长泰:……
    凌长泰走出屋外,人快疯了。阿郎和主母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主母都留宿了,怎么可能没认出阿郎!
    如果没认出阿郎,主母昨夜又留宿……那不是给阿郎戴绿帽子吗?
    所以主母到底认出阿郎了没有?自己还要不要继续伪装“林侍卫?”??
    哎,这趟苦差他就不该来。
    凌长泰满面纠结,蹲在院门外不动了……
    屋里的章晗玉也在边吃边想。
    很好。
    前夫换个身份,赖在她家不走了。
    昨晚她理应坚决推拒,连踢带打,大声求救,誓死不从,再连夜把前夫赶下山。
    结果倒好,被他抱紧不放手,揉了把头发,再抱进屋把门关上,她就莫名其妙的……
    可怕啊,简直像被下了降头。
    人都已经留下一夜,再誓死不从,是不是不大适合了?
    所以,下面该怎么办?
    第87章
    用完朝食章晗玉回自己院子。
    昨夜发生的事留在昨夜,今早起来谁还记得?
    至于今早帷帐里又发生一次的事……什么事?留在松涛院了。
    松涛院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等贵客再来寻她下棋清谈,她又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待客态度了。
    惜罗欲言又止,直到傍晚无人时才悄声问了句:“主家,以后贵客长住我们家?松涛院太吵,还是挪个地方罢。"
    “挪什么挪。”章晗玉不客气地道:“不请自来,谁想留他。”
    不但不给贵客挪院子,还叮嘱惜罗,今晚做最后一顿晚食给贵客。明早起来,就当家里没这号人。
    惜罗:“啊……”
    连饭食都不送?赶客之意很明显了。
    第二日一整天没搭理松涛院,当做那十来号人不在。章晗玉早晨起身就骑驴下山,去府城里闲逛了一圈,顺便看看铺子。
    当日傍晚回家时,果然听说,贵客自己下山了。
    贵客虽然识相地下了山,但章晗玉满腹恼火久久不散。
    她入巴蜀才多久?直接被前夫堵在山脚。他如何发现自己的?想来凌郡守那边漏了口风。
    嘴上跟她保证不跟任何人提起张玉,转头把她给卖了。
    她顺带连凌郡守都骂上了。
    好你个凌二叔,联合你家大侄儿,两个姓凌的哄骗得她不轻啊!
    这天晚上,屋里点灯。章晗玉把新盘下的府城几个铺子,连带这处山中别院的地契,一张张摊开在书案上,估算价钱。
    惜罗被清算的架势吓到了。连声追问,是不是贵客不善,他们躲避贵客,要离开巴蜀郡了?
    章晗玉道:“走什么走?才买的铺子花了不少钱,还没回本。贵客在巴蜀留不久,他忙得很,熬不过我们。”
    嘴上如此说,但当天夜里,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又失眠了。
    模糊而不确定的未来,原本就够让人头疼的。
    现今又添加了前夫的变数。
    她这位好夫君千里跋涉追来巴蜀郡,只为了守在山脚下,日日和她闲谈?她不怎么信。
    再过几日,图穷匕见,凌凤池撕下温柔面孔,她会不会被抓捕回京,关押回婚院,仿佛这几个月的出逃从未发生过,继续做起凌氏妇?
    所以,她之前设想的模糊前路,三十多岁留在京城,和一大家子陌生的章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章家祖宅,每日客气而生疏的寒暄,做个章家老姑子……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前路。
    但即使这条她不怎么想要的前路,或许也会落空。
    所以,她真正的前路,是一辈子关在凌家婚院?凌凤池把她领回京后又不搭理,严防死守婚院,让她守一辈子活寡?
    黑灯瞎火的,她从床上猛坐起身,脖颈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半夜的提灯出门。
    沿着穿过庭院的流水,一路往下游走,追着走过几个院落,在每处流水拐弯处提灯映亮水面,仔细地来回搜寻。
    同屋的惜罗被惊动起身,披衣匆匆追了出来。
    “主家,你在水里寻什么?我帮你找。”
    章晗玉不应声,蹲在水流平缓的转弯处,从石缝里掏了掏,掏出卡在鹅卵石缝的一张字纸。
    前日和贵客对答的字纸都被她随手扔去水里,还能寻到一张已经算运气不错。
    在灯笼下展开,纸上墨迹被水打得模糊,又被游鱼龟鳖咬得坑坑洼洼,勉强还能辨认出几分。
    【吾之发妻,口口如黛。
    盈盈口口吾心甚悦之。
    口口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口口。
    口口同心结发,吾不胜欣口】
    白日庭院漫不经意翻看过的字句,仿佛又在眼前了。
    “盈盈如泉下月,洋洋若山涧风。吾心甚悦之。”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今生同心结发,吾不胜欣喜。”
    掩藏身份携琴上山,当她的面,在巴蜀山水间一遍遍地弹起《凤求凰》,他心里真正想些什么?
    人之通病,心口不一。满腹不能见人的心思,说出口来冠冕堂皇。
    心里真正所想,笔下能写出五分,已经算罕见的清正君子了。
    “结识日久,爱慕之心生发。”
    “吾心甚悦之。同心结发,不胜欣喜。”
    所以,她这位好前夫,朝堂上跟她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心里爱慕?
    不胜欣喜娶她进门,干晾在婚院,让她守活寡??
    章晗玉盯着这片模糊的字纸,暗想,我信你才有鬼……
    惜罗弯腰沿着水道细细搜寻,片刻后,喜悦捧来字纸,“主家,又寻到一张。”
    同样是被鱼鳖咬得坑坑洼洼的一张。
    【原以为她不愿,吾亦口口。
    口口,另有隐情。】
    【想当面口口,促膝口口。
    却又近乡情怯,惟口口无言。】
    章晗玉盯着满纸坑洞,当面口口,口口无言。
    两人可不就是当面无言?
    见面直接抱上床去,夜里一次温存缠绵,早晨一次激烈酣战。对坐用完朝食,两人对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想起她这位前夫,只想起温热的皮肤温度,耳鬓吮吻的麻痒,鼻尖浅淡的男子气息。
    惜罗还提灯蹲在水边,细细摸索水草卵石下残留的字纸,却见章晗玉站起身来,把手里两张残纸揉吧揉吧,往水里一扔。
    “不找了。回去罢,惜罗。”
    惜罗莫名其妙跟着主家回屋去。
    重新吹熄灯火入睡,惜罗倒是很快又睡着了。
    浅淡星光映照的屋里,只剩下山院主人翻来覆去,翻个身,想起残纸上一句口口。
    果然人就是烦恼。
    山中不见人,也没这么多烦恼。
    如今被烦恼找上门来,躲也无用。
    耳边哗啦啦的瀑布水声里,她又唰得坐起身来。
    轻手轻脚坐去书案后,点起一盏豆灯,以手掌掩住光线。
    在灯下飞快地翻阅一遍铺子地契。投进不少钱财,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纸上言语,是故意写给她看的。
    前夫心里想什么,只有天知道。
    趁他现在还有耐心守候在山下,和自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想起联合大侄儿哄骗她的凌二叔,章晗玉细微地磨了磨牙。
    第二天大清早她就骑驴下山,直奔府城而去。
    求见凌郡守。
    当头一句不客气地质问:“府君!凌相微服入巴蜀郡,府君为何瞒着晚生?晚生在凌相面前露了破绽,无处奔逃,死无葬身之地也!”
    凌郡守大惊,既惊又愧,脱口而出:“何至于此!”
    懊悔神情看在眼里不似作伪,章晗玉倒诧异起来。
    所以,凌凤池微服入巴蜀,真正的来意,连他自己二叔也瞒着??
    两边你来我往地对话,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凌郡守果然入了套,扼腕长叹,泄露了几句交心的言语:
    “老夫就知道他必然为了查办阉党要案而来!但张玉,你对渤海凌氏有大恩,他如何地查办,也不该牵连到你啊!你只是个绣衣郎,又不是阉党首领人物!”
    “都是老夫一念之差。早知凤池铁面无情,老夫不该在他面前提起你!”
    章晗玉心里微微一动。
    所以,凌二叔知道凌凤池微服入巴蜀。
    却不知真正目的,以为他家位高权重的大侄儿为了查办阉党案而来?
    只要这对叔侄并非联合起来蒙骗她一个,当中就有转圜的余地……
    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噙起泪花。
    “府君!”她哽咽拜倒,郑重托付起后事……
    跟随私奔来巴蜀的小青梅成婚不到半年,自己去后,不忍心她守寡啊。还有妻弟,自己年少狂妄,私奔携来了小舅子,等自己一去,小舅子无处可去,如何是好!
    看在张玉曾经帮助渤海凌氏的份上,恳请府君,高抬贵手,自己身死之后,切勿牵连家人,放内子和妻弟离去罢。
    凌郡守坐立难安,心中大为愧悔。
    以怨报德,坐视恩人陷入死地,违背了渤海凌氏百年立身之道。
    “罢了!”他一咬牙,做出决断。
    “我和凤池毕竟是嫡亲叔侄。今晚老夫邀他入城赴宴,他不至于连老夫的面子也不给,必定会来。老夫想法子多留他一阵。张玉,你……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家当,携你那爱妻和妻弟,就在今夜走罢!”
    章晗玉伏地不起,含泪道:“家中还有爱犬一条,府城新购入的商铺若干,如何带走?府君对晚生有知遇之恩,晚生原打算长留巴蜀一辈子,携妻儿终老的啊!”
    凌郡守掩面羞愧不能言。
    叹道:“你那新购入的商铺,折算银两,老夫买下了!你……你带着钱财爱犬,连夜走罢!”
    章晗玉哽咽:“还有晚生新买的半山别院……”
    “老夫一起买下了!”
    章晗玉等的就是这句,满眼泪花瞬间消失,“多谢府君!晚生这就去账房结算。”
    起身就走。
    凌二叔:………………………
    现在的年轻儿郎啊……
    凌二叔摇摇头,提笔写下一封请帖,吩咐急送城郊山脚别院,邀贵客今晚入城赴宴。
    快马急送请帖,半个时辰来回。
    到了傍晚相约时分,凌二叔亲自等候在郡守府外,正门敞开,迎接宾客。
    一众文掾也满怀期待,翘首盼望,等候面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贵客——
    等来一匹快马。
    马上一位浓眉大眼的魁梧武人,正是接风宴当日,持刀守护贵人的朝廷六品都尉郎将,凌长泰。
    凌二叔当然是认识凌长泰的,当即一愣:“怎么是你来了?你家阿郎呢?”
    凌长泰跳下马背拱手道:“阿郎今夜不能来。遣卑职转告府君一声,张玉张先生今日入城,可是对府君说了些什么?还请府君如实转述,卑职回去转述给阿郎。”
    凌二叔眼皮子狂跳,心想,大侄儿果然铁了心要抓捕张玉!
    渤海凌氏怎能恩将仇报?
    不说,坚决不说!
    凌长泰拱手道:“府君不肯转述张玉言语,也算是府君的回复。卑职这就回去告知阿郎。告辞。”
    凌二叔目瞪口呆,眼看着人才下马又上马,一骑绝尘狂奔而去……
    所以,他大侄儿没来赴宴,张玉今晚出逃怎么办?!
    ——
    入夜了。
    半山别院一切如常,灯火星星点点,分散在各处跨院。
    十几个鸡笼敞开,母鸡领着鸡崽咕咕咕跑得漫山遍野。
    “以后就是山鸡了。便宜了附近百姓。”章晗玉隔窗笑看一眼,把郡守府折算来的几根金条卷进包袱,掂了掂分量,比第一次出走京城时的包袱略沉。
    如果说第一次出走还有几分慌急,今晚的第二次出走,轻车熟路。
    她还有闲心看惜罗收拾。
    衣裳细软,笔墨首饰,聘礼白玉牌,明珠耳珰,一件件清点装盒。
    “等等。”她忽地察觉出几分不对,“私密物件全都在这儿了?惜罗,我还有本册子呢?”
    她比划一下尺寸。
    “巴掌大小,画册装订。京城婚院经常拿出来记录的那本册子。”
    惜罗四处翻了翻,“没有带出来,主家。所有画册子都留在凌家了。”
    章晗玉震惊地“啊”一声,坐原处半晌没言语。
    惜罗紧张起来,“落在凌家婚院,很要紧么?”
    要紧,倒也不是性命相关的要紧。
    但那本册子记录得随心。里头写了许多不能诉诸言语的记录。
    如果说心里真正转过的心思有十分,挑挑拣拣写出来四五分,那本新婚册子记录的,都是原本不能落笔的那五六分。
    留在凌家婚院,如果被凌凤池翻到那本册子……脚趾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凌相动情时色相迷人,滋味倒也不差】
    这是什么尴尬场面……
    “主家?”惜罗还在担忧地追问。
    章晗玉回过神来,抛之脑后,继续查看包裹。“没带出来也罢了。不碍事。”
    临走时仓促,她也想不起那本册子藏在何处。说不定至今还静静地躺在床板下呢?
    人都不顾上了,谁管册子。
    今夜先走为上,把追来山脚下的前夫甩脱了再说。
    二更初,山中寂静,鸡鸣声都停下,耳边只剩瀑布哗哗的水响。
    惊春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打头阵,惜罗走在中间,章晗玉殿后。
    三人走后山道下山。
    走着走着,惊春脚步忽地一个急停,“主家,阿姐,情形不对!”
    不止打头的惊春看到了,后面的惜罗和张晗玉也同时看个清楚。
    前方蜿蜒的下山道,从半山腰到山脚下,每隔五道石阶,亮起一盏灯笼。
    不知被何人点亮、又放置在后山道边的许多盏灯笼,在山间星星点点,数百盏灯笼连成一条绵延灯龙,映亮整条下山路。
    章晗玉眼皮子一跳,转身往回就走。
    不止她即刻往回走,前方的惜罗、惊春,也哑然回头上山。
    这回换了条山道下山。走前山道。
    往下走出几十步,转过一个山弯,从半山腰到山脚下,蜿蜒的下山道边,又清晰地亮起一条灯笼长龙,指向山脚。
    惊春还要回头换路,“后头还有一条山道!”
    章晗玉扯住他,“不必了。对方早有准备。”
    对方早有准备,今夜显然走不脱了。
    大晚上提着包袱连走两条山道,肩背渗出点热汗来,她索性不走了。
    把包袱往石台阶上一搁,坐等人来。
    山脚下灯影憧憧。隐约有人影晃动。
    不多久,几个星星点点的光点沿着山道移动。
    有人提灯上山。
    不等来人走近,章晗玉就把惜罗和惊春撵去远处,叮嘱他们不要靠近。
    坐等山脚下的贵客走近面前。
    贵客今晚依旧披着大氅,头戴黑幕篱,夜风吹动海青色的衣袂,从头到脚都是深色,在黑黢黢的山里几乎看不清轮廓。
    “走夜路当心啊,贵客。”章晗玉坐在石阶上,扬声道:“贵客夜里穿这一身黑,山林里的野猪野兔看不清人影,当心从林子里冲出来,笔直撞贵客身上。”
    两句话的功夫,贵客提灯站来她面前。
    夜风吹起幕篱边角,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轮廓,严密束起的白色衣领。
    “山里容易一脚踩空。”贵客把灯笼放在石台阶上,拢起衣袍坐在她身侧,温和地开口劝说:
    “即便点起灯笼,走夜路也不见得安全,回去罢。”
    章晗玉斜睨身边人。
    幕篱黑布被夜风刮起,刮来手边,蹭得手痒痒的……她抬手把贵客的幕篱给掀了。
    贵客丝毫没有拦阻的意思。
    黯淡的灯笼光下,露出凌凤池清隽的长眉修目。
    一双深黑色凤眸里倒映着灯笼光。
    灯笼光影里又显出她自己的身影。
    对视一眼,章晗玉莞尔转开目光,唇角边露出小小的梨涡:
    “从前也不见你牛皮糖似的粘人。现在怎么变成膏药似的?日日贴人身上?”
    凌凤池此刻的目光,确实像粘在她身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几日未见了?仿佛横跨数个春秋。
    “之前是我的过错。”他居然开口便认错,章晗玉意外地转过头来。
    “之前重重误会,皆由心生。我在来路上便已想透彻,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你无需急着走,多留几日,当可见到不同。”
    章晗玉不答,捡起地上的灯笼,提灯上山。
    身侧坐的人也跟站起身。
    “晗玉。”夜风里又传来一声呼唤。
    “这些日子纸上书写的言语,字字是真。爱慕……”身后的人似乎不大习惯当面说这些直白言语,顿了片刻,才继续往下说。
    “爱慕之心,有如琴音。一曲《凤求凰》,琴如我心。”
    章晗玉提着灯笼,往身后瞥一眼。
    这些士大夫啊,总喜欢含蓄隐喻,仿佛直白言语丢人似的。
    爱慕之心,有如琴音?
    弹琴便可以说爱,还要嘴做什么?
    她故意不接他的话头。
    “装哑巴装了那么多日。今晚愿意说话了?”
    凌凤池坦然道:“今夜你做回你自己,我便也是我。明日你做起张玉,我依旧是哑客。”
    “说得好。”章晗玉似笑非笑的拍手,“但话不可以说满啊,凌相。我可以做一辈子的张玉,你能做一辈子哑客?”
    凌凤池缓步上山道,停在下级石阶处,两人视线几乎持平。”你当真愿意做一辈子张玉?”
    章晗玉提灯便走。
    踩着石阶上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停步回望,只见身后那人重新戴上幕篱,不远不近地随她上山。
    惜罗和惊春一左一右迎过来。
    惊春按住了刀柄,黑亮瞳仁带尖锐警惕,护在身侧。惜罗回身看了眼身后贵客,小声问主家:“他怎么跟来了?”
    章晗玉摆摆手,示意惊春松开刀。
    “让他跟。”
    第88章
    出门三人,进门四人。
    不,进门十二人。
    贵客身后又跟来八个幕篱大汉,黑黢黢一整排……
    贵客领着护卫,依旧歇在松涛院。
    章晗玉进了门又做回张玉,继续不冷不热地尽主人之力,安排住宿热水。
    空闲下来的间隙,她想起流水里捞起的处处坑洞的湿纸。纸上残缺的文字。
    爱慕,心悦。
    心里所想,能落在纸上五分给人看,已经算是端方君子。他今日当面认错,说重重误会,皆由心生。
    又道:书写在纸上的那些爱慕、心悦,字字都是真。
    如果爱慕和心悦都是真的……章晗玉弯了弯唇角。那就有意思了。
    爱慕多年,心悦于她,强娶回家没多久,就越来越少搭理她。从两三日来一次,到五六日来一次,十天八天都不探望……日日把她拘在婚院里守活寡。
    重重误会,皆由心生。所以,他心里剩下那五分不能诉诸言语的误会……
    那些不够体面的,不够雅正的,不能堂堂正正书写出来的,甚至阴暗的心底想法,只怕不会少。
    顶着国之四柱、栋梁名臣的的盛名,敢不敢把暗藏于心底的这五分展示出来,说给她听?
    所谓的‘误会重重’,心底对她到底生出怎样的误会?
    凌相凌凤池?
    第二日依旧是个秋阳天。
    轰隆隆的瀑布声响里,章晗玉接待了凌二叔特意派来探望的文掾,客客气气道:
    “一路爬山辛苦。我这里?好得很。”
    “劳烦回去告知府君,一切正常,无事发生。”
    “昨夜?昨夜当然也无事发生,呵呵呵呵。”
    “啊对了,这处山宅现在是府君的产业了。晚生携内子多住几日,叨扰叨扰。”
    文掾对着庭院里三三两两蹲着的黑斗篷大汉,脸色都发绿,强笑几声。“无事……无事就好。”
    张玉张先生,这是被贵客就近监管了呀!拘捕就在这两日了。
    回去赶紧告知府君!
    客客气气送走文掾,章晗玉关门,回来继续用朝食。
    贵客和她对坐。
    章晗玉边吃边道:“昨晚才说你变成一块膏药,今早又粘上来了?”
    贵客如今只戴幕篱,不搭青纱帐了。
    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小字:【夫妻一体】
    章晗玉嘴角抽了抽。
    难怪写得一笔难以恭维的潦草字,叫她认不出笔迹。原来左手写的,可见蓄谋已久。
    “又写这四字,什么意思?”
    凌凤池把小字递去对面:“夫妻一体,于我来说的含义,是你不躲我,我不躲你。遇事有商有量,可谓夫妻一体。”
    章晗玉接过看了一眼,随手把纸条揉吧揉吧,扔去水里。
    “一笔丑字不堪入目。”她嫌弃道:“右手再写一遍。”
    凌凤池:……
    无言提笔,依旧写了【夫妻一体】四字。
    这次用右手写的隶书,字体端雅大气,拿出去直接糊裱了高挂在明堂也用得。
    章晗玉看得满意,悠悠然把字纸折起收入袖中。
    “之前谁躲谁?夫人日日留在婚院,十天半个月躲着不见面的夫婿又是哪个?”
    凌凤池道:“以后不会了。”
    嘴上说的简单。章晗玉听在耳里,并不怎么信。
    当然,她嘴上什么也不说,自顾自地喝粥。
    这幅“任由你吹得天花乱坠、我自吃我的”冷淡态度落入凌凤池眼中,他如何不明白?却也不多加解释。
    夹起一块新鲜爽口的葵菜放入章晗玉碗碟。她爱吃鲜菜。
    继续提笔写字,边写边道:“多说无益。以后日子久了,当可见到不同。”
    章晗玉边喝粥边看他笔下的第二副字:【家人】
    “写这两个字又是何意?”
    凌凤池放下笔,仪态端正地吃用起朝食。
    回复的还是那句:“多说无益。”
    惜罗端着碗从厨房走近庭院,原本想跟主家一起用饭,半途瞧见了贵客,脚步硬生生一停,便想躲开。
    贵客并不回头,却仿佛知道她过来,抬手往长凳上一指,示意惜罗坐下。”坐罢。”章晗玉也招呼惜罗坐下,“我们自己家里,难道还要躲着客人。”
    惜罗别别扭扭跟主家坐在一处。
    贵客独坐对面,似乎隔着幕篱打量她,惜罗嘴里嚼的饭都不香了。
    家人。章晗玉隐约察觉到这两字暗藏的深意。
    她心里微微一动,又瞥了眼面前的“贵客”。
    惜罗在狐疑地上下打量贵客的身形,觉得有点眼熟,宽肩长腿似乎有点像……但京城那位不待见她,向来入了婚院便把她驱离。惜罗远看得多,近看又不敢确定。
    就这么狐疑地看一眼,又一眼。
    章晗玉若有所思地打量允许惜罗同案而食的贵客。
    “多留几日,当可见到不同”……
    她给惜罗碗里夹了一块炖羊尾,开口道:“惜罗的来历,贵客是知道的。但你所知的应不是全部。”
    她边用饭,边简略地把惜罗的出身叙述一遍。
    阮氏姐弟祖上有胡人血统,肤白而眉眼深邃,姐弟俩自幼便显露出不寻常的美貌。
    出身低微而貌美,仿佛手持玉璧招摇过市,姐弟俩从记事就被不停地转卖。因为是一胎双生的姐弟,品种稀罕,卖价高昂。
    “惜罗学过三年的掌上舞。怕长壮了不好跳舞,每天只许吃一顿。”
    章晗玉指了指惜罗,“你看她天生的骨架并不小,为了舞步轻盈,硬生生饿的皮包骨头。我头一次见她时吓得不轻。那么大一双眼睛,生在那么小的脸上,还以为白天见了鬼……”
    惜罗并不想提那段过去,放碗嗔道:“多久前的旧事也翻出来说?不提了。主家,吃饭!”
    章晗玉噙着笑,慢悠悠夹一筷子炖山笋,递去贵客碗里。贵客果然侧耳专注倾听。
    “贵客想听,说几句无妨。”
    同为女郎,章晗玉见到瘦到皮肉包骨的惜罗,惊得筷子都掉了。
    赴宴的众同僚却浑然不觉跳舞的小女郎太瘦,只觉得身段纤弱如柳,腰细肤白,掌上舞曼妙动人。
    尚未及笄的小女郎,一曲舞罢,气喘吁吁地下场敬酒。在座同僚顾忌着颜面身份,手脚倒还干净,只嘴上调笑几句,哄小女郎喝酒。
    敬酒到章晗玉面前,她看看小女郎满头的细汗,近处看更显得大得吓人的眼睛,也举杯做出哄酒的模样,递了块甜点过去,悄声问了句:“饿不饿,吃块糕。”
    原本娇笑连连的小女郎瞬间变了脸,一口咬住甜糕,三两下囫囵吞下肚去。
    “我手指头都被她咬着了。”
    回想起初见面,章晗玉感慨说:“对所有人都甜甜地笑,我给了她一块糕,她反倒嚎啕大哭。哭得惊动了老鸨,喊人把她拖出去。当时我想坏事了,这小女郎怕是要挨罚。”
    凌凤池侧耳听着。
    阮氏姐弟如何进的章家,这段故事流传甚广,他其实早听过的。
    但口耳相传的流言,经过无数人的添油加醋,变成姐弟共侍一主的香艳段子,真实的故事本身,反倒被埋藏在香艳话题之下,无人在意。
    真实的故事,既不香艳,又不旖旎。
    “见到他们姐弟第二面,惊春刚杀了个人,提着血淋淋的刀上来,险些把我也一刀砍了。”
    章晗玉笑指惜罗,“还好她还认得我。刀下留人。”
    提起阿弟杀人的往事,惜罗明显有些不安。
    用饭的动作都停下了,捧着碗轻声道:“阿弟杀的那人……”
    章晗玉打断道,“先说说惊春第一次动手罢。”
    惊春第一次动手才十五岁。杀得是买了他们姐弟的买家,京城有名的大商贾。
    “我们被倒卖了那么多次,所有买家里头,阿弟只杀了这一个。阿弟恨他。”
    “死的商贾有点名头,专门在大江南北搜寻稀罕物件和美人,运来京城贩卖。跟京城几家大姓有来往。”
    章晗玉接口道:“该死之人,死后还给惊春找麻烦。”
    惊春身上背的通缉令,就是一刀斩杀了那商贾,头一次杀人,痕迹没抹除干净,被大理寺立案追捕。追的姐弟俩无处可去,几乎要上山落草为寇。
    贵客用饭的动作停下了。
    章晗玉看在眼里,慢悠悠又夹一筷子笋,递去贵客碗里。
    “是不是在想着,杀人偿命?寻仇不可动私刑?继续用饭,在座的都是家人,听听家人的底细。”
    那商贾在京兆有个兽苑,前几年颇为出名。
    兽苑养着虎豹熊狮雕等稀罕猛兽,投喂生食,猛兽扑食,供贵人观赏玩乐。
    但给猛兽喂食是个危险差事,每年都有仆从被咬死,开高价也聘不到人手。
    商贾灵机一动,从自家采买的人口里,挑选出性情桀骜难驯的,关去兽苑,以兽苑仆从的名义,逼迫他们给猛兽喂食。
    如此,既不用出高价聘人手,又可以把“关去兽苑”作为威胁,要挟其他少年少女乖乖听话。
    “惊春喂了三年的猛兽。”
    “和他一起被关去兽苑,被迫给猛兽投喂生肉的少年,每年都死几个。新面孔来来去去,三年下来,还活着的只剩他一个。”
    “兽苑主人起先只当他是个死人。等惊春渐渐长大,兽苑主人意外发现,有贵人游玩兽苑,点名要看惊春投喂猛兽。”
    惊春成了兽苑的活招牌。
    每当他被猛兽袭击,血淋淋地攀爬逃出兽苑,亦或是凶猛反击,和猛兽扭打成一团,满身鲜血地走出兽苑,围观贵人兴奋地漫天泼洒赏钱,金银玉不要钱似地砸下来。
    与猛兽搏斗活下来的少年,身价百倍地往上翻,兽苑主人赚的盆满钵满。
    开始专门有人训练惊春拳脚,指望他这个活招牌多活两年,给主人多赚几年钱。
    头戴幕篱的贵客静了片刻,放下筷子,提笔就要书写。
    章晗玉摇摇头,按住贵客的手背。
    “什么都不必写。都过去了。惊春自己报了仇。”
    兽苑主人虽然只有一个,来往“供货”的商贾可不少。
    这些源源不断地给兽苑主人“供货”的商贾,来自大江南北。惊春见过几个,短暂关在兽苑的少年们生前指认出几个。
    惊春逃出去后,一刀杀了兽苑主人,领着阿姐四处藏身奔逃。
    一边奔逃,一边按名录寻找“供货”商贾,看到一个杀一个。
    “连杀三人。鸳鸯大盗的名声,就是这半年内传出去的。”
    章晗玉转头问惜罗,“你们当时怎么想的。才及笄的小女郎,瘦得一把骨头,怎么想到色相引人上钩的招数?跟贵客说说看。”
    惜罗脚趾头都扣地了……
    脑袋几乎埋进碗里,羞窘得死活不肯细说,吭哧吭哧道:“从小没人教我这样不对……主家,别问了。再不做了。”
    凌凤池停了筷,自己倒一杯酒,慢慢喝下。
    不必细说,也能还原当时的情况。
    自小在花楼跳舞的小女郎,耳濡目染只有卖笑谋生的手段。阿弟要报仇,她本能地以色相引仇人入圈套。
    惜罗小声说:“其实引来了五个……有两个也觉得我太小太瘦,全身只有骨架子,没动手动脚,放我走了。我们没杀那两个。”
    章晗玉还要问,惜罗捂着脸起身,生若蚊蚋道了声:“我去厨房盛汤……”急匆匆跑远。
    山风刮过庭院,章晗玉也悠悠地喝了一杯酒。
    “要不然怎么说,我跟马匡不是一路人呢。马匡那混球,告知我有风雅乐事,一本正经下帖邀我去。我当时年纪小,真当是什么风雅事,乐颠颠地去了……这才撞上他们姐弟。”
    四年前的旧事了。那也是个秋天。
    所谓“风雅乐事”,原来是包个城郊大宅子,里头请一群妓子,打扮成大家闺秀模样,装模作样地吟风赏月。
    再请来一群自诩风流的浪荡儿郎,进门戴傩戏面具,扮做历代王公大臣,院门一关,光天化日胡天胡地。
    马匡那贼阉货,男人物件没了,心里还想做男人,在宅子里四处观赏活春宫,不亦乐乎。
    章晗玉一脚踏进去就被惊到了,院门紧闭,跑都无处跑……
    好在一群浪荡儿里头混进一个商贾,居然在满院子春宫图景里四处转悠找贵人做生意。
    章晗玉赶紧扯着这位去谈生意。
    谈到一半谈不拢,商贾是卖人的,章晗玉不想买。商贾不死心,提起手上有一对双生姐弟的绝顶好货,现在就在院子里,领来给贵人看看?
    想起这几乎丢了命的第二次见面,章晗玉印象至今深刻。
    “别笑话我。双生姐弟四个字,被我听进耳里了。我还当真起了买下的心思,让商贾把人领来看看。”
    结果倒好,惊春一刀宰了那商贾,杀气腾腾提着滴血的刀走近,想给她补一刀。把她给吓的……
    好在惜罗认出了人。
    “酒宴随手递的一块甜糕,隔几个月救我一命,顺带还捡回姐弟俩。”
    当日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才让姐弟俩同意跟她回家去。马匡宅子里的命案,当然让马匡自己想办法填平,她可不认。
    “马匡从此恨上我了。”
    章晗玉悠悠地喝了第二杯酒,“马匡插了手,这桩命案被打上阉党记号。过两年我手上有了权,再想给阮氏姐弟翻案,递了几次话给大理寺那边,都被叶二郎压下去,还冷嘲热讽的。我也没法子。”
    沙沙树叶响动声里,更显得庭院寂静。
    章晗玉看看四周,惜罗跑远了,只剩对坐用朝食的自己和贵客。她抬手把对面幕篱又摘下,笑喊了声凌相。
    “章家人的故事,听得满意否?”
    阮氏姐弟的经历,凌凤池确实听得差不多了。
    他深深地看一眼对面笑意盈盈的动人面容,当即提笔写信,调派亲卫快马回京,调阅阮氏姐弟相关几卷人命大案的卷宗。
    笔下书写的同时,心里闪动的,却是章晗玉无意中随口而出的一句话。
    “双生姐弟四个字,被我听进耳里了。”
    章晗玉自己也是双生子。
    章家出事之前,她有个双生的弟弟。入朝堂这几年,顶替的便是她弟弟的身份。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双生兄弟应早已过世了。
    心弦隐约触动,心音嗡鸣。
    对面这张终日言笑晏晏的仿佛暖日春花的面容之下,有些年代久远、藏得极深的部分,终于被他碰触到了一小块。
    家人。
    第89章
    同胞双生的阮氏姐弟,被她救下,被她供养,追随于她。
    她日日对着阮氏双生姐弟,心里是否升起些欣慰,仿佛自己的双生弟弟还在人世,也像阮氏姐弟这般和她相依为命,互为家人?
    心中沉吟时,指腹不自觉地搭在纸条上。反复摩挲他自己写下的【家人】二字。
    章晗玉看在眼里,又抢过纸条揉吧揉吧,扔去水里。
    “写公文信知道用右手了。写给我的字故意用左手,一笔丑字扎我的眼睛。”
    她嫌弃道:”用隶书重新写一遍,好好地写。”
    凌凤池:……
    依旧以隶书端正写了【家人】二字。
    章晗玉看得满意,把第二张字纸收入袖中。
    “看在一笔好字的份上,再跟凌相说两句家人于我之意义。”
    秋风里悠悠地回荡她的嗓音:“我把他们姐弟带入章家,差不多是四年前。四年前的秋日……当时我日日怎么过的,还有印象么?”
    凌凤池沉思起来。
    四年前的秋日。庚辰年秋。
    彼时,小天子四岁。她人在东宫,任职东宫舍人一年有余。小天子依赖她。
    他自己也在东宫,任职太子少傅刚满整年。
    那个秋日……他清楚记得,两人刚闹翻。
    同僚共事多日、彼此生出惺惺相惜情谊的章舍人,竟是阉党门下爪牙。记得自己当时颇为困惑不解,日夜堵心。
    “似乎吵得厉害……?”凌凤池自语道。
    章晗玉抬起手指,带几分感慨,在他面前摇了摇。
    “凌相忘了。你生气时哪会吵?脸色一沉,人掉头便走了。你当时啊。”
    她的手指笃笃笃地在木案上敲。
    “抱着书卷,目不斜视进东宫,按部就班教授小天子,上课时把我当副手,放课后把我当石头,路过时绕开走。”
    “被人视而不见的滋味可不怎么好过,我就一天天捱着。”
    凌凤池的眸光颤动片刻,抬起注视对面。
    她也会觉得不好受?
    他原以为,以她没心没肺的程度,别人都受不住的窘境,她却能浑然不觉……这是天生的本领。
    章晗玉从对面的目光里也读出些什么,当即震惊了:“你觉得我不在乎?你觉得你一言不发漠然相待看见我就绕路走大弯,我心里都不会觉得难受?”
    凌凤池哑然想,他确实觉得如此。
    “你做事向来跳脱……”他说了半句就打住,顿了顿,“是我的过错。”
    章晗玉睨他。
    怎么说呢,两人分歧日久,积累多年的坚冰,三两天是说不清楚的。
    她忽地又想起水里捞起的两张字纸,纸张上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凹洞。
    越想越觉得……怎么可能。
    四下里无人,她索性凑过去,直接附耳轻声地发问;“果然爱慕于我?”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凌相,我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哄我的吧?”
    凌凤池垂眸对着案上酒杯。
    在她抽身欲离开时,反握住她的手:”当时只是失望。”
    “心中越看重,而失望之心越甚,追责之心越切。”
    父亲多年苛责,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烙下痕迹,这份苛责又落去她身上。如今回想起来,实属不该。
    “当年出仕不久,心中定气不够。”凌凤池缓缓道:“将苛责加诸于你,是我的——”过错。
    过错两字尚未吐出口,章晗玉眼疾手快,夹起一筷山笋堵上那张嘴。
    “行了,知道你不同了。上山来处处说是你的过错。”听得她头皮发麻,可怕的很。
    年纪尚轻的两人闹翻,互相赌气,谈什么过错不过错,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说起来,我似乎也没让你好过?有次放课后的宫道……”
    她一提,凌凤池即刻便想起宫道之事。
    也发生在四年前,庚辰年的某个秋日。
    教授小天子功课完毕,两人自东宫走出,走的是同一条宫道。
    他心中引为知己的年少同僚,竟是阉党门下,拜吕钟为义父,被吕钟安插来东宫。
    凌凤池心中烦闷,对阉党厌恶之心升腾,对身侧并肩之人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沿着宫道直走。
    章舍人步子走得慢,以往,两人走几步便错开。
    那日不知为何,章舍人却走得飞快,三两步赶上他的步子,坚持和他一路前行。
    起先还不觉得。
    那条宫道笔直贯穿东西,在宫中也算是最长的几条宫道之一。
    前后都寂静,耳边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清晰地彰显对方存在。
    待人如三月暖风、令人生出舒适暖意的章舍人,向来处事圆融。他的冷淡避让,似乎在对方身上毫无影响,该见礼时见礼,该寒暄时寒暄。他看在眼里,冷淡更甚。
    但那日章舍人追上来,忽地一反常态,冷若冰霜。
    五百步,一千步,一千五百步。
    走过无数次的宫道,头一次漫长地看不见尽头。
    其实更早之前,差不多五年前了。两人初进东宫不久,彼此还惺惺相惜、互相登门做客的那段日子,她便恶作剧地玩过类似的花样。
    并肩而行,故意不搭理他。
    第一次遭遇当时,凌凤池起初愕然,几次以目视询问,不得回应。
    于是他便沉心定气,安安静静地走这段宫道。直走出两千两百步,眼看宫道尽头就在前方,身侧之人噗嗤一声,乐了。
    “凌少傅,世间罕见的端方君子,还真不言不语地走了这么久?你也不问我一声为何。”
    五年前第一次被她捉弄当时,他口吻淡然地道,你若想说,自会开口。你不想说,我问亦何用?
    身侧之人抿着嘴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一本正经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缘由。突然兴起开个玩笑,想试试凌少傅的耐性。——果然宠辱不惊,定力惊人,世间罕见。换个人,半路上早发疯了。”
    当时他哑然失笑,对着那俏皮梨涡又骂不出什么,最后只警告一句:“不好笑。别吓别人。”
    第二次的宫道之行,两人近乎决裂,却又再次沉默并肩,走过漫长宫道,凌凤池这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边寂静”,什么叫做“难熬”。
    两千二百八十步,走到宫道尽头,身侧之人毫不含糊地分道扬镳,把他甩在身后。
    凌凤池当日在宫道尽处默立良久。
    隔日远远地再见面时,他本又想绕开,脚下不知为何却难动弹。
    眼睁睁看那道轻盈如鹤的身影走近身前,仿佛从未有过芥蒂一般,笑吟吟如常打招呼,“凌少傅。”
    他站在原地不动,垂眸“唔”了声。
    两千余步的静默宫道,令他印象深刻之极……原来竟发生四年了。
    “就是四年前的秋天。“章晗玉提起那段不大好过的日子,已经可以谈笑风生,乃至于洒脱地自嘲。
    “两千余步宫道走回去,当晚你睡下了?我哭了一场。”
    “边哭边发狠,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第二日见面你再绕着我走,我从此也把你当石头。”
    第90章
    那晚,她在屋里哭,傅母在外头骂。
    骂她认贼作父,丢尽了京兆章氏的脸。她说谁想姓章?这腐朽姓氏谁想要谁捡去,和傅母又大吵一场。
    那几日烦闷。隔天马匡那阉货给她下请帖,一本正经说风雅盛会,她想着散散心也好,便去了。
    “自从家里有了惜罗和惊春……”章晗玉怀念地回忆一阵。
    家里不同了。跟前跟后的一对小姐弟,捧来热腾腾的饭食,笑说每日的平淡日常,商量明日早起买什么菜,明晚吃什么,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休沐日去哪里游玩闲逛。
    她越来越忙,休沐日往往还得处理紧急事务,姐弟俩跟她一起骂对手混球……
    “凌相莫怪,他们偶尔骂你,并非有心。总之,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家人。盼头。”这四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带出些罕见的柔和意味,她笑瞥过始终默然无言的凌凤池。
    “这四个字的重要之处,凌相明白么?”
    凌凤池重新写过一遍【家人】,收入袖中,起身走近她身侧,道:“听得很明白。”
    章晗玉带几分回忆感慨的意味,仰起头注视时还有些心不在焉的。
    “听明白了,以后还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吧。”
    话音刚落地,人已被抱起,拦腰抱坐在长木案上。
    “别笑了。”凌凤池抬手按住面前女郎微微上翘起的唇角,“那时都太年轻。都过去了。”
    自以为是,以己度人。是不是人之通病?
    他默想。
    这张总是在微笑的动人面容之下,藏起的情绪太多,以至于她自己转头都忘记了。
    再回想起那段凝滞无言的两千余步宫道……自己只记得当晚思虑辗转,久久难以入睡。却决然想不到,相隔不远的章家宅邸里,有泪水打湿枕巾。
    他从来只当她没心没肺。
    心里泛起密密的疼,替她疼痛的时候,被他心疼的人反倒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还嘲笑他此刻的神色过于郑重。
    “好了凌相,只是想起一段不太痛快的过去,又不是怀了凌相的孩子。一副严肃表情做什么呢?”
    说到末尾,章晗玉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
    被按住的唇角有点麻痒痒的,她仰头往后躲避,脚尖轻轻踢了对方一下。
    “我可不轻易说这么多废话。打个商量,看在今日坦白的份上,他们头顶的缉捕令去了可好?”
    凌凤池没有笑。
    也没有趁势和她讨价还价的意思。
    他往前俯身下来,又按住她还习惯性翘着的唇角,重复一遍:“别笑了。”
    “笑为欢愉之本,不该用作掩饰伤怀。”
    章晗玉的微笑骤然消失。下一刻,又无所谓地抬手拨开对方的手指:
    “实话实说,你还是做回那个身患哑疾的贵客比较好。比起处处教导人道理的凌相来说,只送东西不说话的贵客讨喜多了。”
    这句本是故意气他的,凌凤池却丝毫不怒。任由她拨开自己的手,维持着拥她的姿势不放,平静道:“我可以做哑客。”
    他握起章晗玉纤长的手指,注视着她,缓缓把手放去自己嘴唇上:“换你说。”
    “就像今日这样。你有心事,放开心怀与我说,不必顾忌什么。”
    “实话实说,有商有量,此为夫妻一体。”
    章晗玉的指尖松松地点了点凌凤池的唇。习惯性地想笑,唇角才弯了弯,却又很快抿住,色泽动人的菱唇绷得平直。
    她从少年时的气质就偏清贵文气。相貌生得太好的人容易生出一种无形压迫,一旦她不笑便显得难以接近。
    初入东宫的那一阵,干爹时常找她谈心,劝说她“把那身清高气收一收”。
    “你这孩儿登上了青云梯,可别忘了背后是谁扶着你乘风直上,送你入东宫做什么。还真把你自己当小太子师了?整天装什么样呐。小太子的启蒙师只有一个,太子少傅凌凤池。”
    “记住了,你这东宫舍人的正经职务,是陪玩、陪哄,陪热闹。伺候得小太子高高兴兴的,一日也离不得你。再把东宫上下百十号人都笼络住了,挨个拿捏住要害,这才是你的正经差事。”
    出仕不到一年,浅浅的微笑在她脸上挂成了习惯,撕也撕不下。
    浑水里打滚几年,趟成现在这样子,难道还能变回去?谁还记得四五年前自己什么样。
    章晗玉的手指蹭过面前郎君温热的唇,轻佻地来回厮磨,耳听对方平稳的呼吸渐渐乱了,又满不在乎地缩回了手。
    “我又不是个正经人,装什么正经样子。凌相追着我讲道理,最后只能变得跟我一样不正经。”拢起裙摆就要跳下木案。
    身子才一动,后腰却被牢牢箍住,把她拉了回来。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重新压上了吐露狡黠的柔软菱唇。这次没有收着力道,带薄茧的指腹划过始终抿住的唇角,麻痒的感觉更浓重了。
    凌凤池一只手按住试图躲避的腰肢,一只手按在饱满的唇珠上,重重地揉了揉。
    凝视着面前微微张开的殷红唇瓣,吻了下来。
    惜罗捧着两盏清茶磨磨蹭蹭回来时,面前的景象吓得她漆盘都险些掉了。凌长泰见识不好,一把冲过去抓住。
    青纱帐又围起。
    急切间只围了一层,不像之前都是四五层围得严实,薄薄地透进日光,虽然看不清里头的面孔,但轮廓确实看得清晰。
    贵客的幕篱摘去旁边,把主家抱在木案上,光天化日地吻在一处。
    惜罗瞳孔剧烈震颤,捧着漆盘等了片刻,青纱帐里两个人影还没分开……
    领头的“林护卫”把她拎小鸡似的拎去旁边,粗声粗气的公鸭嗓喝道:“看什么看,看墙!”
    “……”惜罗被迫看了半天的墙。
    等那领头的林护卫终于松开手时,她唰得转身,一眼看到主家被贵客抱出了院门,在众多黑斗篷簇拥之下直奔松涛院而去……
    惜罗端着原封不动的两杯清茶,飘回了厨房。
    跟院子里劈柴的阿弟商量,“你觉得主家会二嫁吗?”
    惊春觉得不可能:“京城凌家还没合离呢。没有和离书,怎么可能二嫁。”
    惜罗觉得阿弟的想法太孩子气:“主家想二嫁,就在巴蜀这里嫁了。谁管京城那位。有人问起,就说前夫死了。”
    惊春都听傻了,“这也行?”
    有什么不行?天高皇帝远,就算凌凤池是政事堂宰相,也管不了主家二嫁。
    惜罗正嘀咕着,惊春出言惊人:“主家只是看上了贵客,又不见得想嫁贵客。不是说贵客在巴蜀留不长久?说不定那时候一拍两散。阿姐想太多了。”
    “但是主家今日跟贵客提起了我们。”
    惜罗轻声道:“贵客应是听说过我们的。我们如何认识主家的过往,从前在凌家都没提起过,怎么跟贵客提起了?”
    惊春大为震惊。
    难道主家,当真想二嫁了?
    *
    山院主人在松涛院。
    贵客约她下棋。
    向来雅正又含蓄的一个人,最近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突然变成了粘人的膏药。处处粘人外加甜言蜜语,可怕得很。
    “章家佛堂翻新过了。”凌凤池边下棋边跟她说:”你留下的五封书信,能做到之处,我都竭力去做,尽力办妥你的嘱托。若能让你有三分开怀,我亦欣喜。”
    “章家佛堂当初是我下令拆除,自然要尽力弥补过失。佛堂一日不修复,我无颜见你。”
    工程图纸摊开在两人面前。
    凌凤池一处处细细地指给她看,佛堂用工用料选用原砖瓦,请来山西巧匠修复机关,尽量把一切恢复原状。
    “修复的佛堂和之前有九分相似。修好之后,你家傅母闹着要搬出凌家,回章家佛堂院子住。我见了她两次,听她阐述原因之后,允了。”
    傅母在凌家住得不安稳。她习惯守着厨房才能睡,每日早晚清点厨房食材。
    但凌家厨房的规格比章家大许多,进出人手甚多,早晚清点食材总对不上。
    “傅母在凌家睡不好。搬回章家,独居佛堂之后,她老人家总算能睡安稳了。”凌凤池掂一枚黑棋子,放去棋盘上。
    “你把傅母托付给我,我尽力照顾于她。但对傅母最好的安排,并不符合你的托付。我以为,需得当面和你说一声,听一听你的想法。”
    章晗玉对傅母的安排没有多余想法,对凌凤池很有想法:
    “从哪儿学的?一套一套的哄人。”
    凌凤池垂眸盯着棋盘交错的黑白双龙。
    足够用心,足够体谅即可。
    他爱慕于她,迎娶心仪的女郎进门,却又想着管束她,教导她,纠正她。
    何为夫妻一体?
    只要扔开管束她的念头,不再试图纠正、教导,不再试图把她拉近自己,换自己靠近对方一点……之前许多矛盾迎刃而解。
    啪,落子声清脆。
    “之前重重误会,是我自苦。以后不会再犯。”
    凌凤池把工程图纸往对面推了推:“现在的我,可有资格做章家人了?”
    章晗玉瞥他一眼,“凌相想到哪儿去了?连油麦都可以。做章家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困难事。”
    啪,又一声落子清脆。
    “首先,莫害我。”
    “其次,莫防备我。”
    “第三,住同一个屋檐下,互通声气有无。你高兴了来寻我,我不高兴了想自己待着,都无甚好遮遮掩掩的。”
    棋盘对面,凌凤池指间掂一枚黑子,目光专注,正在聚精会神地听。
    章晗玉本想说:“没了”,话到嘴边,心念忽地一转,尾音带出点笑意,“最后一条——把你衣裳脱了。”
    “身上最里头那层单衣也脱下,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凌凤池显然不能苟同最后一条。
    眸光在她脸上转过一圈,明晃晃的一句“捉弄人”,嘴上忍着没说。
    嗒,又下一枚黑子,把棋盘上围死的白棋一颗颗提起,放回玉盒。
    “其他三条很有道理。最后一条,和做章家人有什么关系?”
    章晗玉今天打定了主意使坏,一口咬死做章家人的四条规矩,缺一不可。
    “你不防备我,为何不肯把最后一件单衣脱了让我看背?”
    她扔下棋子,散漫地比划几下,“你看我。从头到脚,从前到后,都给你看过了。你脱我衣裳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是不是留一件——”
    凌长泰正捧着热腾腾的茶水往屋里端,主母的虎狼之词毫无预兆冲入耳朵,他脑瓜子嗡嗡的,手一抖,滚烫茶水险些泼去脚趾头上。
    凌长泰木着脸原路端茶往外走。
    今天这道茶水是上不了了。
    身后传来一连串清脆的棋子声响。凌凤池伸手拂乱了棋盘,开始收拾棋子。
    同时吩咐:“长泰,去厨房烧水。准备多些热水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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