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鹿角断口处,盛湛抚出冷腻汗痕。


    “莎,莎、莎……”


    窗外传来声响,他探身的动作比思绪还快,回过神之际,人已经贴身在窗沿旁。


    窗外,内庭院空荡荡。


    太湖石嶙峋影子里,蜷着半枝残柳。


    再侧耳细听,那“莎莎”响动不过是仆役在帚落叶。


    盛湛松一口气。


    剑柄硌得掌心发潮,他忍不住讪讪笑了。


    十一年前,前国舅文聿鳞怂恿晋王盛绚造反,发动政变。


    皇帝震怒,血洗朝堂。


    盛湛的父亲——太子盛瑜是先皇后文氏所出,太子妃文氏是文聿鳞嫡女,如何能辩白?


    一夜间,他父亲、嫡母和生母均血溅天牢。


    就在盛湛被人带进刑房之际,明世礼黑衣蒙面到来,趁禁军换防,偷偷带走他。


    明府地窖深藏在假山下,石砖缝里嵌着郁郁青苔,玄铁链锁住暗门。


    此后三年,少年再未见天日。


    长长短短的扫帚声,是他与明桂枝约好的暗语。


    三长一短是安全,可以在气孔窥看。


    两急三缓是小心,皇帝的鹰犬在角门窥探。


    一长二短是危险,快快从地道逃走!


    有一回,他饮了治风寒的药汤,错过了明桂枝的“一长二短”。


    缉事厂的厂卫差一步就找到地牢的把手……


    幸得她及时放了一把火。


    回眸之际,他在暗室气孔瞥见她狡黠一笑。


    熊熊火光火映着她的眸子,比北辰星还亮三分。


    在地窖的第一夜,他缩在暗室角落发抖,忽然砖缝里漏进一缕光。


    是他的小表弟。


    不,是小表妹。


    她翻下密道,怀里揣着这只莹润玉鹿。


    “阿爹说,这是太子殿下的遗物。”


    那羊脂玉制的小公鹿,其昂首之势,恰似欲奋蹄奔逐。


    刹那间,盛湛喉头猛地一哽:“它应于山林之间畅饮清泉,自在驰骋,何苦困于囚笼之中……”


    小表妹望着掌心里的白玉鹿许久,心有感触:“今日夫子讲授《汉书》,书里面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她抬眸看向他。


    盛湛至今仍记得,那目光里就像有繁星。


    她说:“我不明白,鹿明明最温驯和善,平日里只食青草,究竟为何引得天下人竞相追逐,不得安宁?”


    小表妹硬把他手拉过来,将白玉鹿叩进他的手掌中。


    她的眸光仿若能穿透世间的纷繁,直抵人心最柔软处:“我觉得,只有愿意让鹿儿畅饮清泉、山林驰骋的人,才配拥有它。”


    ……


    回忆如潮水渐退。


    外庭院的扫帚声短促起来,大约是碰着太湖石根下的碎瓦。


    月光顺着窗棂映在他衣袖,烙下深深浅浅光斑。


    盛湛愣了愣。


    一回神,玉鹿的角尖戳进指缝,凉得发痛。


    ……


    城西,古府。


    雨丝斜斜扫过,回廊转角探出半枝红梅,凝着水露,像失手抖落的碎琉璃。


    茶室建在水榭上,竹帘半卷着,漏进薄薄的天光。


    湖里,石假山根儿底下漫着暗影。


    池里的锦鲤似乎通灵性,见着人手的影儿就聚到水榭底下。


    红鳞映碧水,颜色鲜活如画。


    方卯端起茶盏。


    是新蒸的桂花香片。


    正要细细品味,窗外石径传来碎叶声。


    那脚步应该踩惯青苔的,落得又轻又稳。


    像只识途狸奴。


    门帘掀动,带起一阵墨香。


    方卯搁下茶盏的工夫,古长青已立在八仙案旁。


    他袖口沾了墨,想是刚在书房写公文,连官服都未及换下。


    “原该备些新焙的毛尖待客,”古长青撩袍坐下:“偏不巧,我早前得了个怪病——闻见茶青气就头疼。”


    说着他自己先笑起来,眼尾细纹像池边春柳。


    古长青的尖下颌上蓄着半寸花须,远看,像蘸秃了的狼毫笔头。


    一对寿眉,顺着下垂的眼角往鬓边斜斜扫去,几绺白发在玉簪旁支棱着,。


    方卯年轻时见过古长青——是个丹凤眼的俊后生,眉目间颇有威仪。


    如今皮肉松了,竟然显出三分菩萨相。


    他垂眼盯着茶汤,咽下轻叹。


    ——原以为要枯坐三五刻钟的。


    枢密院的同僚提醒他,说古大人如今兼着织造局的烫手差事呢,便是晾着同级官员吃茶,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不曾想,古长青来得这样急,把他斟酌半日的开场白搅乱。


    半肚子官场话,此刻像揣着油纸伞撞见大晴天。


    白费心了。


    方卯低头抿了口茶,窗棂间漏下的光移了半寸,惊醒蜷在藤椅里的狸猫。


    “说起来,今个晌午打朱雀街过——”他笑道。


    古长青不接话,只管将滚水绕着茶盏边沿画圈。


    方卯继续说:“我瞧见一样新出的茶,倒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半生茶?”


    “正是!”


    方卯莞尔。


    ——他想起臻颐茶行门口悬的牌匾。


    对联的那手字泼墨淋漓,收笔处又带出两分春意。


    真正是刚柔得宜。


    字好,对联更好——常恨半生多契阔,万幸回首有余甘。


    饶是方卯见惯风雅,当时也不禁驻足长叹。


    “其实就是苦丁。”古长青也笑。


    “嗯?”


    “半生茶,就是苦丁茶。”


    方卯顿时兴致更浓:“为何唤‘半生茶’?”


    “因为苦,苦后回甘。”


    “妙!妙极!”方卯不住夸赞。


    声音惊动柳梢画眉鸟,扑扑掠过池面。


    “这苦后回甘……”话音在舌尖滚了半圈,忽地化作一声轻叹。


    茶气氤氲。


    方卯抚着茶盏,心境悠悠。


    他想起永泰元年的春闱放榜,想起在吏部做侍郎的短暂时光,想起在杭州、泉州的漫长年月……


    风骤然静下。


    画眉噤声。


    古长青冷不丁一句话,把方卯从走马灯一样的回忆中唤醒——


    “方大人,你猜猜是谁写的对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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