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栖禾川 她的杀意是早就定下了的。……


    有龙在谷, 是为龙谷。


    禾川龙谷是上古龙族的领地,数百年都没人敢来叨扰。


    直至距今两千多年前的某个初夏。


    一个女人擅自闯进龙谷。


    她持着剑,在山谷里四下搜寻龙的痕迹。从清晨到傍晚, 她一个人砍草砍树又砍山,挖土掘地还往河里丢了三十六颗石头。


    “真是信了邪。”


    “这世上根本没有龙。”


    最后她说了这话,收剑入鞘, 拍了拍手就要扬长而去。


    “把树。”


    “种回去。”


    她迈步时,连绵山峦回荡起一道威压的声响, 那是古老晦涩的神族语言。落进人的耳里, 像听了一场凛冬的风雪。


    她没管,只说:“幻听了。”


    山河震荡几息,龙的真身豁然显露。


    女人在那庞然如山的巨兽之前, 仿佛一块顽石大小。


    她暗自握紧剑,嘴上却不以为意地说:“哦。是土地公啊。”


    龙:“……”


    祂暂时没有动作,人类的体型实在太小, 祂一晃身, 轻而易举就会将她碾杀。


    但她却先一步抽剑而出, 用尽浑身力气刺进祂的身体。剑尖抵在硕大的鳞片, 而龙没有任何感觉。


    祂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听到她。一剑刺不进, 她的呼吸紧了点。


    龙轻哧了声。那种轻蔑即便不通过语言也能很好地传递。


    女人再怎么费力地抬头, 也看不到龙的眼睛,她对着一片龙鳞问:“你就是栖禾川?”


    龙在这时得知了祂的名字。


    龙栖于禾川之畔, 世人便称其为栖禾川。


    一旦得知人族赋予的名字, 龙便被允许进入人的世界。


    祂在瑰丽晚霞落幕前化成人形,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那时他还不太能分辨人。只觉她长了一双薄情寡义的眼,面上蒙着一层朦胧, 叫他想起龙谷经年不散的大雾。


    “人。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说。


    女人:“你会说人话?”


    他当然会。只是不屑说。


    没等他开口,她又是一剑向他刺来。


    在那时他就该意识到,她本就是带着杀他的心找上他的。她的杀意是早就定下了的,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


    但当时他太不以为意,没有丝毫防备与怀疑,只是轻描淡写握住她的剑,弹指一推就折断了剑身,并说:“回答我。”


    “我来取你的血。”她丢掉断剑,直视着他,“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不会放弃。”


    栖禾川对她的好提议无动于衷。


    他低头,在掌心划开一道不浅的口子,把手伸到她面前。血液在她的惊愕里大肆流出来。


    看她没动作,他有点疑惑:“又不要了?”


    “你……”她愣了下,很快抽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玉瓶。盛下了他流的血,她才问:“为什么?”


    栖禾川说:“血我多的是。给你些又何妨。”


    “……”女人妥善放好玉瓶,不知在想什么,“谢了。我走了。”


    “不行。”栖禾川抬手一指被她翻成一片狼藉的土地,“复原了。你才能走。”


    女人:“你是龙还是土地公啊。砍你两棵树,怎么比要你血还计较?”


    栖禾川:“我下回去你的领地也搅一个天翻地覆,看你计不计较。”


    入了夜,龙谷落满星光。


    她总算把捣的乱都收拾好了。她和他告别,说改日再来。他问她又要来做什么,她说她是神农,要来尝百草。


    一来二去,栖禾川发现这是一个言辞奇怪、神秘莫测的人。在他沉睡时爬山那样攀上他的身体,企图掰开和她一般大小的鳞片;在他每次化形时都抽出一把新的剑来给他折,他还以为这是人族的某种交友习俗。


    这天,看着她又面带不甘地拎起又一把被他折断的剑,又多此一举地装进剑鞘,栖禾川道:“人,你们的武器实在太不堪一击。”


    “……此剑由刀魂打造,那是我燕国的天纵奇才。”她说,“这样的好剑,每次来都被你弄断,害我整天去求剑。”


    闻言,栖禾川剜下指节处一小块肌肤,皮肉脱离身体顿时化为一块淬着光的鳞片。在她讶然的注视下,鳞片变作一把匕首。


    “这赔你,总够了?”他将匕首递给她。


    她缓缓接过匕首,只需出鞘一看便知这是她生平见识过最上乘的武器。凌厉锋锐,有绝世的威力。正因有鳞片作甲,龙才能刀枪不入。她的面色有瞬间的凝重,开口却说:“你弄坏的是长剑。这把是短的。”


    栖禾川:“那还我。”


    “哎。”她眼疾手快收好匕首,“拿来切个林檎吃还是挺趁手的。”


    也有一些时日,她来了龙谷什么也不做。


    只是躺在河畔睡觉,从日出睡到日落。千年以前万物尚有灵,在她睡着时,龙谷里胆小又好事的精怪都跑出来,围在她四周端详她。


    “这就是人的样子吗?”


    叶子精弯腰盖住她的脸,看了又看:“我以后也要修炼成这个样子。”


    “我听说,凡为人者,各怀鬼胎。这一百年都没人来这里,她现在突然来了,肯定有目的。”


    “人族寿命短暂,一百年前她都没出生呢。”


    花妖不喜欢她:“这个人闻起来有一种不祥的味道。龙,你该把她赶走的。”


    小石怪偷偷摸摸爬到她的腹部,很是惬意地摆平自己:“人的身体好软啊……哈……”


    精怪们闻言都躺在她的身上,它们说:“我们应该把她种起来。”


    树精说:“我也想试试。”


    龙说:“你别把她压死了。”


    “唔。”她咳了两声醒来,含糊着说,“怎么这么重。”


    一睁眼,发现自己身上压着好几块石头,还有一堆花花草草。


    “你是想趁我睡觉,把我活埋了?”她问栖禾川。


    栖禾川:“是它们自己爬到你身上的。”


    她支起身,拍落身上的植物,抓起石块丢进河里。


    精灵们慌慌张张的大喊大叫在她听来只是一缕似有若无的风吟。


    她望着涌流不息的禾川,手里抛着一只正在呜咽的小石怪:“其实死在这里也不错。”


    栖禾川说:“龙谷不允许死人住。”


    她说:“一把火把我的尸体烧了扬到此地,你管不过来。”


    栖禾川:“……”


    时至仲夏,她在临走前突然问他。


    “栖禾川。”


    “你想不想去人世看一看?”


    彼时暑气正盛,树影婆娑。


    她领他走出龙谷,迈向死亡。


    两人踏入燕国京都时,已近宵禁。街坊市井,人迹寥寥。


    她稍有懊悔道:“早点来会热闹些。”


    栖禾川:“你不像喜欢热闹的。”


    “你像。”


    他随她停在一间宅子前,一块匾横着,写“祁府”。


    栖禾川:“你叫祁府?”


    “我姓祁。”她说,“不过哪天改名我可以考虑改成这个。”


    “……名呢?”


    “戈雅。”


    祁戈雅。


    他把她的名和字连起来念了第一遍。不知道往后会有千千万万遍。


    进门前她和他说:“我有一个妹妹。烦请你不要对她表露龙族的身份。”


    栖禾川:“为何?”


    “……她心思单纯又体弱多病,我不想她卷入太多纷争。”


    后来他才知道,她口中的纷争所为何事。


    “姐姐!”


    听见她们进门的动静,一个少女迎了出来。


    栖禾川只消看她一眼,便知道祁戈雅取了他的血是去做什么了。


    ——这个少女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怎么还不去睡?你不该熬这么晚。”祁戈雅的语气难得带了几分严厉与担心。


    “你不回来,我总是不安心的。”她笑了笑。


    祁戈雅抚着她的肩,对栖禾川道:“这便是我的妹妹。尔雅。”


    尔雅向栖禾川躬身:“见过公子。”


    栖禾川睨她一眼,并不说话。


    尔雅向祁戈雅说:“姐姐,午后宫里来人传了陛下的旨意,让你即刻进宫。大抵是有什么急事。”


    祁戈雅:“我知道了。你先回房吧。”


    等尔雅回屋,她便对栖禾川说:“陛下宣我进宫,虽也说了你能一同觐见,但我想你不如还是在这里等我。”


    “陛下是什么人?”


    她简单解释,又道:“陛下是万人之上,你见了他,恐怕得行礼。”


    “让我行礼?”栖禾川嗤了声,眉宇间高傲不掩,“他就是折寿十年,也受不起。”


    祁戈雅还是自己去了皇宫。


    约莫一个多时辰,一对双生子随她一道回到祁府。当时栖禾川百无聊赖,翻乱祁戈雅几案上的书卷,茶也喝了一盅,却没什么滋味。


    两个男人在庭院止步:“祁卫将,我兄弟二人在此等候,烦你将二小姐请出来。”


    见祁戈雅面色不好,其中一个又道:“昭仪娘娘与你姐妹二人交好,二小姐进了宫想必不会吃苦。等此事一了结,再将二小姐接回来便是了。”


    “皇宫毕竟是皇宫。”祁戈雅说。


    那人微笑:“宫中有太医当值,二小姐若有不适,随时能请太医。此番离京,至少也得几十日才能回来,难道你就放心二小姐一人待在府中?”


    “沛柳,我知道你是好意。”祁戈雅叹了口气,“只是陛下……”


    另一个男人道:“陛下的意思轮不到我等来揣测。”


    祁戈雅不再与二人细说,转身便去了尔雅的屋里。那兄弟二人站在正厅外,早便看见了堂内的栖禾川。却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并不与他交流。


    半柱香的工夫,祁戈雅将尔雅带出来。嘱咐一番,便送她上了马车,由她被那二人带走。


    祁戈雅的目光无法从妹妹远去的背影移开。


    “那两个人为什么要把她带走?”栖禾川问。


    “不是他们。是陛下。”祁戈雅沉默几息,“陛下命我出京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方准尔雅回来。”


    栖禾川:“那他便是拿你妹妹的性命在要挟你。”


    “……”


    “你既不想让她走,为什么还要送她走?”


    “陛下于我有恩。”祁戈雅道,“我杀了人,犯了法,是陛下不计前嫌,还提拔我做了卫将……若不是陛下,我和尔雅早就曝尸街头。”


    “原来如此。那么你说的那个陛下,遣你去办什么事?”栖禾川说,“需要帮忙么?”


    祁戈雅抬眼看他。他涉世太浅,还看不穿她眼底的杀伐决绝。只道她目光郁冷,眉间仿佛积着累年的暮霭。


    “这个忙,只有你才能帮我。”


    而栖禾川,便因他这点多情的怜悯吃尽了她的苦头。


    他说:“好。”


    于是,他随她离开京都,前往兴州。他本想带她腾云驾雾过去,她却断然推辞了他,偏是要徒步。这时她似乎又不那么着急了,一路上走走又停停,抵达兴州已是七日后的事了。她又借口要休整,在客栈定了七日的客房。


    一路以来,栖禾川领略到不少人间的风光。然而时间久远,那半月的见闻他大多忘了。不过有一件事,他却记得清楚。


    那晚两人在兴州河畔散步,十里长街灯笼高挂,火树银花熙熙攘攘。河边人头攒动,都在放花灯,桥头立着一对璧人在赏灯。


    “今晚是七月初七,比平日会热闹些。”祁戈雅说。


    栖禾川发现人总是爱立名目:“七月初七又有什么特别的?”


    “七夕节,人们总爱拜拜织女、和恋人相会什么的,讨个好彩头。”


    栖禾川似懂非懂:“所以你要在这里住七日,也是为了讨七夕的好彩头?”


    “我主要是为了讨头七的好彩头。”


    栖禾川不是人,听不懂她大多的话。他想她大概又在胡说,但还是问:“头七是什么意思?”


    “呃。一个日子。”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从桥头掠向她的双眼。


    “什么?”祁戈雅问。


    栖禾川俯身,在她侧脸轻落一吻。


    祁戈雅错愕地愣在原地,眉间暮霭竟有一瞬散开。


    他数清她眼睫颤动三下。


    人间的风月不知撞开谁的心门。


    “原来你喜欢旁人这样对你。”栖禾川了然道。


    “不。我不喜欢。”她一口否定,像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神色顿时严峻起来,“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行为不好。也不合适。往后……再也不要这样做了。”


    栖禾川向桥头上那对依偎着的恋人看去:“既然不好,那她们方才为什么这么做?”


    祁戈雅有点心不在焉:“那女子见了她的心上人,心中欢喜才这样。”


    “我见你也欢喜。”


    “……”祁戈雅* 错开视线再不看他,轻声道,“你见的人太少了。”


    七夕以后,栖禾川的命运便无可挽回地坠了下来。


    翌日,她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天光乍破时,两人来到兴州城郊一道洞口。


    “这是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不声不响,引他向下。


    洞内石阶湿滑,阴暗幽深,哪怕是在白日也漫着刺骨的寒意,还有一种似有若无的古怪气味。栖禾川不喜欢这个地方,但他还是和她走过长长的石阶,抵达平地。一条长廊在两人面前铺开,廊中点着三四盏的蜡烛,散出的气味浓烈到叫他有点晕眩。


    “栖禾川。”祁戈雅回过身面向他,却垂了眸没有看他,只说,“永远不要原谅我。”


    下一刹,她手中寒光尽显。


    她用他送她的那把匕首,一刀剜进了他的心脏。


    一切戛然而止。


    陈怡静如梦初醒:“你——你就这么被杀死了吗?”


    “龙当然不会那样轻易就死去。”他说,“那只是开始而已。”


    第182章 栖禾川2 恨她已经成为一种躯体症状。……


    将栖禾川叫醒的, 是一种蚀骨般的疼痛。


    他动了动眼皮,望见自己双肩与双膝处各钉着一枚两寸宽一尺长的锐器。是这四枚锐器封住了他的筋脉,将他锢在人形里, 无法变回真身。他想抬手,却发现双手也被锁链桎梏。


    听到锁链晃动的声响,蹲在他膝前取血的男人怔了下, 缓缓抬头,对上栖禾川的眼睛便吓得浑身哆嗦, 慌忙拎起一桶血向外逃去:“江、江大人!”


    又一个男人不急不缓地走进来:“阁下醒了?”


    “祁……戈雅。在哪。”他开口, 嗓子像干涸的大地,皲裂地痛着。


    “她尚在议事。”男人向他作揖,“在下江屿, 阁下有何事,与在下说就好。”


    “我。要。见她。”


    “阁下恐怕活不到那日了。”


    男人款款上前,拔出仍插在他胸膛处的匕首, 像切开一块糕点般有条不紊地割开他的心口。


    恍惚间, 栖禾川眼前映出一轮红月。


    下一刻, 他才意识到那是江屿从他胸口剖出来的心脏。


    破碎又模糊。


    而后的事情。栖禾川没有足够的清醒去分辨了。


    他的意识断断续续, 思绪也忽起忽灭。


    可笑的是,那时他还在想, 祁戈雅一定有苦衷。这么做。大抵是迫不得已。他要见到祁戈雅, 要问个究竟。


    最后一次见到她。


    已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时他的力量随着血脉的玷污与幽暗情绪的滋生几乎尽数消散。


    在潮湿血腥的空气里。他久违地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


    山雾般。清冷。迷蒙。他喜欢这种味道。让他想起龙谷那一场又一场的大雾。很亲切。


    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他感受不到她的目光。


    她……是来救他的吗。


    他费力地掀眼,在满目血泊里找见一个身影。


    祁戈雅。


    “约莫再过三日, 即可取下封龙钉。届时再请李金吾二人从旁协助剥下龙鳞。”江屿说, “不日便能大功告成。”


    她打开一份卷轴,似乎没有太多耐心,只扫了几眼便合上, 将它交还给江屿:“你看着办就是了。”


    “为什么……偏偏是你?”


    祁戈雅离去的脚步因他的话顿住了。她没有转身,也不看他,漠然地说:“只有我知道你的软肋。”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其实这是栖禾川的呢喃。但她大概以为他这也是在质问她,问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个时候动手。她没理解他的言下之意,便说:“旺相休囚死。入秋,你五行受制,当死。”


    栖禾川冷笑了声:“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机不可失。当然要做万全的准备。”


    栖禾川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或者说奢想:“是……有人……”


    然而远在他有力气问完之前,她就回答了他:“没人逼迫我。是我自愿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踏进禾川龙谷的那一天起,我就做了这个决定。”


    他当即感到有一种极端的情绪从他支离破碎的身体里迸发出来。这种情绪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无比陌生却无比强烈,比匕首更能撕裂他的心,强烈到他甚至都忘却身体的疼痛,一种杀戮的渴望从骨头里暴烈地钻出来。


    为什么她没有一丝犹豫?


    为什么她甚至都不看他一眼?


    好像……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一件死物了。


    “你尽管恨我好了。”她说,“让你的鬼魂来纠缠我也好,让我永世不得超生也好。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你必须死。”


    恨。


    原来那叫恨。


    栖禾川终于知道了。


    他恨祁戈雅。


    当他知道这个字时,恨意就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死死困住。


    然而在这场恨意的最顶点他却有一瞬间的逃避。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他的幻觉。他讨厌这种情绪。他不想直面这样的情绪。但那一瞬间过后,他又开始怨恨祁戈雅。他明明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她。但她不假思索地利用了他的真心。


    那天以后祁戈雅再没来了。


    栖禾川也彻底死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地牢里。


    他的魂魄摇摇欲坠地抽离身体之际,江屿便迫不及待地命人剥下他的鳞片砍下他的骨头。


    那些人将他的血做成药膳,用他的鳞片打造盔甲,用他的骨头锻造兵器,由此打造出了燕国最所向披靡的一支军队。涉事之人被皇帝加官晋爵,沐浴无上的荣耀,连带整个家族也共享荣光。


    原来。是为了前程。


    栖禾川觉得那些人可笑又可恨。


    龙身被碎,龙谷被毁,龙脉即绝。


    龙不再是龙,神族落入人间道,转入轮回。


    但即便是转世也无法抚平栖禾川的恨意。


    他要找到她。


    他要杀了她。


    经年的遗恨在周而复始的轮回中无从消解,流淌在他每一世的血液里。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心照不宣,恨她已经成为一种躯体症状。


    在他成为人的第二世,他的恨意突破了凡人记忆的限制。二十五岁那年他忆起了灵魂承载的一切。


    他找去燕国京都。尽管那时古燕国已灭亡千年,朝代不知几番更迭。


    他花了五年才找到祁戈雅的墓地。


    为了见到她,他挖开了她的坟。


    可他既见不到她,也没法将她挫骨扬灰,因她的坟下空空如也。她的遗骸早被时间消蚀殆尽。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那里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几缕迷雾般的游丝残存在她的坟地,像魑魅一般,在他挖坟的凌晨覆上来,像她在他耳畔呢喃。一如千年前,她问他,想不想去人世看一看。


    “挖坟就算了。上千年了你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是不是太魔幻了。”陈怡静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看她,一字字说,“你根本没有转世。”


    只有转世投胎,魂魄的气息才会彻底脱离前世的身体。


    而千年过去,他还能在她的坟里感受到她的气息。那便代表她根本没有转世。她的灵魂仍在飘荡,只是不知去向何处。


    按冥界的规定,灵魂久不入轮回便会成为游魂。而游魂只被允许待在冥界与彼岸。


    见不到她,此恨难填,他永世不得安宁。


    于是他当场自刎,魂归冥界。


    然而在冥界找寻一名游魂,与大海捞针无异。


    但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他咽不下杀身之仇,更无法原谅她的消失。


    即便是千年,万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要找到她,杀了她。


    在那时找上他的,就是彼岸的人。


    执掌彼岸无人区的流火,来请他再入轮回。


    “凡人残杀神族,必要遭受天谴。”流火说,“当初残害过阁下的所有人都已经在轮回中饱尝了苦果。”


    “她没有。”


    流火不紧不慢:“她也有自己的苦果。”


    “她在哪。告诉我。”


    “阁下是想杀了她吗?但她早就死了上千年。”


    “我要她死在我手里。”


    “是吗?阁下真是这样想的吗?”流火笑了笑,不再追问,而是说,“现在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阁下了结这桩仇怨。”


    流火告诉他。


    两千年过去,祁戈雅终于转世。


    不仅是她,其余负罪的灵魂也齐聚同一个世代。


    栖禾川死守的恨,无处不在的恨,迫在眉睫的恨,终于迎来报复的机会。


    按照彼岸遴选玩家的标准,祁戈雅的转世必然会来到彼岸。也只有在彼岸,他和她能在无休无止的溯境里忆起一切,他能以灵魂而非躯体的形式与她相见。


    自从肖彰见到她,根植灵魂的恨意便开始泛滥。


    讽刺的是,肖彰自小优渥、无忧无虑,他没恨过人。从来便是一腔赤诚,哪里知道什么是恨。就这样把灵魂深处的恨意浅薄地当成了无端的杀意。


    他只知道自己无缘无故地想杀她。


    却不知,他早就带着累世的恨意等她揭开这一切。


    而祁戈雅。


    也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他面前。


    “不!我根本不是祁戈雅,我和她是两个人。”陈怡静说,“如果是我,根本不会为了自己的前程杀掉你。我根本不会那样做。”


    “不会?看来你根本没有理解你自己。”栖禾川说,“你想想你在’大泱‘做了什么?哪怕真的没人逼迫你,为了达成你的目标,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斩杀旱蛇。一如从前,为了你的前程,你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


    陈怡静幡然明白当初荔红绿没有说下去的话是什么了。


    ——“大泱”这个副本其实是基于玩家的灵魂记忆生成的。


    斩蛇就是弑龙的隐喻。所有的前情都导向最后的决定。而她下令斩蛇,或许正如千年前,祁戈雅决意弑龙。


    但陈怡静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她一直以为所谓的“斩蛇”只是副本无聊又奇怪的设定而已,根本不是真实的存在。


    更没想到,栖禾川就守在她身边,冷眼旁观她做出了那样的选择。甚至他亲手实践了她的决定,自戕般替她杀死了那条蛇,只为了能在这时候向她证明——看吧,哪怕你口口声声称自己不是祁戈雅,但换了你,也会毫不犹豫杀掉我。你还是这样,自私、无情、逃避。你敢杀我,却不敢看我。


    “可是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你。”陈怡静移开眼,“如果我知道那是你——”


    “你从来都知道那是我!在真正的过去,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我。你引诱我、哄骗我到锁龙地渊,囚禁我、杀了我、将我剥皮抽骨。”


    “那不是我!”陈怡静还是坚持说,“一个人转世了,就不再是原本那个人了。你恨祁戈雅,但这和我无关,也和肖彰无关。我和他根本就是无辜的。你以为你见到我就可以报仇,可是她早就不存在了。这么久以来,你只是在刻舟求剑而已。”


    “你以为你三两句话就能撇清关系吗?你做过的事都被你的灵魂死死地记着。”


    陈怡静一怔。


    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两次在殡仪馆见到的那个“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我不信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杀掉肖彰。”


    “这样的事,我已经做过了呢。”


    “如果你真的理解我,你就不会说这种话。”


    “我就是你。如果你认为我不理解你。那只能说明,你不理解你自己。”


    ——她在来路上匆忙见到的那个“她”,原来真的是自己的灵魂!


    她像极了自己的灵魂。也就是说。她像极了祁戈雅。


    ……那么,她还能信誓旦旦地说,她根本不是祁戈雅吗?


    如果是这样,她或许没法坚称自己的无辜。


    栖禾川盯着她:“只要你死了,你就会瞬间忆起所有的一切。到那时你还能这样问心无愧吗?”


    无可否认,她问心有愧。肖彰能感受到那种源自灵魂的恨意,她自然也能感受到源自灵魂的愧意。她大概无法放过自己。


    于是她说:“那你杀了我不就好了吗?我不是早就让你杀了我吗?你还在等什么?如果你觉得简单的死不解恨,那随你怎么折磨我好了。但你不要牵连温佳,你绝不可以杀她,她是无辜的!”


    她说这种话叫他恨不得立刻掐死她。


    哪怕要她为他假惺惺掉一滴眼泪,也比杀了她还难。


    她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做了一件错事,无法原谅自己但也绝不肯承认错误。就因为这种拧巴又倔强如顽石般的个性,痛苦与错误才会源源不断地来到她身边。


    现在也是如此,即便他将他受过的伤害彻底地剖开来给她看了,她分明察觉到了内心的亏欠,但也无法将歉意诉诸于口,只是破罐破摔地向他说了这样的话。


    “无辜?”栖禾川哂笑,“我说了,你们所有人都欠我。你们所有人都该死。”


    这次陈怡静没有急于反驳他。


    因为她已经想到了。


    进入费克燕大陆之前,莺时说,她们这十个人存在着不可消解的羁绊。现在想来,所谓的羁绊,其实是千年前的共谋。


    她伙同她们杀死了栖禾川,一如大家奋不顾身地奔赴失落之地,斩断龙脉。


    他提到的那些人,她们遇到的那些角色。江屿、李沛风、刀魂、夜揽月……其实就是大家的前世。


    荔红读取了她们灵魂的记忆,在大泱创设出了那样的剧本,让她们体验不同的角色。然而殊途同归,最终她们还是做出了“斩蛇”的决定。齐心协力,同流合污。


    为什么当时她不再思考一下呢?


    为什么她没有把荔红绿的警告当一回事呢?


    为什么她……还是没有长进?


    陈怡静只觉自己的意志已经像秋天的树叶,轻轻一踩,就要碎掉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广袤无际的无人区,掠过余思青的尸体,以及冻到意识不清的温佳,但没有触及他的脸。她实在不想在肖彰的脸上看到怨恨的表情。


    最初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救活肖彰。


    可是他的身体死掉了。他的灵魂也恨她。


    即便她真的将他的灵魂带回失落之地,他活了过来,余思青也活不过来。被他杀死的余思青,因他和她而死的余思青,他的死会永远横在肖彰和陈怡静之间。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正如她和爸爸之间也横着妈妈的死。这种隔阂永远地斩断了本就不够坚固的父女关系。隔阂的终点,不是爸爸的死,也是她的死。


    “虽然我理解你迫切解救肖彰的心情,但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解救任何人”——陈怡静又想起自己的灵魂所说的话来。


    果然。她不适合解救任何人。无论她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原来她对自己的警告也置若罔闻。


    一些阵痛像经血在淋漓她。


    一道女娲也无法弥补的裂痕,刹那被痛苦延展成了一种永恒。不管前世今生,她的人生必须痛苦地过。


    她现在十分渴望回到那家殡仪馆,按那个她说的,躺到那个停尸间里。任由所有的一切无疾而终就好了。


    *想要听就能听得见……真相需要自己去发现……。


    遥远的歌声如风一般轻轻掠过陈怡静的耳畔。


    她愣住了,无限下坠的思绪登时抽离出来。


    *即使生命的尽处……即使早已迷了路……你的微笑永远在我心深处。


    是……余思青的歌声?!


    是他在失落之地唱过的那首歌!


    陈怡静朝着地面看去,可余思青的尸体仍在原来的位置,还被覆上了一层薄冰。


    ——怎么回事?!


    “我能看见你的伤悲/即使你沉默我也能了解。”


    在她意识到这是余思青的声音那一刻,歌声越来越清晰,伴随着乐声,激昂又热烈地响彻在荒凉的大寒之地。


    陈怡静看向栖禾川。他却恍若未闻。


    【市民陈怡静。听得到吗。】  ?!


    3120?


    是你吗?


    【是我。】


    【当你的功德值突破150的时候,我曾许诺你,会在关键时刻给你一则提示。还记得吗?】


    记得……!


    【到兑现的时候了。】


    第183章 识海之境 “你所经所历,就是我所见所……


    【你现在所处的, 是灵魂的识海之境。】


    【你所见所闻,都是由肖彰的灵魂编造出来的景象。】


    ——!


    那么……


    余思青的死是幻觉吗?!


    【是的。余思青和温佳都安然无恙。只有你的意识进入了识海之境,而“身体”依旧留在大寒无人区。】


    【是余思青用他的歌声打开了你意识的缝隙, 我才能够和你联系上。】


    那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要离开识海之境,必须——】


    “你可以抽牌了。”栖禾川说。


    歌声戛然而止,系统的声音也突然崩断。


    尽管3120没有说完, 但陈怡静因这短短的几句话重燃了希望。


    余思青没有死,温佳也好好地活着!那也就是说, 还有回旋的余地……一切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陈怡静慎重地抽出了两张牌。


    “你应该理智一点、松弛一点, 像我这样。”


    那时在殡仪馆,她不止警告了她,还提示了她。


    她攥紧手中的牌, 闭了闭眼。


    是的。她要理智一点,松弛一点。


    “如果你非要说我是祁戈雅,那么我也可以说, 你就是肖彰吧。你说灵魂承载着所有轮回的记忆, 那你也一定有肖彰的记忆吧。”


    “……”


    如果栖禾川真的恨透了她, 恨透了她们所有人, 大可以直接杀掉她们。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偏偏选择在识海之境创造幻象。


    她想, 这是因为他仍保有肖彰的记忆。他的灵魂里必然有一部分不愿意与她反目。他也不想让一切步入不可挽回的绝境。


    陈怡静抬眼, 终于再次看向他的双眸。


    幽光照拂他的面容,映出那双眼里深涌的百感交杂。其实她早点看他, 便能早点发现他的眼里从来不是只有恨。


    肖彰曾经答应过她。


    他绝对不会动手杀了她。


    “非常抱歉地告诉你, 迄今为止无数个时刻我都很想杀了你。”


    “可是我绝对不会动手的。陈怡静。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点。”


    “你不相信我吗?我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时至今日,哪怕身死,魂魄支离破碎, 他还在践行自己的承诺。


    显然,他的恨意无处不在,情义也无处不在。


    她的注意力被这些纷乱的事件干扰太多了。什么栖禾川祁戈雅的,什么识海之境,什么龙啊蛇啊地下城的。全都是混淆视听的烟雾弹,抽丝剥茧下去,她真正要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她真正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肖彰还在等她去救他。


    刚才她完全被他的节奏带着走了。她根本不用管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也根本不用去纠结自己和祁戈雅到底有什么关系。她根本不需要继续他的游戏。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带回他的灵魂。


    她有自己的承诺要践行。


    陈怡静慢慢将手中的牌撕碎:“让你这样大费周章地恨了我一场,真是不好意思。”


    他冷眼看着她的动作:“我说了,你没有权利拒绝这场游戏。”


    “我就是要拒绝。”她说。


    “早在这个副本之前,游戏负责人就和我打了一个赌。她们将我的恨意编织成一个诅咒,设下一个局,看你在失落之地会不会杀掉我。”他说,“如果你动手了,诅咒会立刻应验。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当然,我的灵魂也会被永远封印在这里。”


    陈怡静说:“可我没有。”


    “如果你没有动手。那么,你就能得到一个解开诅咒的机会。也就是来到这里,与我了结这桩仇怨。”他说,“所以,你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可以拒绝我。”


    “这种无聊的游戏,你赢了又能怎么样呢?你的恨会消解吗?”陈怡静扬掉手里的碎片,“我有一个新的游戏,可以让你好过些。要听听看吗。”


    “说。”


    “你既然恨我杀了你。那我把你从我的手里救出来。怎么样?”


    “……那是过去的事了。”


    “这里是彼岸。一个由意志主宰的世界。你忘了吗。彼岸没有过去与未来,一切都在当下。前世今生,不过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只要我愿意,千年前的错误,我现在照样可以弥补。”陈怡静说,“只要还在彼岸,就一定有办法找到那个时候的你和我。我找到我,救出你。你就和我回到失落之地。好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当陈怡静以为他要断然拒绝时。


    他却说。


    “好。”


    栖禾川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给你一次机会。”


    他话一落,某种绚丽的光彩从陈怡静的身后翻涌着升起。


    陈怡静回头,一道如梦似幻的拱形门出现在她面前,门中翻腾着浓重的雾气。


    和通往里世界的转界之门一模一样。


    但这道门,会通往她和他的过去-


    陈怡静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走进去。


    绚烂的迷雾如云朵似的浮动在她的周身。前方依稀可见一道长廊。


    但陈怡静站住了。


    在此之前,她还要再见一个人。


    ——她自己。


    “我要见你。”陈怡静说。


    她不知道自己要朝哪个方向说,但她知道她的灵魂一定听得到。


    “灵魂?大我?我的双胞胎小姨?你在哪里?我要见你。听见了吗?我有事要和你问个清楚。”


    她站在通往千年前的甬道里扯着嗓子喊了半天。


    周遭的景象终于再次变换。


    “喏。”


    一杯茶被放在陈怡静面前。


    陈怡静缓缓抬起视线,定睛看向对面的她:“你是……祁戈雅吗?”


    “你怎么不说我是陈怡静呢?”她问。


    不同于前两次,这次陈怡静将注意力彻底放在了这个空间。她终于打量起她所处的这家殡仪馆。


    这家殡仪馆,就是爸爸去世时她联系入殓的那一家。但格式却又完全不同,她将几个房间来回地走了一遭后,忽然意识到——


    这里是她家。


    这个房子根本是由她家改造成的殡仪馆!


    “你为什么要把我家改成殡仪馆啊?”陈怡静指着自己的卧室,“你还把我房间改成了停尸间?”


    “不好意思,你以为我乐意住在这里是吗?中式风、北欧风、美式风都不喜欢,我就钟情殡葬风是吗?”


    “这很难说。”


    “将我关在这里的,是你。”她说,“自从老爸也去世以后,你的人生就彻底停摆了。你的心死在了爸爸入殓的那天,你把自己活成了行尸走肉。作为你的灵魂,我也只能被你困在这。只有你愿意放过自己的时候,我才能摆脱这里。”


    “你是我的灵魂……我懂了。我就应该把你抓起来丢到栖禾川的面前。”


    “我和你是不可能同时现身的——除非你死掉。一具身体只能容纳一生一世的记忆。”


    陈怡静又开始纳闷:“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这样你就能现身了。他应该向你复仇才对。”


    “那你又糊涂了。我不是祁戈雅。我是你。我只不过比你多了祁戈雅那一世的记忆。”她说,“他杀了你,出窍的灵魂也还是’你‘。只不过,是’忆起前世‘的你。可你既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祁戈雅,认为自己和她是两个人,那即便你’忆起‘了,你还是会否认。你只会说,哦感觉就是看了场电影而已呢,根本不关我的事吧,我付六十块票钱够不够,不够吗好的我再加十块,七十块还嫌少的话我是真的没招了哦。什么?前世?哈哈,我连今生都不在乎,你觉得我会对前世有多关心?”


    “你学我可以,但不要用这种做作的语气谢谢。”陈怡静说,“我认为你还是和我不一样。我的人格、思想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是基于我过去二十来年人生形成的,我即便’忆起‘了,也没有经历的实感,所以只会觉得那只是一段故事。但你同时有我和祁戈雅的经历,并不需要’忆起‘,你的人格与思想是二人份的。”


    她微笑:“这就像一个活到90岁的人。她经历过20岁、30岁、40岁,但她现在是90岁。她确实无法否认自己的20岁,但当她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只会说,自己是90岁。她的性格、思想、处事方式,也都是90岁的模式。”


    陈怡静:“你的20岁是祁戈雅,我的20岁是陈怡静。”


    她:“你还记得你1岁时发生的事情吗?”


    陈怡静:“……”


    她:“如果按年来算,你的灵魂,也就是我,已经存在两千多年了。而这两千年,我是一天、一天、一天地度过来的。祁戈雅对我来说,已经是太久、太久、太久以前的人生了。以至于我甚至都根本没办法共情到当初的自己了。你说,塑造你人格的是最近20年发生的事。而你所经所历,就是我所见所闻。所以,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让我耿耿于怀的,是高考,是老妈的死,是肖彰的死,是江亦奇的死。但不是两千多年前的事。”


    “按你的逻辑,我在大寒无人区遇到的那个灵魂,也应该是有着栖禾川记忆的肖彰才对。”陈怡静说,“可他明明更像是有着肖彰记忆的栖禾川。”


    “这是因为你与他灵魂的意志有所不同。”她说,“你认为自己犯了错,渴望忘记,想要逃避。而他要忆起,要纠缠到底。他被恨意主导太久,久到他已经习惯恨你了。正如你把自己困在两年前,他也把自己困在两千年前。”


    陈怡静叹了口气:“……其实有时我也在想。这种刻不容缓的恨,是不是也带了一些想要见面的心思?”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见你。我只知道你想见他。”


    “什么啊!不要擅自揣摩我的心思好吧!”


    “不好意思我就是你心思本思。你现在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好吧。”


    “……”


    这个灵魂仰面躺在一张停尸床上,盯着天花板,有点怅然地说:“如果你足够理解自己。你就会知道,你一定会爱上他。只是你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陈怡静默然。她太不习惯从自己的口中听到那个字了。那个字令她感到恐怖、无法捉摸与羞耻。她觉得刺耳,几乎想捂住耳朵。


    “你总是放任自己被自己毁掉,总是对自己的警告置若罔闻。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既不会爱自己,也无法爱别人。你的感情生来就是锈蚀的,动也难动,转也难转。”


    “你就一直这么谴责我?”


    “没有啊。我是在自我反思。”


    “那就不要用第二人称啊喂!”


    她笑了下:“总之呢。我很高兴你终于愿意来管管你的灵魂,管管你的人生了。”


    陈怡静说:“……我这次来,是想问你,当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祁戈雅要杀了栖禾川?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嗯?他不是和你说了吗?”


    “但他说祁戈雅是为了前程杀掉他的。”


    “对啊。就是为了前程啊。”


    “没啦?就这个理由?”


    “那不然呢?他没招谁没惹谁的,要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谁去杀他?你又不是反社会人格。”


    “我——不是,没有什么内情吗?甚至都没有误会吗?”


    她想了想:“昂……没有。”


    “你这个变态,你以后别说你是我了。我根本不会为了前程去杀人。”


    “你根本没有前程吧。”


    “我打你。”


    “现在肯定不会了嘛。”她振振有词说,“但你以为你生来就是摆烂的、淡泊名利的吗?你忘了你十七岁以前有多卷?你寒暑假都可以写一天卷子,除夕夜你都在看书,市面上所有的教辅你都做掉了,你简直卷死同龄人了好吧。别告诉我你追求好成绩不是为了前程,只是喜欢做对题的快感。”


    “那是以前年纪小,不懂事。”


    “祁戈雅那时候也才18岁谢谢。”她说,“人嘛,年少的时候总是有野心的。你在年少时,还不是被优绩主义勾引走了吗?所以,你也理解一下祁戈雅那种向上爬的野心吧。弑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她成功了,她就能成为权势滔天的骠骑大将军。再说了,那时候杀珍稀动物又不犯法。而且皇帝已经决定要屠龙了,她不杀,也会有别人去杀,栖禾川注定要死,她当然不想这个大饼落在别人手里。”


    “你说你记不清1岁时发生的事了,我看你这个家伙根本记得一清二楚吧。”


    “呃。这不是聊起来了嘛。* ”她说,“不过呢。弑龙虽然不犯法,但凶手自有天收。”


    “什么意思?”


    “在那场弑龙行动里,所有既得利益者都遭受了天谴。”


    陈怡静皱眉:“当时还发生了什么?”


    她先是沉默了一阵子,微仰着脑袋,似乎是在回忆,而后慢慢开口:“当你第一次见到栖禾川的时候——”


    “是你。”


    “行吧。我就我。”


    第184章 识海之境2 天谴,就在那一刻降临了。……


    当我第一次见到栖禾川的时候, 我就被龙族的力量震撼到了。


    龙的身躯是那样庞大,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人类在龙的面前是那样不堪一击,哪怕人世间最顶级的剑也伤害不了祂一丝一毫。


    回宫以后皇帝问我, 见到龙族作何感想。


    我说:“只看一眼,便会恐惧。”


    尽管在龙看来,人类实在渺小又无知, 常常高估自己。


    其实不如说,是龙族小觑了人类的力量。


    只要有坚决的意志, 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不惜一切闯过去。


    “但。”


    “臣还是会杀了牠。”


    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


    江屿。


    皇帝许诺我们, 只要杀了栖禾川,他就会提拔我做骠骑大将军,提拔江屿做丞相。


    我们两个就此开始精心策划一场谋杀。


    龙族之力虽然举世无双, 但对自己的力量太过自信反而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栖禾川并不在意一些过分到几乎明目张胆的试探。我在龙谷进出多次,逐渐摸清他的软肋。江屿则根据我提供的信息开展研究。


    我们像备战高考一样没日没夜地解析他。


    首先,真龙之身是凡人不可撼动的。要想弑龙, 就必须先将祂困在人的躯体内。我们找来当世最杰出的铸造师, 刀魂和刀魄, 让这两人打造了四枚封龙钉。在祂还处于人形时, 在四肢关节处以封龙钉贯穿,就能防止祂变回龙身。


    其次, 就要尽快篡改牠的血液。龙族的血液高洁神圣, 是其力量的源泉。当时有一位叫司马云霄的官员给我们出了一个主意——先抽干牠体内的血,再注入凡人的血, 再度抽干。而且, 越是肮脏越是下贱者的血越是能玷污牠的血脉。


    最后,便是龙族的神气。我们要找一个地方,建造一处地牢, 镇压龙族之气。这样才能叫他彻底没有翻身之日。江屿跋山涉水,考察了许多地方,最终选中了兴州郊外的一片林地。准确地说,是林地之下百米的位置。那里有一座旧牢,是前朝修建用来关押疫病者的地方。污秽、浑浊、阴寒。江屿和时任金吾将的李家二兄弟将这个牢笼稍加修葺,利用风水,可以汇聚九重阴气腐蚀龙族之气。


    封锁力量,改造血脉,镇压神气。完成这三个步骤,剖出他化形人身时的心脏,多少强大的龙族也不会再有任何还手之力。江屿将这些一一记载下来,陆续写成了一封“弑龙卷轴”。


    时近秋天,我们的谋划终于将栖禾川捕获。


    为了防止他卷土重来,我们还派人捣毁了禾川龙谷。


    得益于我们缜密的计划,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龙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我们用他的鳞片打造盔甲,用他的骨头锻造兵器,组建出了一支名为“龙甲”的军队。


    龙甲军无坚不摧,在战场上自然无往不利,打了燕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胜仗。


    带兵的我,还有一起创建了这支军队的伙伴们,都受到了皇帝的嘉奖。


    而天谴,就在那一刻降临了。


    一切开始无可挽回地坠入深渊。


    只是当时的我们对此还一无所知,凯旋的荣耀完全浇熄了我们本就不多的愧疚。


    首先被牵连的,就是我的妹妹。最最无辜的尔雅。


    战争结束,我回到燕国,想把尔雅从皇宫里接回来。那时江屿告诉我,用龙骨锻造兵器需要一个引子。而皇帝,选中了尔雅。


    原来早在我出征前,尔雅就被迫以身殉剑了。


    得知她的死讯,我几乎疯掉。我找来了一直负责给她治病的太医木景秀。他告诉我,皇帝称龙血可以治好尔雅的病,根本是骗我的。他只是要培养一个以龙血喂养的引子。尔雅久病不愈,也是木太医受了皇帝的命令,一直在暗中给她下毒所致。太医告诉我这些,是因为尔雅一直无比信任他,他再也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说完,他就自尽了。


    尔雅是我在这个人世的精神支柱。尔雅一死,我瞬间觉得我拼命争取的一切都是一个笑话。我最早就是不甘心自己身处低位,连给妹妹治病的能力都没有。我不择手段向上爬,是为了告诉尔雅,只要我想,我们就可以过得很好。我以为我当了大将军,我们就能过上安稳、快乐又自在的生活,再也不用受人的摆布。可是她不在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那么,到底是谁在破坏我的理想生活呢?到底是谁在摆布我呢?


    很显然。皇帝。


    回宫述职那天,我就去杀他了。当然了,他没那么好杀,不然我就自己做皇帝了。不过我们打到一半,他突然就暴毙了。


    为什么,你知道吗?


    栖禾川显灵了,姐们。


    我后来才知道,龙血之所以有治愈的力量,是因为龙族心性纯良。而龙一死,又满腔仇怨,祂的血便成了剧毒之物。所有因贪婪而饮过龙血的人都遭到了报应。当时前朝后宫死了不少人,曾照看过尔雅的昭仪宋清玉也死在那场报应里。


    替我顶下弑君罪名的,是江屿。


    我还记得当初我们两个彻夜地研究怎么屠龙,他是个只认死理的一根筋,一旦认定要弑龙,就不眠不休呕心沥血地写出了弑龙卷轴。整个过程都是一副非常心狠手辣矢志不渝的德性。


    可直到栖禾川真的死掉的那天,他却说:“上天不会原谅我们的。”


    所以顶替我去死,显然也是遂了他偿命的心愿。


    对了。


    你还记得“大泱”那个副本里,夜揽月的故事吗?


    嗯。就是向往自由,最终离开皇宫的那位。


    不过那不是真正的故事。


    在真正的故事里。夜揽月拥抱了权力。


    ——他才是那个弑君的影卫。


    影卫也压根没有一个叫木图星的爱人。夜揽月生来就是被皇家养在暗牢里的影卫。在替代皇帝的过程中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于是他悄无声息杀掉了皇帝,彻底替代了齐司砚。


    不过这件事,我是在他死后才知道的。其实想想也有道理,真正的皇帝根本是个昏君,怎么可能有弑杀龙族、组建军队、击退敌军的野心与抱负呢?


    是的。夜揽月就是那个下令弑龙的皇帝。


    新帝即位以后,我就辞官了。京都的事后来很少听说。反正大家都是死的死、疯的疯。


    过了几个月,几年,也可能是十几年?不记得了,反正自那之后我就浑浑噩噩的。


    我后悔得要死,不过我忘了我在后悔什么,反正想起一件事就后悔一件事。后来我也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我也忘了。


    死后,冥界的人就说我有孽障未消,要投胎的话,要先去大寒大暑区流放。


    流放完了我就不想转世了。因为我还是没法释怀前世的事。如果我转世,我的人生必须痛苦地过。但我又不想去吃苦。


    我伶仃漂洋着,成了一个游魂。


    游魂没有五感,也无法被绝大多数人看见,我就那样漫无目的地游荡。


    就这么摆烂摆烂摆烂,摆了差不多两千年吧。彼岸的人找到了我,问我要不要转世。我一想,躺得够久了,该去吃苦了,就转世了。


    彼岸的人为什么会插手这件事?


    估计是有什么渡人的KPI吧。


    “转世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听到这里,陈怡静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种宿命感。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尽管形式不同,可本质似乎与前世并无差别。


    陈怡静喃喃开口:“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轮回吗。”


    似乎当命运将同样的课题抛给她时,她还是做出了与从前一样的回应。


    “不过,你现在有了一个弥补的机会。”她看着她,“不是吗?”


    没错。


    与从前不一样的是,她现在有了一个弥补的机会,这让她充满希望。她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做对一件事,这更让她充满希望。


    陈怡静看着那个自己,慢慢地笑了:“……和你聊天其实挺愉快的。”


    和她说话时莫名有一种熨帖感。像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小憩,很安然。


    “当然。因为我很理解你不是吗?”她释然地笑笑,“去吧,去做你想要做的所有事。”


    陈怡静点了点头,踏出门时却又停住了脚步:“你之前和我说个人一生只有三次与灵魂对话的机会?这个意思是一辈子只有三次,还是……”


    她轻轻地说:“总共三次。”


    陈怡静:“……”


    “这种对话可能发生在人间的梦境里,也有可能像现在这样,发生在彼岸。”


    “那也就是说……”


    “这是你的第三次。”


    “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她笑了一下:“我就是你。你想见我的时候,你想要和我对话的时候,问问你的内心不就好了吗?”


    “……也是。”


    “要不然……”她想了想,“抱一下?”


    “……”陈怡静耳根发烫,“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好吧。”


    陈怡静推开门,再次迎接着那阵绚烂的光芒走了出去。


    她感觉到自己开始拥有义无反顾面对事与愿违的勇气-


    走出拱形门,所有的光线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她知道这里是哪儿。


    锁龙地渊。


    踏入长廊,视线一再往前。


    溯境中窥见的那个画面终于还是照进了她的现实。


    被囚禁在这里的正是栖禾川。


    她缓步过去,浓烈的血腥味随着两人距离的缩进逐渐充斥她的鼻腔。


    即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她还是为他触目惊心的伤势吃了一惊。


    四支筒状长钉牢牢钉在他的四肢,几根管子插进他的伤口里往外取血。一个大大的洞空在他的胸膛处。他的身体似乎有竭力自愈的趋势,心口处重新长出一丝又一丝的血肉,像一个撕裂的网状芒果。透过那种细密又恶寒的痂痕往内部看,里面空空如也。看来他的心脏已经被江屿剜掉了。整个人耷着脑袋闭了眼,濒死的模样。


    即便他不是神族,哪怕只是一个寻常的人,一个有着自尊的人,被以这样的姿态囚锢在阴牢里,怎么会不恨呢?


    她停在他身前,抬起衣袖轻轻擦去沾在他脸颊处的血污。在她的动作下,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稍稍地睁了眼。


    “……栖禾川。”她低声说,“对不起。”


    他的呼吸更重,喑哑着开口:“少……假惺惺……了。”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她说。


    “可笑……!”他咬着牙关,每说一个字都要缓一下,“若不是你……我又怎会……沦落至此。”


    陈怡静迎着他阴戾的视线打量他的身体,决定先将插在他伤口处的管子取出来。


    “我先把这个取出来,再看怎么帮你止血。”她略微弯腰,握住那根插在他腰间的管子,“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她小心地往外一抽,他就疼得浑身一颤,再度昏死过去。


    “栖禾川?”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反应。


    她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好,没死。


    她将手里的管子丢在地上,再去看他腰间的伤口,竟已经开始有愈合的迹象。


    龙族的自愈力真强大……


    忽然间,脖上一凉。


    一把剑抵在了陈怡静的脖颈处。


    “你是何人?”


    身后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第185章 识海之境3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陈怡静慢慢转过身, 在祁戈雅的脸上看到了无法遮掩的惊讶:“如果我说……我就是你呢?”


    只不过,她能在她眼中看到比自己更清晰的锋芒。


    她和从前的她一样锐利。


    祁戈雅眉宇顿蹙:“我不信。”


    “那随便你把我当成什么好了。”陈怡静说,“转世、穿越、平行时空、从未来而来的双胞胎表姐——”


    “胡扯, 我哪来的什么表姐。”祁戈雅拿剑身拍她的脖颈,“你拔去他的取血管,他便不能如期而死。立刻给我安回去。”


    “我就是来阻止你的。”陈怡静不避, 任由剑架在脖上还是向她走去,“祁戈雅, 立刻把他放了。”


    祁戈雅神色紧绷, 声音略沉:“绝无可能。”


    “真的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既已做了这个决定。”祁戈雅的双眸闪着一种溃散的坚决,“我不后悔。绝不。”


    陈怡静轻声道:“骗人。你后悔的事多了。”


    “……你我素不相识, 我没必要骗你。”


    此间,长廊那一侧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祁戈雅迅速收剑, 对陈怡静说:“有人来了, 还不快找个狗洞钻进去?”


    陈怡静不疾不徐:“把人当狗的时候你至少要自备狗洞吧。”


    祁戈雅不明不白地瞥陈怡静一眼, 解下披风一把扬起就盖在她脑袋上。


    “祁大人, ”一个声音在两人面前响起,“司马大人已在地渊外了, 下官奉命来取龙血。”


    嗯?好熟悉的声音。


    陈怡静默默把披风往下揭, 露出一双眼睛。


    来人的长相和余思青十分相近。


    祁戈雅指了指栖禾川身前那桶血:“木太医请便。”


    这个木太医上前提起血桶:“祁大人,不妨与下官一同出去吧, 司马大人有话与您说。”


    “好。”祁戈雅又往后瞅了陈怡静一眼, 警告意味似的说,“走。”


    陈怡静:“我膝盖不好,不适合爬楼梯。”


    “祁大人?您膝盖不适?”走在前头的木太医以为是祁戈雅在说话, 转头过来,“下官给您瞧瞧?”


    祁戈雅嘴角微动:“不必了。”


    木太医又问:“大人,您这位属下一直捂着脸,莫不是病了?”


    祁戈雅:“哦,不碍事。她只是没脸见人。”


    木太医似懂非懂:“那好……”


    祁戈雅:“先上去吧。”


    等他转过去,祁戈雅不由分说拽着陈怡静往外走。


    虽说陈怡静已经打定主意要救栖禾川,但具体怎么救还暂时没有头绪,她也打算先和祁戈雅去锁龙地渊外头看看情况。


    走到半路,祁戈雅便问:“木太医,离京前你可见过尔雅?她近来可好?”


    木太医顿了顿:“二小姐一切都好,还请大人放心。幸亏有龙血入药,二小姐的病也有愈合之兆。”


    祁戈雅点点头,又道:“太医费心了。”


    至于洞口处,天光骤亮。


    陈怡静抻开披风盖在面前挡光。硬生生把蒙面的披风用成了盖头。


    祁戈雅没空管她,径自向另一侧道:“司马大人。”


    “祁大人,许久未见了。这位是?”照旧是熟悉的声音,但比陈怡静印象里刻意压沉了一些。


    陈怡静把脸贴在披风上,想透过布料看清司马大人的模样。不过她这个举动在披风外的人看来,属实有点奇怪得冒昧了。


    祁戈雅:“祁大人,这是我的下属,前两日脑袋被门轧了。请别见怪。”


    “……还是在下孤陋寡闻了。”司马大人又转入正题,“祁大人,在下今日特地来此,也是为了确认锁龙地渊的情况。明日陛下便会抵达行宫,届时龙鳞与龙骨……”


    祁戈雅默了下:“我自会备齐。”


    司马大人的声音里透出些笑意:“此事一成,祁大人前途无可限量,日后还请多关照在下。”


    “大人见笑了,若不是大人有意提携,陛下也不会将此事交与我和江屿。”


    司马大人笑了两声,抬手轻叩她的肩:“祁大人果然识时务。”


    祁戈雅:“司马大人,我还有一事请问,此番陛下摆驾兴州行宫,昭仪娘娘可有同行?”


    “祁大人真正想问的,是令妹吧?”司马大人说,“放心好了,这次离京,陛下特地准允令妹同行。明日你便能见到她了。”


    “那就好。多谢司马大人。”


    等这司马大人、木太医二人及其随身侍卫一走,陈怡静立刻扯下披风,深深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你也听见司马云霄的话了,明日陛下就会来,”祁戈雅说,“届时我得呈上龙鳞与龙骨。他若不如期而死,明日……就只能活剥了。”


    “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祁戈雅垂下眼,沉默片刻:“你说你是我的转世,那我问你,栖禾川死后发生了什么?”


    “他恨你很久。你不得好死。”


    “也就是说,他确实是死了。”祁戈雅抓住了她要抓住的重点,“那你还有什么好与我商榷的?”


    “我是来改变这个结局的。否则你和这些一起谋杀他的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你就当我目光短浅好了。我意已决,也无暇顾及后事。”


    “那尔雅呢?”


    “……”


    祁戈雅皱眉,“你提她做什么?尔雅与此事无关。”


    “尔雅为了铸剑投炉死了。”


    “你骗我。”


    “你以为皇帝为什么要带尔雅来这里?就是送她来铸剑的。”陈怡静说,“动动你的小脑筋,我认为你想得明白。”


    “……刀魂刀魄铸剑从不以人命作引。”


    “但你们要铸的并不是普通的剑。”


    “我要亲自去确认。”祁戈雅翻身跃上马,低眼睨她,“你也上来。”


    陈怡静被祁戈雅一把拽上马,手腕顿时火辣辣地疼:“十八岁的小孩姐真有力气。”


    祁戈雅:“你怎得这么虚弱。”


    陈怡静:“以怨报德?”


    “驾。”


    祁戈雅策马奔腾,冲出这片林地径直驰入兴州。


    陈怡静随祁戈雅来到她在兴州的住处。为了在此公干,祁戈雅租了一个宅子。一进门她就遣人去请刀魂刀魄,发号完施令,转身便见这个口口声声是从未来而来的女人绕着她的地盘打转,四处拿拿又看看:“体面体面真体面。”


    祁戈雅:“你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


    陈怡静:“你这里缺吃软饭的吗?等我救下栖禾川,我可以来这里不干活吗?”


    祁戈雅:“首先你救不下他。其次你滚。”


    陈怡静:“恶语伤人六月寒。”


    祁戈雅:“现在是七月。”


    “大人。”小厮快步过来,偷瞄了陈怡静一眼,才对祁戈雅说,“刀魂刀魄已经候在门外了。”


    “好,请她们进来吧。”


    祁戈雅又捞起那披风要给陈怡静遮上,“你快把自己蒙起来,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私养影卫。”


    陈怡静:“你哪怕给我个面具呢?”


    祁戈雅心说也说,不知道从哪里捞出来一个半脸面具给她戴上。


    陈怡静刚乔装完毕,两个人就向祁戈雅并肩走过来:“祁大人,这是龙鳞甲与龙骨剑的图纸,烦请大人过目。”


    刀魂刀魄。


    ……原来是霍尚湘白守约的前世吗。


    祁戈雅接过图纸,问出她现在最关心的问题:“锻造龙骨剑,可要活人殉剑?”


    刀魂与刀魄面面相觑,前者道:“大人这是何意?你也知道,我二人从不借人命铸剑。”


    祁戈雅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那我便安心了。”


    刀魄:“大人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明日便可取来龙鳞与龙骨,先试铸一套,再行修改。”


    “……好。二位先回去准备吧。”


    刀魂刀魄一走,祁戈雅便问陈怡静:“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陈怡静:“刀魂刀魄肯定铸不出来,到时候就会说需要有一个以龙血喂养的人为引子。你猜这个引子会是谁?”


    祁戈雅:“口说无凭。少在这胡言乱语了。”


    陈怡静:“你这个人怎么总对自己的警告置之不理呢?我都说了不能杀。”


    祁戈雅:“此事已成定局。事已至此……断不可能因你几句话就叫停。”


    “你总是爱说’事已至此‘。明明已经发现自己做错了,但不仅不立刻修正,还一口气将错就错下去。”陈怡静说,“总是说的好像事情到了某个地步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似的,其实你根本就是在借口摆烂借口逃避。难道你没听过还有个词叫’为时不晚‘吗。”


    祁戈雅:“你就一直这么训诫我?”


    “那倒不是。我是在自我反思。”


    “那就别一口一个你你你的!”


    祁戈雅瞪了陈怡静一眼,又说,“总而言之。事已至——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向栖禾川下了杀手,他已近弥留之际,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而且事已——事到如今,即便我肯停下,江屿也不会停,陛下更不会停。他们不肯罢手,栖禾川的命你无论如何保不下来。”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停。而不是将错就错。”


    “你怎么知道那是错的?”


    “无法让你心安理得的事就是错的。”


    “……”


    陈怡静深深地看她:“祁戈雅,我出现在这里,已经证明了你的不安。”


    祁戈雅目光微晃,慢慢叹了口气:“我方才说了。就算我肯停手,江屿和陛下也不会停的。”


    陈怡静摇头:“其它所有人都不用管。只有你的决意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肯和我站在一起,我就有办法搞定剩下的全部。”


    祁戈雅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长得别无二致的人:“你说你是我。可我都想不到如何破局,你又怎么能想到?”


    “首先,当局者迷。其次,我手里掌握的信息比你多得多。第三,在这件事上,我比你更具有主观能动性——”


    “往后都是自夸的话就不必说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像研究怎么杀掉他那样研究怎么救他,一切都不在话下了。”


    “……你说得轻松,是你不明白现在的形势。”祁戈雅又说,“战事一触即发,如若这一支龙甲军不能在隆冬到来前横空出世,陛下何来底气应对敌军?”


    “你是说,某个敌国要来攻打燕国?”


    “此前十数年,我大燕被西楚吞去不少城池。今春,陛下决意收复失地,但燕军积弱多年,还是兵败京宁城外。但陛下不曾气馁,誓在隆冬之际夺回京宁。司马云霄便在那时提出了’借龙族之躯打造龙甲军‘一法。”


    陈怡静:“兵弱不好好练兵,却用这种邪修办法,也太急功近利了。”


    祁戈雅:“陛下刚登基时沉迷声色,致使西楚肆意欺压。现如今他励精图治、一心为国,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栖禾川呢?你们完全可以向栖禾川求助吧?他要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肯定也能摆平敌军吧?”


    “陛下不会允许的。龙族出世摆平战事,那大燕的皇位又该谁来坐?论功行赏,又该如何赏赐龙族?”


    “大人!”刚才那个小厮又跑过来,“江屿江大人求见!”


    祁戈雅对陈怡静抬下巴:“你去屏风后头。”


    陈怡静:“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祁戈雅:“你知道就好。”


    陈怡静:“这轮换你去,我和这哥谈谈。”


    祁戈雅:“……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在江屿步入陈怡静视野之前,她已经猜到他的模样了。但尽管如此,再次看见江亦奇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陈怡静还是有几秒晃神。


    这家伙无论活几辈子也是拧到死的性格啊。


    江屿问:“你这套奇装异服又是哪里寻出来的?”


    陈怡静答:“自己设计的。”


    “还有你这头发——”


    “自己设计的。”


    “还有你这——”


    “自己设计的。”陈怡静指指自己对面的空席,“来,小江,我跟你谈件事。”


    江屿:“陛下明日才来,你怎得今日就疯了。”


    “幽默。”陈怡静又说,“坐。”


    “……”


    江屿席地坐在她对面,“摘下取血管的人是你吧。”


    陈怡静:“按他现在失血的情况,我不拔管他活不过今晚。”


    “你为何想让他活过今晚?”


    “我不止想让他活过今晚。”


    陈怡静凝视着江屿逐渐阴郁的双眸,继续说,“我要救他。江屿。”


    第186章 识海之境4 “我喂你。”


    江屿听她这么说, 忽地唇角微勾,却是笑了:“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来又是为这事。”


    陈怡静朝屏风后瞥一眼:“哦?我以前也罢工过?”


    “你不向来如此么?隔三差五就动摇了。”江屿说,“但我明白, 即便动摇,你最终也还是会做。戈雅,你动摇多少次我都不介意, 只要你最终能和我一起完成我们的目标就好。”


    “……这次不一样。江屿。”陈怡静说,“我一定要救他。”


    江屿听她言辞坚决, 照旧不以为意:“你那点可笑的良心病怎的又在发作了。我说了, 栖禾川只是能化作人形而已,他不是人,你不用在他身上浪费怜悯。”


    陈怡静:“你把他的命看得太轻贱了。即便不是人类, 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抽血剜心,还要剥皮拆骨,你不觉得这实在太不人道了吗?”


    “他的命是命。那我大燕将士的命不是命?我燕国子民的命不是命?多少人死于西楚刀枪之下, 残肢断臂你见得还少?从前我们在京宁, 更是处处受西楚人欺压, 日夜盼着大燕能早日收复失地。”江屿说, “而现在,京宁已经唾手可得了。难道你甘心止步于此?”


    陈怡静:“可是这一切与栖禾川无关。大燕的颓势是多种原因造成的, 但这所有的原因都和栖禾川无关。”


    “如今只牺牲他一个, 便能换我大燕国运昌隆。孰轻孰重,你怎得又糊涂了?”


    “糊涂的是你们。大燕积弱, 就该勤加改革、强国富民, 而不是这样急于求成。”陈怡静说,“龙的命只有一条,这种招数只能用一次。根本不是长久之计。用这种弑龙的方法作弊, 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江屿面无波澜,淡淡重复着这两个字,“代价的事,你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凡人残杀神族,必将遭受天谴。可为了大燕,为了收复京宁,我们一己之身又算得了什么?哪怕生生世世短折而死,我亦无悔。”


    “不要随便说这种话啊喂!很危险啊!真的会灵验的!”


    江屿俨然是不为所动:“为意志而死,便是死得其所。”


    “……江屿,你的人生还很长,并不用急于一时。栖禾川的命只有一条,哪怕你真的杀了他,就他那身鳞骨又能供多少人用呢?”


    “足以培养出一支三千精兵。”


    “这么多人吗?!”陈怡静惊道。


    据她的灵魂所说,喝过龙血的人都暴毙而死,那么那些将龙甲穿在身上的军人肯定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当初她在限际列车上遇到的王海不就提过吗?因为入了龙甲军,所以积了恶业什么的。她们这场弑龙行动,其实不仅害了自己,也间接害了不少人。


    陈怡静又说:“那如果是皇帝下令停止呢?”


    江屿说:“陛下不可能下旨。”


    陈怡静:“如果。”


    江屿:“……那我也无话可说。”


    好吧。看来擒贼先擒王是永恒的道理。


    江屿离开之后,祁戈雅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我和你说过,江屿不会善罢甘休的。”祁戈雅说,“他与我不同,我总是在动摇,但他一旦下定决心,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陈怡静闻言轻长一叹:“我知道。”-


    入夜。


    陈怡静还是回到了锁龙地渊。


    按照祁戈雅和江屿的原计划,今晚就是栖禾川的死期。不过因为她取掉了管子,他估计能撑过今晚。


    但她担心有意外。万一今晚栖禾川没熬过去,还是死了,那她这一趟直接白来了。所以她还是得回来看看他的情况。


    小心翼翼走下台阶,穿过长廊,再次来到奄奄一息的栖禾川身前。


    陈怡静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了照他的伤口。腰间的那个插管伤并没有完全愈合,和心口处的伤痕一样血肉拉丝的。不过倒是没再流血了。


    怪她的手电光太刺眼。


    栖禾川本就蹙起的眉宇拧得更深,颤动着睁开了眼。


    “晃到你了是不是?”陈怡静把手机拿远放到地上,光源对着长廊另侧,“这样好点吗?”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能不能活过今晚。”


    他嗤了声:“就这么……急着要看我几时死么。”


    “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生怕你没熬过今晚。”


    陈怡静说,“栖禾川,我现在把这些钉子拆出来的话,你吃得消吗?”


    白天她揭掉一根管子,他就痛得昏过去了。如果她贸然取下封龙钉……


    “我会立刻……死。”栖禾川说,“如你……所愿。”


    “你这个人,说话别总带刺嘛。”陈怡静用缓和的语气和他说,“我这不是专程来救你了吗?你快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救你?你的* 伤有愈合的办法吗?”


    栖禾川的眸中覆着一层寒霜:“杀我……是你,说要救我……又是你。”


    “栖禾川,和你说实话吧。我是从未来到这里来的。我已经意识到这是个天大的错误了,所以我是专门来弥补这件事的。”


    “我不会……再信你了。”


    “真的。我从两千年后来的。”陈怡静指指地上的手机,“你看,电子产品。你再看我这衣服,聚酯纤维。你再看我这手环,被你的仇恨蒙蔽了信号。”


    “谎话连篇……。”


    “那你再看这个。”陈怡静从兜里掏出一瓶牛奶。手环信号被屏蔽以后,储物空间里的东西也很难下载了。光是下载这一瓶牛奶,她都试了上百次。


    栖禾川慢慢地掀眼,看陈怡静把一瓶奶白的液体举到自己面前。她那双一贯凉薄的眼竟别样地沁着一点光。


    她说:“这是你最喜欢喝的。想不想试试?”


    “……”


    陈怡静拧开瓶盖,将瓶口递到他唇边。


    他看也不看,就幽幽盯着她。


    “没毒。你试试。”陈怡静又给他推销,“我喂你。”


    “我……唔……”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就抬起瓶身不由分说地喂进他。


    液体大肆顺着他的脖颈滑落,好歹也有一些灌入他的口腔,淌进干燥沙哑的喉咙。是浓郁、冰凉又有点鲜甜的味道。


    “不好意思,我没怎么喂过,有点生疏。”陈怡静拿袖子给他轻轻擦掉唇角奶渍,话里带着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期待,“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好喝极了?我要不是从未来来的,怎么会知道你爱喝牛奶呢?哦准确地说,是你的转世爱喝。”


    “龙族……”栖禾川的喉咙动了动,“没有转世。”


    “呃。以后你就有了。”陈怡静莫名有点心虚,合上牛奶盖子,晃了晃瓶子,又说,“其实这瓶牛奶还是你送我的——来世的你。那个时候我们刚玩完一场游戏,你往我包里塞了两三瓶牛奶。我一直也没喝。哎?不会过期了吧?”


    她翻来翻去地检查牛奶瓶,但这上面没有任何标识。不过虽然放了很久,食物从存储空间拿出来的时候会保持放进去时的状态,那应该就是还能喝。


    “’我们‘?”栖禾川说,“如此说……在你所说的来世……你我也相识……”


    “嗯。”陈怡静点点头,“而且我们的关系其实挺不错的。”


    “……”


    沉默半晌。


    栖禾川再次开口道:“找回我的心。”


    “嗯?你是说你被掏走的那颗心脏吗?”


    他低应一声:“有了心……我的伤……才能完全愈合。”


    “好。”陈怡静抓起手机塞口袋里,“那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她一路向上,虽然目标尚未达成,但内心越发地感到希望。


    来当值的守卫经过她,向她行礼:“属下王北,参见将军!”


    “这么晚了还来倒班吗?”她说,“你们回去吧。”


    “回去?”两个守卫不明所以,“那谁来看守……”


    “我来。”她说,“我亲自来。你们都回去吧。”


    “可明日陛下就要来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我们……”


    陈怡静稍一思考,又说:“那也行,但是你们千万不要碰他,也千万别让任何人接近他。知道吗?尤其是江屿。”


    “是。属下明白!”


    一踏出锁龙地渊,陈怡静眼前一黑,一个人从后背猛地用什么蒙住她的脑袋。


    她正要肘击,却听后面的人拔高了点声音:“没事,你回去吧。”


    江屿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那又是谁?”


    “我的下属。脸烂了。”


    “……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过了一会儿,套着陈怡静脑袋的布被摘下去。新鲜的空气骤然涌过来,她回头看向祁戈雅:“你发什么癫?”


    “我和你说了,江屿不会善罢甘休的。”祁戈雅说,“要不是我在这里,他早下去把栖禾川杀掉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怡静说:“我来看看他死了没。”


    祁戈雅说:“谁不是?”


    陈怡静:“你这个和我显然不是一个性质的——还是说,你已经决定和我一起救他了?”


    祁戈雅:“那倒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一个人能怎么折腾。”


    “行吧。”陈怡静说,“我问你,你们把栖禾川的心放哪里去了?”


    “心?”祁戈雅一顿,“那日江屿剜出他的心以后,便命人呈给了陛下。听说陛下将龙之心赏赐给了宋昭仪和李金吾。”


    “龙心长什么样?和鸡心差别大吗?”


    “如若长鸡心那样根本不够分吧。”祁戈雅又道,“一剜出来便碎成了三块。像玉一样。”


    “那明日你要去行宫的话,带我一个,我看看能不能管那个宋昭仪要来。”


    “还’带你一个‘,你以为是去街坊买菜呢。旁人要是见了你这张脸,叫我还怎么编。”


    “不管。小祁,你当个事办。”


    “我打你。”


    第187章 识海之境5 “你居然也信有来生?”……


    翌日。


    皇帝陛下亲临兴州行宫, 地方官员天不亮就去恭迎圣驾。


    祁戈雅没有先去面圣,而是先拿着御赐的令牌带着陈怡静去看望尔雅。


    这位祁家二小姐此次随陛下一同出行,被安排住在昭仪寝宫附近。


    按常理来说, 祁戈雅应该先去拜皇帝。不过她思亲情切,暂时管不上这事。昨天陈怡静和她说皇帝早对尔雅有杀心的事,果然还是让她很在意。她一定要亲眼确认尔雅的情况才能安心。


    兴州行宫是真正的齐司砚令人修建的。规模宏大、风格典雅, 很是气派奢华。国库的钱用来大兴土木,也难怪没钱去强国。


    祁尔雅的住处小巧但规整, 青瓦屋顶, 朱漆木门,院内一棵海棠。像是想到祁戈雅会来,殿门早早就敞开。


    两人还没踏进门, 坐在树下的少女便站了起来,声音清甜地喊:“姐姐!”


    祁戈雅疾步过去:“在宫里一切还好?最近身体好些了吗?宫人有没有苛待你?”


    “我一切都好。昭仪娘娘日日都来探望我。”祁尔雅笑意嫣然,抓着姐姐的手腕不放, 好半天目光才移到祁戈雅身后的人, “嗯?这位是……?”


    祁戈雅:“我的下属。”


    “可是这双眼睛……”祁尔雅向陈怡静走近两步, 猝不及防伸出手摘下了她的面具, “既是下属,怎么会和姐姐长得一样呢?”


    祁戈雅:“……”


    陈怡静:“……”


    祁戈雅摸了下鼻子:“她是我们的远房表姐。”


    “你方才还说她是你的下属呢?”


    “……一开始是表姐, 说来投奔我, 于是成了下属。”


    “是这样吗?表姐?”祁尔雅问陈怡静。


    陈怡静:“谁说不是呢。”


    “祁卫将。”


    一个内侍来到门外,“祁卫将可在?”


    祁戈雅踏出殿门:“中常侍。”


    那中常侍便笑:“陛下早猜到卫将军在这儿, 宣卫将过去议事。”


    “好。我这就过去。”祁戈雅让中常侍稍等, 回屋来和祁尔雅道,“尔雅,你先和——和表姐在这等我。待我见过陛下再来看你。”


    祁尔雅自然称好。


    不过等祁戈雅一走, 这位妹妹的脸色可就没那么和善了。陈怡静都一句开场白没说,祁尔雅就不知道从哪里抽了一把匕首出来架在她脖子上:“你到底是谁?”


    别说,祁尔雅紧抿双唇面露冷光的模样居然真的和戈雅有几分相似。


    陈怡静:“呃,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真是你们的亲戚。”


    “祁家早就灭门了,哪来什么亲戚。”祁尔雅的胸膛起伏着,额间渗出几滴汗来,将匕首又欺近了些,“说,你接近我姐姐有何目的?”


    “别这么紧张,小孩姐。”陈怡静说,“如果我真的是坏人,祁戈雅怎么会放心让我和你待在一块?你难道不相信她的判断吗?”


    祁尔雅眸中微动,似有动容,一张口却猛然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陈怡静急忙轻拍她的后背。


    祁尔雅连咳数声,后背不住弓起。这阵咳嗽似乎耗尽了她大半的体力,她极尽单薄的身体飘晃着便要栽倒。


    陈怡静赶紧扶住她:“要不要去给你找医生?”


    “不……用。”祁尔雅平复了下呼吸,掏出一条丝巾捂下满嘴的血。


    在她扬手的时候,陈怡静不经意瞥见她袖口里的伤痕,当即一惊,抓住她的手腕将袖口往上撩。白皙的手臂竟有那么多细细密密的血痂。


    “怎么回事?”陈怡静问,“这是谁干的?”


    祁尔雅还没缓过来,另一只手撑在石桌上。口脂被丝巾抹去,她死白的唇色一览无遗。


    陈怡静:“是不是皇帝?还是那个昭仪?她们欺负你?”


    “不……”祁尔雅终于直起身来,只是声音还透着一种虚弱,“不是她们……是我自己。”


    “你——”陈怡静哑然,“你为什么自残?”


    祁尔雅望着陈怡静,竟然从她急切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姐姐的影子,不由心下动容。


    好一会儿,祁尔雅的眼睫扇动着,低声说:“我……其实……很想死。”


    听见这句话,陈怡静脱口而出道:“不行!”


    然而,祁尔雅此后说的话依旧在她意料之外:“我明白。我是想死,但我更想姐姐活着……姐姐与我相依为命,若我死了,她也不会想活。若我活一天,姐姐也会活一天。所以我不能死。我要好好地活着。”


    “可是……我实在太疼了。”祁尔雅低眸,轻轻摩挲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全身的骨头都在疼。醒着就疼,睡了也会疼醒。但我常常怕疼得喊出声来,会让姐姐知道,她一定会担心的,所以我只好掐自己、咬自己。”


    “不是说龙血可以治好你的病吗?你不是——不是好多了吗?”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她叹了口气,“但入秋以后,龙血再也不管用了。”


    入秋……那恰好是栖禾川被关进锁龙地渊的节点。龙族的血液被仇怨玷污,所以传说能够救治百病的龙血也彻底失去了效力……是这样吗。


    “表姐。”短暂的剖白以后,祁尔雅似乎觉得自己失言,连忙抓住陈怡静的衣袖,“如果你真是我的表姐。我方才和你说的话,千万不要告诉姐姐。”


    陈怡静深深叹气,很是哀怜地看着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她以为你的病已经好了大半。”


    “姐姐是做大事的人,她有自己的前程要去挣,不像我,只能做一个累赘。我自知已经病入膏肓,何必再让她分神来担心我呢?”祁尔雅将目光放远,第无数次想起了她的姐姐。自年少时,姐姐便是她在世界上最为敬仰的人。


    “……”陈怡静在她面前弯下身,把袖子平整地给她理回去,“你不是累赘。你是她的支柱。”


    祁尔雅微微地笑起来,看着她又说:“你长得实在是太像姐姐了。不知道这个世上会不会也有一个长得像我的人。”


    “有。”陈怡静说,“我就认识一个。”


    “是吗?”祁尔雅轻声问,“她是什么样的?”


    “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只是性格有些出入。”陈怡静一瞬不瞬地望着祁尔雅,“她聪明、进取、野心勃勃。”


    尔雅听了便莞尔一笑:“我喜欢这样的人。就像我的姐姐。”


    “昭仪娘娘驾到——”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接着,那位昭仪便踏入门来,她身着一件青蓝花纹刺绣曲裾,穿得淡雅,却难掩绝色容光。


    “参见昭仪娘娘。”


    尔雅作势要拜,昭仪已经抬手:“好了,快免礼吧。”


    陈怡静扶着祁尔雅到石桌边坐下。


    “来人,把药呈上来。”


    一个侍女奉命端来一碗药。


    “这是?”陈怡静问。


    尔雅说:“昭仪娘娘每日命人替我熬药。”


    原来如此。


    她差点还以为昭仪来投毒的。


    看见陈怡静,昭仪便奇道:“祁卫将?你今日怎么打扮得如此古怪?”


    祁尔雅本想解释,但陈怡静先她一步开口:“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祁尔雅:“……”


    “大局……?”昭仪没想明白,还是礼貌地笑了笑,“想来祁卫将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你怎么还在这儿?本宫以为你去见陛下了呢。”


    陈怡静:“我这不是特意在等娘娘吗?”


    “等本宫?祁卫将可有什么事要与本宫谈吗?”


    “嗯。”陈怡静看了看祁尔雅,“要不你先回房间休息吧。”


    祁尔雅摇头。


    陈怡静:“这没你事了。”


    祁尔雅盯着她。


    陈怡静:“……好吧。”


    “昭仪娘娘,”陈怡静转向昭仪,“我听说前段时间皇帝给你送了一块……玉?你有印象吗?”


    “玉?”昭仪听她这么问似乎心中了然,看了祁尔雅一眼,还是说,“既要聊此事,你便随本宫出去走走吧。”


    两人叫来侍女照看尔雅,踏出殿门,顺着青石板往外走。


    昭仪这时才问:“你方才说的’玉‘,可是龙之心?”


    “嗯。”


    “那日江大人命人呈来三块碎玉,说是龙心。恰好本宫和李家二位大人在场,陛下便将那龙心赐予我们。”昭仪说,“祁卫将怎得突然打听这事?”


    “是这样的,昭仪娘娘。”陈怡静说,“我要这个。你能给我吗?”


    昭仪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直接要吗?”


    陈怡静:“我是诚心要。”


    昭仪:“……”


    昭仪怔愣着看她几秒,忽而展颜道:“那送你便是了。”


    这下换陈怡静意外:“诚心要你就给吗?”


    本来还构思了不少话来和这位昭仪打交道,没想到一句诚心要,她竟然就答应要给了。


    “反正陛下也是随手赏的,本宫何必视若珍宝。”昭仪解下腰间玉组佩,摘下其中一块残缺状的碧玉递给她。


    陈怡静缓缓接过来。


    栖禾川的心脏就这样碾碎了,被当个配饰挂着……


    陈怡静将碎玉攥进手心,又问:“怎么也算是御赐的东西,娘娘就这样给我了,陛下不会怪你吧?”


    昭仪:“陛下早就冷落了本宫,哪里会发现本宫丢了御赐之物。”


    “那他怎么还会带你来行宫?”


    “本宫在兴州长大,多年前,陛下每每来兴州行宫都会与本宫一起。”昭仪眼中一黯,“如今他虽然还守着从前的习惯,可物是人非……陛下成了朝臣口中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却不再是当初的陛下了。”


    陈怡静:“冒昧插一句,难道从前的陛下和你就很好吗?”


    难道正版齐司砚昏庸无能但是深情专一?


    “从前也好,现在也罢……”昭仪缓缓摇头,抬起脸迎着和煦的日光,“本宫哪个都不喜欢。若不是那年陛下出游,强将本宫带回京都……我现在哪里会被困在这宫墙之中呢。”


    陈怡静小声道:“怪不得你下辈子这么爱自由。”


    “下辈子?”昭仪还是听到了她这句话,不由一笑,“祁卫将,你居然也信有来生?”


    陈怡静:“呃。我现在比较信。”


    昭仪:“信也好。那至少还有些盼头。”-


    午后。


    从皇帝那里回来,祁戈雅陪祁尔雅吃了午饭,才和陈怡静一道离开行宫。返回住处的路上她格外沉默。见状,陈怡静就预感不好。


    果不其然,刚一进门,祁戈雅便对她道:“陛下问我何时才能见到龙鳞龙骨。”


    陈怡静:“然后呢?”


    祁戈雅:“听江屿说吉时在亥时,陛下便下了旨。今夜亥时一到,李金吾二人就会奉命下锁龙地渊取龙鳞龙骨。那时栖禾川若没死,他们也会动手取下封龙钉。以栖禾川现在的情况,一旦取下封龙钉,必死无疑。”


    陈怡静:“那你是怎么想的?”


    祁戈雅:“……我不能抗旨。”


    陈怡静:“你还是决定要杀了他吗?”


    祁戈雅别开眼,没有回答她:“我和你说了。我不杀他,陛下也会命别人杀他。何况尔雅现在安然无恙,陛下根本没有让她殉剑的打算。”


    “我也和你说了,如果你真的放任自己杀掉他。你会后悔一生。”


    “我。不。会。”


    陈怡静看着祁戈雅,好像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


    一意孤行。自以为是。


    每每想起令自己耿耿于怀的事,眼底便汪起一抹红。但是怎么也不肯哭,好像哭了就是输了,只是不知道在和谁比。


    那种执拗、不安与迷茫,穿过两千年的时光,遗落在她的灵魂深处。


    纵使一切早已风云流散,但她还是过不去。


    陈怡静说:“我了解你。你一辈子都过不去的。”


    她的话只是让未经后世的祁戈雅更加烦躁。


    “你不了解我!你根本不了解我!若你当真了解我,你便不会轻描淡写地说这番话。”


    “我是你的转世——”


    “转世而已,我所经所历,你又知晓多少?”


    “我怎么不知道?你不过就是为了前程,你就是想当那个什么大将军。”


    “是。我是想做将军。可那又有什么错?难道我就活该贱着过?”


    “……”


    第188章 识海之境6 《五年富国三年强兵》……


    十三岁那年, 祁戈雅的双亲猝然离世。


    丧礼未结,叔父便带着一家老少占了祁家的宅子,攫了祁家的营生。她和尔雅明明在自家却过起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处处看叔父脸色,还常常被当成下人使唤。


    那种日子过了三年,西楚人踏破京宁, 在城内烧杀抢掠。叔父为了保全自己,便将尔雅送给西楚人做妾。


    新婚当夜, 四十岁的新郎握住十四岁新娘颤抖的手, 要拿去她手中的团扇。


    那时他的耳后掠过一阵轻风,还没来得及看见新娘的脸,他的胸膛便被一剑贯穿。鲜血四涌, 喷溅在新娘的嫁衣上。


    那是祁戈雅杀的第一个人。


    尔雅丢掉手中的扇子,仰起头看向她,杏眸盈泪:“姐姐……”


    祁戈雅垂眸, 拿指腹拭去溅在她脸颊的血液:“我带你离开这。”


    尔雅不住地点头。


    杀了西楚人, 姐妹二人在京宁已无容身之处。


    祁戈雅带着尔雅一路往东逃。


    抵达京都时, 所剩银两已经不多, 便去一家酒肆做帮工。时值大将军摆生辰宴,尔雅去将军府送酒。翌日, 大将军派人来请姐妹二人去府上做客。


    将军大腹便便, 不像久经沙场之人,倒也开口问起京宁的事。姐妹二人如实说了京宁沦陷时的见闻。将军扼腕叹息, 说他一定会将此事上奏陛下, 为京宁百姓做主。说罢便请她们用餐。两人时常干粮裹腹,一见到满桌的珍馐佳肴便忍不住咽口水。


    姐妹二人大快朵颐时,将军一直微笑着看她们, 又请她们喝昨日尔雅送来的酒。


    “远道而来实在不易,本将军敬你们一杯。”将军一饮而尽。


    尔雅闻见杯中酒的古怪,在席下偷偷拽姐姐的袖子。戈雅的酒杯举到一半就此停住。


    将军的表情骤然下沉:“本将军敬的酒,岂有不喝之理?”


    祁戈雅:“我姐妹二人不胜酒力,这酒实在喝不下。若将军有别的要求,我们必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将军眉目一展,由此提及昨日的生辰宴。原来那是为他已故的独子而摆。


    他深知儿子九泉下孤单,要给儿子寻一门亲事。他问戈雅,愿不愿意让尔雅做他的儿媳。他保证祁戈雅以后富贵不愁。祁戈雅倏然起身,要带尔雅离开。但将军府是什么地方,来的容易,想走却难于登天。纵使祁戈雅自小习武,但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很快不敌那二十来个护卫,手脚都被钳制。


    当时,将军一脚踩住祁戈雅的后脑逼她倒地。她强撑着起来,还是被他踩在脚下,脸死死贴着地。尔雅被几个护卫抓着,难过得要哭,满口答应了将军。将军笑逐颜开,将二人关押起来,说择日不如撞日,安排当晚成亲,子时便将尔雅与故子合葬。


    “姐姐,疼不疼?”尔雅满眼都是姐姐的伤口。


    祁戈雅看着自己袖口里流下来的血,淡淡地说:“尔雅。我们的命真贱。”


    尔雅怔怔地望着戈雅。


    姐姐把所有的不甘混进血液生吞下去,身体里长出一丛又一丛的野心。


    那一晚,将军府走了水。火势汹汹,哀嚎遍地。祁戈雅用一把抢来的剑杀向那位将军。


    未经沙场的大将军死在不要命的少女剑下,没有瞑目。


    祁戈雅带着戈雅离开将军府。她要带她离开京都,正如从前离开京宁那样。


    然而她杀的是燕国的大将军,当晚便被巡夜的金吾将活捉。


    正是死局难逃之际。


    一个人出现在她们面前。


    “这火,怕是要一天一夜才能扑灭。”那人望着将军府滔天的火势慢条斯理道。


    身后的守卫一脚踢中她的膝盖,要她下跪:“见了陛下还不跪?”


    “都是我一人所为。”祁戈雅跪在那人面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恳请陛下不要降罪我妹妹。”


    他转眼看她,似笑非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可知,你杀的是我燕国骠骑大将军,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祁戈雅盯着他那张被火光照拂的脸,无话可说。


    与此同时,他也在打量着祁戈雅,那是决定她们姐妹生死的审视。


    半晌,他说:“不过也无妨。大将军死了,朕再找一个便是。”


    皇帝一句话,滔天的死罪也一笔勾销。


    陛下看中了祁戈雅的武力与意志,培养她成了麾下一把利剑。祁戈雅给陛下办事,姐妹二人的生活终于体面了起来。她踩着许多人的尸体,一步一步从侍卫升到卫将军。


    那时祁戈雅发现,这所有的一切,来的实在是……太容易了。


    只需她听命、做事、杀人,便能平步青云。人在低贱时,做事处处受制,处处是难处。而人在高位时,做事人人托举,人人是好人。仕途于她而言真是游刃有余。没有人说她是杀人凶手,只有人贺她前途无量。她蓬勃的野心日复一日地被滋养着。


    但。祁尔雅的病却愈演愈烈。


    最初只是一场风寒,久病不治成了咳疾。到后来,祁戈雅三番五次请太医来看,都是束手无策。


    直到一日,陛下告诉她——世上唯有一味药,可以医好尔雅的病。


    “是什么?”


    “龙血。”


    “龙……真的存在吗?”


    龙不仅存在。祂的血能治好妹妹的病,而祂的命,能让她功成名就。


    初夏。


    天边残阳如血。


    她带着一场早已酝酿好的杀机走进禾川龙谷。


    往后的事,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唯一的变数。


    就是她面前这个号称是她转世的女人。


    她说一旦她置龙于死地,她将后悔不止一生。


    她用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她。她从她眼里看出了一点哀伤。她用带着点哀伤与坚定的眼睛望着自己。


    “其实也能理解,如果我高考那一年有人来和我说我会后悔。我也不信。”


    “高考是什么?”


    “科举。”


    “科举是什么?”


    “……”


    陈怡静最终只说,“皇帝会宣布停止这场屠杀的。”


    祁戈雅:“陛下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


    “会的。”陈怡静说,“如果他不肯。我会让他做不了皇帝。”


    “你?”祁戈雅追上她出门的脚步,“难道你想弑君?”


    “皇帝轮流做,明天到你家。”


    “你说点正常人该说的话吧。”-


    傍晚。


    日光将尽。


    “陛下。祁卫将军在外求见。”


    …


    “宣——祁卫将军进殿。”


    …


    陈怡静独自一人踏入大殿,她目视前方,一眼便看见了那位皇帝。


    此人正倚在坐塌上看书,姿态带着几分散漫。


    一袭玄黑曲裾衬得气质越发冷秀,可谓嘉容卓茂、颜如星月。


    哎。真有韵味。


    不管什么时候看,这张脸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她现在怀疑祁戈雅是被美色蛊惑了才给夜揽月做事的。


    “爱卿去而复返,所为何事?”皇帝放下简牍,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略一抬眉,“怎得穿成这样?”


    “这不是重点。”


    陈怡静上前几步,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重点是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事。”


    她这一坐,皇帝身边的常侍就叫起来:“大胆!你岂敢——”


    “无妨。”皇帝止住他,“朕倒想听听,朕这位爱卿究竟要说什么。”


    陈怡静从口袋里往外掏出一卷竹简,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这是何物?”


    陈怡静:“这是我根据高中历史知识点在总结历史发展规律上写出来的《五年富国三年强兵》,前面的修饰语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知道采用这套方案,三年之内就能崛起,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皇帝似乎不为所动,抬手翻开竹简,只见字里行间写着“整顿军纪”“选贤举能”“休养生息”之策,每则之下都有详解,其中不乏高瞻远瞩的提点。他扫了几眼,面上带了点笑意,但听不出来有多高兴:“原来爱卿如此深谋远虑,让你做一个卫将,倒是屈才了。”


    “你觉得这些方法可行吗?可以实施吗?”


    “自然有不少可取之处。”


    “那就下旨停止弑龙。”


    皇帝叩在竹简上的指尖顿住,微微牵扯唇角:“爱卿费心费力写出这一份策略,居心原来在此。”


    “用我的办法同样能让你收复京宁。为什么一定要杀掉栖禾川呢?”陈怡静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她明明在提问,但表情却透着对答案的心知肚明。不像是在提问了,语气僭越得简直像是在质问他。


    对此,皇帝有他的预制道理:“诚然,你的计策不错。只是大燕屡战屡败,如今民心动荡、军心不稳,亟待一场旷世的胜利。而这一场足以扭转乾坤的胜利,已经迫在眉睫。”


    “是大燕需要一场胜利。还是你需要一场胜利?”


    闻言,皇帝的眼中慢慢翻起浪一般的寒意,他缓缓倾身靠近她:“爱卿今天似乎放肆过头了呢。”


    陈怡静不卑不亢:“不如看看竹简的落款?”


    皇帝在她面前垂眸,冷白修长的手指展开竹简,定睛在落款处。


    那里分明地写着三个字。


    他停滞一瞬,再开口时语气带着难以掩藏的冷冽:“惊秋。你先退下。”


    “遵旨。”常侍躬身,退出殿外。


    陈怡静说:“大燕民心动荡、军心不稳,是因为在其位者不谋其政。谁不知道大燕皇帝昏庸无能、骄奢淫逸,致使民生凋敝、内忧外患?现在陛下想要一雪前耻、挽回皇威,当然需要一场旷世的胜利。比起长治久安,你更想要眼下的权威。是这样吗?”


    皇帝的指尖仍停留在竹简的落款处,他看着她:“这个名字,你从哪里听来。”


    陈怡静替他说出他没点出来的那三个字:“夜揽月?你问这个名字?我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其实……我是一个穿越者。我来自你死后的世界。”


    “’穿越‘?呵。无稽之谈……”


    “不。这是有稽的。”陈怡静一本正经面容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夜揽月,“我来自你死后的世界。你的名字、你的身份、你的一切……你的灵魂都已经告诉我了。”


    皇帝:“祁戈雅,你不要再——”


    陈怡静:“祁戈雅!”


    她这突然的高喊把皇帝吓得一愣。然而他还来不及怪罪,殿门就被缓缓推开。


    一个人缓步踏入。


    看清来人的脸,皇帝愣在原地。


    “臣祁戈雅。参见陛下。”


    皇帝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在两张近乎一致的脸中来回跳跃,最终落点在面前这个奇装异服、号称自己是“穿越者”的人身上,冷声道:“说。你目的何在。”


    陈怡静不慌不忙,向祁戈雅挥挥手:“你先出去吧。我和你们皇帝还有话要说。”


    祁戈雅:“……”


    她瞪了陈怡静一眼。但还是按之前说好的“你来露个脸证明我和你是两个人就速度走其它我自有安排”这一约定,默默关上了门。


    “陛下。我的目的就是扭转你的命运。”陈怡静说,“你的灵魂在九泉之下无法安息,才拜托我来找你,阻止你弑杀龙族。你必须马上下令放走栖禾川,你和大燕才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虽然这一段纯粹是她编的。


    但很明显,皇帝有一点信了。


    “你说,是朕托你来的?”


    “是的。陛下。你的灵魂告诉我,整个大燕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试问,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知道有一个名叫’夜揽月‘的影卫——”


    她话到一半,脖子就猛地被皇帝扼住了。


    她的呼吸骤然困难,耳畔传来对方清冽的声音。


    “看来你* 果真不是祁戈雅。你这身手比起她可是天差地别。”


    陈怡静眼前发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奔:“杀了我。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朕的死期,自然由朕来决定。”


    “你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掐着她脖颈那只青筋毕现的手臂松开了点力道。


    陈怡静有了喘息的空隙,口若悬河地说:“栖禾川死后,你确实打赢了一次。但自那以后燕国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世人都传是你残杀神族,招来了天谴,于是各地揭竿起义,都说要替天行道。最终你只好以死谢罪。你的头颅被割下来悬挂在集市上遭人唾骂。死后,你也因为造了杀神业,要在地狱里日夜受刑。”


    她一边编,一边便感到自己脖上的桎梏逐渐松开。当她再次呼吸自如时,便见到夜揽月凝着眉眼,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她再接再厉地说:“你从地狱刑满释放以后,找到我,让我一定要来阻止你。”


    “若你说的是真的。朕的灵魂为何不自己来找朕?而是要你来?”


    “嗯。为什么呢……”


    陈怡静面不改色说,“地府的鬼魂要是能出入自如,那不就乱套了吗?我就不一样了,你刚刚掐过我的脖子,能确认我是活人,对吧?我就是那种专门给地府干活的阴间使者。其它的都别问,地府有规定不让说。”


    默然不语听她说了一通,皇帝不置可否,只是意味不明地盯着她:“若是朕执意要杀他。你又当如何?”


    “有道是先礼后兵。如果嘴炮的力量不行的话,我就只能上威胁了。”陈怡静说,“同样的竹简我准备了一式三份。如果我拿不到你的手谕,这份竹简会和一张写着你真实身份与攫取皇位全过程的详细说明寄给西楚王——”


    “你竟想叛国?!”


    “我就不是你们燕国人好吧。”陈怡静说,“西楚也好大燕也好,反正56个民族56朵花,谁当皇帝都没差。还有,最后一份我准备寄给齐司砚的弟弟。到时候人家要起兵还是造反,还是为兄长报仇,我就不知道了。”


    “朕一声令下,你,还有你那两份书信,都会彻底消失在大燕。”


    “我说了,我来自你死后的世界。你杀了我,我还可以重生。我能重生一百次,但你只要有一次没杀到我,你的皇位就不保。”陈怡静语重心长道,“陛下,我是为了扭转你的命运来的,我是为了拯救你来的,我不是你的敌人。”


    “这就是你的’先礼后兵‘么?”皇帝神色微动,“果然是……不容小觑。”


    “不。这是我的’礼‘。下面才是’兵‘。”陈怡静说,“我再三说了,我来自你死后的世界。既然我能见到你的鬼魂,我当然也能见到齐司砚的鬼魂。如果你不给我手谕,我就会向地府申请,让齐司砚的鬼魂来夺舍你的身体。”


    ——好吧。这还是她的“礼”。她根本就没有“兵”。


    虽然这都是她编的,但谈判嘛,讲究的就是一个装字。谁装得更有底气,谁的赢面就更大。


    她眼也不眨地看着皇帝:“当然了。如果你肯给我手谕,我放掉栖禾川以后,就会永远消失在你面前,绝对不会让这个秘密对你的皇位造成任何威胁。”


    皇帝清俊如月的面容探究似的凝视着她。


    陈怡静又说:“陛下,我的诉求只有这一条。你的目的如何达成我也给你提供了方法,只不过需要再花一些时间而已。如果你有心做一个真正的君主,两法相较如何权衡,我认为你会有考量的。”


    “……也罢。”皇帝说,“研墨吧。”


    “啊?研什么?”


    皇帝一挥衣袍,转而在御塌入座,瞥她一眼:“你不是要诏书么,还不来研墨?”


    “马上研立刻研!”陈怡静抓住墨锭使劲研磨,“看我一顿猛研。”


    夜揽月凭几抬眸,见她眼角眉梢明晃晃地溢出几分笑意,不知为何,自己也莫名跟着勾起唇角:“照你这样,再好的墨锭也要裂开了。”


    他还是伸手拿过她手中的墨锭,手腕稍稍绷紧,力道沉稳又均匀地在砚台上打着圈研磨,不过多时,泛着光泽的墨汁便从墨锭下绵延地流淌下来。


    陈怡静:“不愧是明君预备役,真专业。”


    皇帝没理她的奉承,提笔落字,边写边道:“很难说,你究竟是为了谁来到这里。不过很显然,你不是为了朕。”


    陈怡静:“……”还挺敏锐的-


    秋高气爽。


    余晖堪堪燃尽。


    候在殿外的祁戈雅一眼看见陈怡静攥着的手谕:“你——你真的说动了陛下?”


    陈怡静向她微笑:“亲笔手谕,总不会有假。”


    “那赶快随我去拦住李金吾。他们二人已经出发去锁龙地渊了。”


    两人大步流星,一出宫便跨马飞奔。


    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在城郊处看见两个身影。


    “且慢!”祁戈雅喊了声。


    “吁。”两人勒马,回过身来,其中一个先开口道,“戈雅?你怎么也来了?还有这位——哎?”


    陈怡静:“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姐。”


    另一个冷眼看她:“不会演就别演。”


    “沛风,这可能真是戈雅的双生姐姐。”看来这个态度好点的就是李沛柳,“戈雅,恭喜你们姐妹团聚。”


    祁戈雅:“……你们爱说什么说点什么得了。”


    陈怡静把手谕递过去:“皇帝已经下令停止弑龙,你们不用去锁龙地渊了。”


    李沛柳双手接过,展开细细阅览,如释重负道:“既然陛下已经下旨,那我二人自然就此罢手。”


    陈怡静:“你俩把龙心给我,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嗯。毕竟是心脏,若不是陛下赏赐,我们也无意据为己有。”李沛柳率先取出一块碎玉,递给陈怡静。


    但李沛风却不为所动:“陛下只说停,没让我们把龙心给你。”


    陈怡静:“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刻板。”


    祁戈雅:“他一直都这样。像别人欠他的。”


    李沛风:“我听得到。”


    祁戈雅:“那就好。”


    李沛风:“……”


    李沛柳道:“沛风,你拿着那块碎玉也没什么用。不如就给她吧。”


    李沛风睨他一眼:“她二人今日拿了龙心,明日陛下若是降罪,如何是好?”


    祁戈雅和陈怡静解释:“沛风比较贪生怕死。”


    陈怡静:“哦怪不得。”


    李沛风眼皮直跳:“少污蔑我。”


    李沛柳笑了一声:“行了,沛风。给她吧。”


    “……”李沛风这才掏出自己那块碎玉,瘫着脸递给她。


    “二位,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李沛柳问。


    陈怡静和祁戈雅对视一眼,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下。


    “不用了。”


    “我们自己就够了。”


    第189章 识海之境7 陈怡静,人生是很容易被剥……


    碰过李家双生子, 陈怡静和祁戈雅继续朝锁龙地渊走。


    此时天色已暗,林间掠过一阵晚风。


    祁戈雅先开口:“把心还给栖禾川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陈怡静:“回到我来的地方。”


    “……立刻就回?”


    “立刻就回。”


    “哦。”


    静了下, 祁戈雅又说:“在你那个地方,你过得怎么样?”


    “过得乱七八糟,半死不活的。”


    “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我的转世。”


    “厚着脸皮就这么说了。”


    祁戈雅不禁笑出声来。


    陈怡静看着她少有的笑颜, 有一种雨后初霁的恍惚。


    她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栖禾川。


    而是为了见到祁戈雅。为了这个从前从前的自己。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祁戈雅说。


    “陈怡静。”


    “’陈怡静‘?这名字也太怪了。”


    “你的名字才是怪吧。”


    “我的名字很常见啊。什么’矛风‘’戈雅‘’剑颂‘的, 燕国一抓一大把。”祁戈雅说着, 递给她一把钥匙:“这个给你。锁链的钥匙。”


    “你不和我一起下去吗?”


    “不了。毕竟……要救他的是你。而不是我。”


    “别后悔哦。”


    这次祁戈雅倒没有矢口否认,而是看着陈怡静缓缓道:“……我想,我会后悔的。不过, 你既然来了,那就说明一切还不算是无可救药。”


    两人四目相对,好像有清风洞穿灵魂, 千言万语刹那贯通。


    她看着她, 心底的尘埃似乎被徐徐拂去。


    她终于感到自己摆脱了过去的侵蚀, 从今以后要坦荡地长大。


    或许。大概。


    她的灵魂可以离开殡仪馆了。


    “以后……”祁戈雅问,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陈怡静:“估计是。”


    临到洞口边,她又看向祁戈雅:“要不然……抱一下?”


    “……”祁戈雅耳根发烫, “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好吧。”


    陈怡静转身, 跨出一步,突然又想到自己了。果然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她都一样的嘴硬。尽管不舍, 但吝啬表达。


    于是她又走到祁戈雅面前,一把将她抱住。


    祁戈雅愣了愣,脸颊瞬间染红。


    但她还是顶着赧意的压力, 轻轻抬手拥住了陈怡静的腰。


    陈怡静贴着祁戈雅的耳畔说:“祁戈雅。以后我们开心一点。”


    祁戈雅:“……好。”


    可能这么说不对,但陈怡静确实,有点庆幸起栖禾川的恨意。如果不是他恨她,她没办法见到祁戈雅。


    尽管她明知道那不是她。


    但是。


    那难道不是她吗-


    残照收束,作别祁戈雅,陈怡静再次步下锁龙地渊的长阶。


    穿过那道长廊,她终于又来到栖禾川面前。


    二话不说,她先拿钥匙解开捆绑着他四肢的锁链。链条一松,他的手臂便脱力地垂落下来。但即便如此,他的身躯仍被封龙钉钉在身后的柱桩上。


    “栖禾川,我把你的心要回来了。”陈怡静拿出那三块碎玉捧在手心,“你看。是不是要拼起来?”


    他极慢地睁开一丝眼缝。


    陈怡静抿着唇在他尚未聚焦的目光下拼凑龙心。三块碎玉很快被她顺利地合并在一起。


    然而。缺了一角。


    “怎么少了一块……”陈怡静喃喃道,她又试着重新拼,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拼,也是少一块。


    “可能,可能是哪里漏了一块。”陈怡静说,“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去找。”


    “不用了。”他轻声道,“这样……就够了。”


    陈怡静:“可是——这不是完整的。没有找到完整的心,是不是就……”


    “就算是完整的……其实也没什么用。”


    陈怡静的大脑空白一瞬:“你不是说有了心,你就不会死了吗?我就可以把你救下来吗?”


    他偏过脸庞,面容隐入暗夜。她听到他有些无奈地轻笑了声。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一种惊栗渐渐漫过陈怡静的思绪。


    也就是说,她……还是没能救下他吗?


    她发怔地看着自己手中黯然无光的碎玉,又望向他。


    “那你为什么和我那样说呢?”


    “我……想看。”


    “嗯?”


    在这一刹那,一道熟悉的歌声再度落进陈怡静的耳畔。她抬头四望,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余思青的歌声隐隐约约在空中盘桓。


    不同于上次听见余思青声音的振奋,现在陈怡静只觉透心凉。


    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里……难道……也是你的识海之境吗。”


    “……嗯。”


    就在他应下她的时刻,一直钉在他四肢的封龙钉像风化般碎裂掉落,几缕大寒区独有的冷风不知透过哪里的缝隙拂过来。


    【市民陈怡静,听得到吗?】


    ……听得到。


    【太好了。之前,肖彰灵魂中仇恨的意志阻断了我们的连接,现在他的恨意已经完全消解,我们又可以联系上了。】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幻象。我根本——根本就没有回到过去。”陈怡静看着他,不解地,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在彼岸,确实可以跳跃时空,但范围只能限定在彼岸。你我之间发生的事,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远在彼岸掌控范围之外。”他说,“所以……真正的过去无从改变。”


    “那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我——”


    “有意义。”寂静之中,他逐渐看向她,“你已经给了我自由。陈怡静。你已经弥补了所有。”


    两人的目光在暗夜里交织,陈怡静双唇微动,不自觉地道:“肖彰……”


    不。他不完全是肖彰。


    她面前的,依旧是肖彰的灵魂。


    但不同于她在大寒区见到他时的那样,那时她认为他是有着肖彰记忆的栖禾川,但现在,随着仇恨消弭,他更像是有着栖禾川记忆的肖彰。


    “你不恨我了吗?”陈怡静说,“你恨了我那么久,我只是替你找回这三块碎玉,你就不恨我了吗?”


    “你来了。我的恨意也就散了。我也没办法。”


    从前他就发誓,一定会找到她、杀掉她。他早就找到她了,但他迟迟没有杀掉她。他只是守在她身边,悄悄地恨她。


    因为那场赌局。他在失落之地等着她,盼着她。即便她的匕首一次又一次将他贯穿。即便他鲜血淋漓。他还是认为她不会忍心杀掉他。他还是认为自己不会输。他依约在等最终的时刻。他等着看,她会因他的遍体鳞伤生出怎样的动容。


    他也终于明白。从恨里枝枝蔓蔓生长出来的另一种感情,比恨本身更加无法阻止。


    陈怡静:“……仅仅只是来了这里而已。”


    他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其实你说要来,你说你要救我,我就不恨你了。”


    “……既然是这样,你也知道我来到这里还是改变不了过去,为什么一早没有和我说呢?为什么还是……创造了这样的幻境?”


    “陈怡静,你知道吗。人生是很容易被剥夺的。被恨意剥夺,被悔意剥夺,被执意剥夺。被这种情绪裹挟的人生是很不快乐的。”他说,“你说你要救我。就是把自由还给了我。我也想把自由还给你。我想要你的情绪永远有出口。我想你拥有一个快乐、自在、松弛的人生。”


    陈怡静彻底愣住,终于幡然恍悟。


    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让她拯救他。


    而是为了给她一个拯救自己的机会。


    过去无从改变,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


    但他还是给她创造了这样一个幻境。她尽力地拯救他,也是在尽力地拯救自己。


    别人为她做任何事都无法解救她,只有她自己去做了,任何事都会有意义,任何事都可以解救她。


    她见到了自己,认识了自己,接纳了自己,弥补了自己,内心湛然开朗,终于可以从自毁的桎梏中解脱。


    可他的过去依旧千疮百孔。好过的只是她。


    她被一些情感呛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说:“谢谢你。”


    “说实话……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喜欢看你为了我着急又紧张的样子。看你可怜我、心疼我,我也觉得很爽。”


    陈怡静终于笑了下:“你是变态吗。”


    “现在很难否认了。”


    她望着他,慢慢地又说:“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我……我没想过你会理解我。”


    “别这么见外,自从看了你的日记,我就一直在想——”


    “看、了、我、的、日、记?”


    “你看了我的日记——?!!!!”


    正在瓦解的锁龙地渊响彻陈怡静无可置信的声音。


    直到所有的回音也停下,他才想出一个并不高明的回答:“呃。金怀墨也看了……”


    “好的。现在换我恨你。”


    他笑了一声:“好吧。”


    *陈怡静……!


    *陈怡静你快醒过来啊……!


    一阵呼唤似有若无地飘荡过来。


    他显然也听见了。于是低眸,抬起手掌裹住陈怡静握着龙心的那只手,食指与拇指轻缓伸入,抻开她的掌心。那三枚碎玉正泛着丝丝的光。


    “回去吧。陈怡静。”他说,“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也倏忽破散,汇成最后一块碎玉落入她掌中。


    四块碎玉相互感应,磁吸似的骤然聚合,迸出幽蓝色的光芒。与此同时,锁龙地渊的幻影也彻底消失,一阵凛冽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扑过来。


    【市民陈怡静,恭喜你逃离识海之境,回到大寒无人区!】


    第190章 谷雨区 “你会不会来看我。”


    陈怡静缓缓睁开了眼。


    她正躺在碎裂魂棺的旁边。


    “陈怡静!你终于醒了!”


    温佳和余思青待在她身边, 喜出望外地地看着她。


    她们都安然无恙。


    “你忽然就昏过去了,系统说你是进入了什么识海,你没出什么事吧?”温佳把她扶起来。


    “嗯。”她恍如隔世地应了一声, 出神似的看着温佳,“温佳,还能见到你真好。”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温佳耳根微热, 轻嗤一声别过脸去,但目光还是不住地看向陈怡静,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啊?”


    陈怡静:“我——”


    “学姐, 那我呢?你见到我好吗?”余思青凑过来,睁着期待的双眼。


    温佳一把推开他的脸,没好气道:“见到你有什么好的?”


    “为了叫醒学姐我也是出了很多力好吧, 唱歌唱得嗓子都冒烟了。”


    “谁让你自己要唱的。”


    “不是你说我唱歌把她手指都唱动了叫我使劲唱的嘛!还让我单曲循环地唱,我以后简直再也不想唱这首歌了!”


    陈怡静笑了笑,摊开手, 里面躺着一团幽光:“我拿到了肖彰的灵魂。”


    “太好了, 那快放起来,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余思青道。


    陈怡静把幽光存进命匣。魔方大小的命匣在极夜之地成了一盏魂灯, 照着她们的前路。


    “现在我们怎么回到费克燕大陆?”温佳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完全是一片苔原, 也看不到有出口。”


    【活人离开大寒无人区, 请联系大寒区负责人献岁。】


    陈怡静:“我们怎么联系到负责人?”


    【喊。】


    陈怡静拍拍余思青:“你喊吧。”


    余思青清了清嗓子,双手放在嘴边, 朝着空旷处大喊:“献岁——!!!”


    他的声音一阵一阵地扩出去。


    不过多时。


    另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悠悠传过来。


    “大寒无人区, 活人免进。”


    陈怡静:“转人工。”


    “大寒无人区,活人免进。”


    陈怡静:“转人工。”


    “哦……好的好的%#……三个是吧……%#灵魂……%#%……”


    一段意义不明的忙线过后,刚才那个声音又好整以暇地响起来了。


    “三位阁下, 你们带着一个灵魂,这是要去哪里?”


    温佳:“我们要去第二象限的费克燕大陆。”


    “大寒区位于第三象限和第四象限之间,没办法直接去第二象限哦。你们得从第三象限绕过去。”


    余思青:“那我们怎么去第三象限?会经过谷雨区嘛?”


    “几位可以通过十字速通诀离开这里。”


    “即。”


    “奇变偶不变,左右看象限。”


    陈怡静:“转人工。”


    “……我就是人工。”


    “我只说一次,麻烦三位务必记好。”


    “从你们迈出的第一步开始算。奇数步转向,偶数步直走,去第三象限转向为左,去第四象限转向为右。一直走,走到你们彻底离开这里。注意,一旦走错,立刻原地起跳,以免误入象限缝隙。”


    余思青:“啊?什么什么?再说一遍可以吗?”


    “……”


    献岁重复了一遍,又说,


    “祝几位一切顺利,没什么事就不要找我了,谢谢。”


    大寒区重归死寂。


    温佳:“那就开始吧。我们去第三象限,就是往左转。”


    为了避免出错,三人排成一列,由温佳带头,先向左转,直走一步,再向左转,再直走一步,再向左转,再直走……


    看起来似乎是在原地打转,但转着转着,她们周遭的景象物换星移,一直覆在身上的寒意也逐渐消散。


    不一会儿,三人的眼前骤然大亮。


    她们似乎来到了一个巨大的中转站。


    头上有一个直径超百米的透明穹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时不时有几架飞船样式的交通工具从穹顶外飞过去。穹顶之下,漂浮着几十个浮窗,在滚动播放各个线路的出行状态。四周分布着银色的悬空踏板,不少人正搭乘着那些踏板向不同方向而去。


    “你们看,这是不是导航线?”


    余思青指着她们脚下一条散着淡金色的指引线。


    三人按着指引线,来到了一个问询台前。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微笑着看她们。


    “你好。这里是哪里?”陈怡静问。


    “这里是第三象限中转大厅。”男人说,“可以通往谷雨区、小满区、白露区、小雪区。你们要去哪里呢?”


    “谷雨!”余思青眼睛一亮。


    温佳撇他一眼:“这里哪个区可以去到第二象限的费克燕大陆?”


    “第二象限的事情我这边不是很理解呢。”男人说,“不过四个区都设有限际列车站,几位可以进区后再问问。”


    陈怡静:“那我们就去谷雨吧。”


    余思青:“好!”


    男人朝着右手边一指:“1号检票口。”


    温佳:“我们还没有买票。”


    男人:“在检票口直接刷彼岸币就行了呢。1000彼岸币一张。”


    余思青:“这么贵啊!”


    男人微笑:“这是好事呢。”


    余思青:“……?”


    三人按照导航线来到1号检票口前,检票登船。


    【市民陈怡静,彼岸币-1000B】


    “欢迎搭乘前往谷雨的摆渡船。”


    闸机打开一次,就发出一声播报。检票口连着一个透明廊桥,直通船舱。船舱内部十分宽敞,分布着十几个座位,只是没设窗户。


    “各位乘客,前往谷雨的摆渡船还有十分钟出发。请还没有登船的乘客赶快~”


    “这单人沙发好舒服啊。”余思青整个身体陷进座椅里,双腿伸开翘起来。


    温佳也坐下来:“这一个班次好像只有我们三个人。”


    “对了,我们从失落之地来到这里,多久了?”陈怡静问。


    “也就三四个小时吧。”余思青说,“你昏了两个多小时。”


    温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能按时回到失落之地的。”


    十分钟后,摆渡船准时起航。


    这个船舱也还是只有她们三个。


    说是船,起航后船身却腾空而起,更像是在坐飞机。说是飞机,速度却比客机巡航时还快得多。


    大概是坐船太无聊,余思青突发奇想地关心起温佳了:“温佳,说起来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呢?”


    温佳看了陈怡静一眼:“学法的。”


    余思青:“哦法语啊。”


    温佳:“是法学!”


    陈怡静:“兴大法学院?”


    温佳:“那不然呢?”


    陈怡静思忖着看她:“温佳,我们回到人间以后,你还打算继续留在兴大吗?”


    温佳想都不想:“那当然了。”


    陈怡静:“没考虑过复读吗?”


    温佳:“没有。”


    陈怡静:“为什么?”


    温佳:“你知道的。”


    余思青探头问:“是不是怕复读就考不上兴大了啊?”


    “你才考不上。”温佳没好气道,“我就算是丢掉六七十分也照样能上。”


    余思青诧异:“六七十分?!那你高考得发挥多失误才来兴大啊。”


    温佳:“……没失误。”


    余思青更加困惑,陈怡静却了然。她知道温佳是追着她的脚步来到兴州的。显然,她也和她一样,搞砸了自己的高考。如果她们真的能顺利回到人间,陈怡静意识到自己不能放任温佳重蹈她的覆辙。


    于是她说:“你才来兴大个把月,完全可以退学复读吧?”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但是我马上就不在兴大了。”


    “为什么?!”


    余思青:“那个,有没有可能是学姐要毕业了。”


    温佳:“……”


    温佳反应了下,怪她在彼岸待得太久,对学校的事都有些模糊了。


    等回到人间,她又要开始日复一日地去她不喜欢的地方读书了……她讨厌兴大,从她入学第一天直到现在她也不喜欢那里。每每穿行在校园里,她都有一种浑噩的不适,仿佛自己是堕落池塘的金鳞。


    只是想到陈怡静也在,她就可以忍受。


    可是现在陈怡静要毕业了……她要一个人在她不喜欢的地方耗费四年吗?


    陈怡静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动摇,又说:“温佳。你记不记得在限际列车的时候你和我说了什么?你问我,’既然都后悔了,你还不知道挽回吗‘。”


    温佳点头:“……可是你说,有些事不是你说能挽回就能挽回的,将错就错是更轻松的道路。”


    陈怡静:“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呢?”


    温佳仍清楚地记得自己和陈怡静说过的话,那时她对她说:谁说不能挽回?高考考砸了你当年就可以复读,不过再花一年而已。


    陈怡静把她后面的话补充完整:“考到你原本该读的学校,去你原本该去的地方,一切都会不一样。”


    温佳:“……”


    余思青:“温佳,你原本想要去哪里读书啊?”


    温佳没有说话,她离自己最初的志愿已经很远了。


    陈怡静:“京宁政法。对吧。”


    温佳一时哑然,望向她:“你怎么知道?”


    陈怡静:“我妈一直想要我去那里读书。”


    温佳顿了下:“我也一直想要你去那里读书……”


    她从中学时代就开始畅想。她想陈怡静会在京宁政法读书,而她也必然会考进那里,成为她的学妹。她会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条前途坦荡的道路上。


    “不是,这是光想就可以的吗?”余思青更加迷惑,“京宁政法那可是全国最好的政法大学哎?!”


    陈怡静:“那就再考一次吧,温佳。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温佳看她认真且殷切的目光,又问:“如果我去复读的话,你会不会来看我。”


    陈怡静好笑道:“这是什么问题。”


    “这对我很重要。”温佳瞪她。


    陈怡静:“好吧。我会来的。我会经常来的。”


    温佳:“……这还差不多。”


    此后,三人小憩了十来分钟,摆渡船平稳停下。


    她们在船舱播报下出舱,再度跨过一个廊桥,搭乘悬浮踏板下楼出大厅,迎面就是一股湿漉漉的气息。


    小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眼望去,整片地域水雾弥漫,其间闪烁着不计其数的高饱和霓虹灯。建筑高耸入云,这些罗列在街道两侧的大楼不像是自下而上修建的,倒像是从天上挂下来的。行人穿梭在她们周遭,用完全陌生的语言在交流。


    余思青低低地呢喃了一声:“章成雨……真的会在这里吗……”


    陈怡静:“我们先找个地方问问怎么去费克燕,再打听下章成雨的下落。”


    不过很快,她们就发现一个问题——她们根本听不懂这里的语言,这里的人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连着找了三个路人,双方都是绞尽脑汁,最后放过彼此。


    陈怡静:“那个中转站里的男人能和我们交流,怎么这里的人不行?”


    【正是因为他能和你们交流,所以他才能胜任问询台的工作。】


    “陈怡静?”


    一个人突然叫住她们。


    三人抬头,迎面而来一个金发蓝眼的人。她面带惊喜,又指着温佳:“温佳?!”


    陈怡静:“你认识我们?”


    女人:“陈怡静!”


    温佳:“你能和我们交流吗?”


    女人:“温佳!”


    陈怡静:“你是不是只会这两句。”


    女人:“陈怡静!”


    温佳:“……”


    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看三人没有反应,她直接一把抓住陈怡静,拉着她往前走。


    陈怡静:“当街拐卖在你们这不犯法是吧。”


    女人笑着回答她,不过双方都不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女人抬手推开街边的一扇门。


    这显然是家酒馆。


    几张卡座,一个吧台,旁边落着一道巨幕。屏幕里有十几个人正在面色严峻地讨论着什么,看那些人所在的地方,似乎是第一象限处暑区的游戏会场。


    温佳:“这是……’全民公决‘的直播吗?”


    陈怡静:“对。只不过玩家说的话都被转换成第三象限的语言了。”


    女人兴奋地指着屏幕,又指着陈怡静和温佳:“陈怡静、温佳!”


    余思青恍然大悟:“她是想说她在这里看过你们吧?”


    陈怡静点头:“毕竟第一象限的游戏都是全程直播的。”


    女人拍拍陈怡静的肩膀,指指地面,然后就自顾自离开。


    温佳:“呃。她应该是让我们在这里等她吧?”


    过不了一会儿,女人推着一个坐轮椅的女生来到她们面前,弯腰对女生说了句什么。


    女生抬起头,向她们微笑:“我代曲奇下棋蒸汽阁下向几位问好。”


    余思青:“曲、曲奇——蒸汽?啥?”


    女生:“曲奇·下* 棋·蒸汽。”


    陈怡静:“中间加个点确实正经了不少。”


    余思青:“有吗……”


    女生又说:“曲奇下棋蒸汽说,她看过你们很多场直播,是你们忠实的观众。”


    温佳:“那你替我们谢谢她吧。”


    女生仰头和曲奇下棋蒸汽说了句什么,后者笑得合不拢嘴。


    女生:“她说她看到你们很高兴,想请你们喝一杯酒。”


    陈怡静:“好的,我要一杯免费的、无毒的。”


    温佳:“……”


    “随我来吧。”


    曲奇下棋蒸汽推着女生往吧台那边去。


    余思青见陈怡静没动:“怎么了学姐?”


    陈怡静:“我之前有和你说过,章成雨为什么要来第三象限吗。”


    “没有……”余思青摇了头,又赶紧问,“为什么啊?”


    “她是来这里找她妹妹的。”陈怡静放低声音说,“不知道她找到了没。但我们……倒是找到了。”


    余思青一惊:“你说——刚才那个坐轮椅的女生就是章成雨的妹妹吗?”


    在里世界的时候,陈怡静曾经见到过与章成雨妹妹章兆雪长相一致的圣女。


    而刚才那个女生,也有着与圣女一模一样的脸。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就是章兆雪……但是章成雨没说过她妹妹四肢不全,难道又有什么隐情吗?


    陈怡静:“先静观其变吧。”


    两人追上她们的步伐,来到吧台边。


    女生给她们调酒:“曲奇下棋蒸汽让我给你们调三杯店里的招牌。”


    陈怡静:“你在这里上班吗?你也是彼岸人?”


    女生淡淡一笑:“我和你们一样,来自人间,不然怎么能听懂你们的话呢?这家店招收残疾员工,所以我在这里工作。”


    温佳:“你也是人间来的?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女生手上动作不停:“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反正我这个样子,在哪里都是凑合过。干脆就留在这里了。”


    曲奇下棋蒸汽又和她对话了一番。女生把酒递给她们:“曲奇下棋蒸汽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温佳:“我们想要去第二象限,听说这里有限际列车可以坐。正找人打听呢。”


    女生:“谷雨区确实有限际列车可以通往其它象限,但是去往第二象限的车票,要10000B一张,你们够这个钱吗?”


    余思青咋舌:“这么贵?!”


    陈怡静点点手环:“我看看我还有多少钱……”


    【当前彼岸币:2525B】


    陈怡静:“哦。还差了点。”


    温佳:“我就3000。”


    余思青:“我就960……”


    陈怡静:“有适合穷人的方式吗?”


    女生笑了下:“你们可以去坐传送阵,那个比较实惠。但这些都是私人买卖,要看准商家。”


    温佳:“哪里可以坐传送阵呢?”


    女生:“晚一点的时候,那些人会直接挥着一张印有传送法阵标志的旗帜在街头叫卖。你们可以上街找找。”


    “好。谢谢。”温佳拿酒杯碰了下曲奇下棋蒸汽的酒杯,“也谢谢你。”


    曲奇下棋蒸汽大笑了两声,并不知道在说什么。


    陈怡静:“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兆雪。”女生说,“我叫章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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