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珊岛的战士几乎没有节假日,每天都忙于训练和建设任务,春节算是唯一所有人都能得以喘息的休假。
驻守三年以上的战士允许申请探亲假,批准回家的归心似箭,早早开始收拾行李,回不去的则将攒下的津贴塞进他们的手提袋,要他们帮忙从岛外带东西。
节前最后一趟物资船来港时,送行的人站满码头。
工程队除了陈竹青和向文杰,全选择回家过年。
这些人里樊云良办事最为靠谱,向文杰列出一张磁带和录像带购买单,本想拜托他一并购买,怎奈陈竹青赶在他之前给樊云良开了一张书单,上面列出十几本工程专业书。书重又厚最占位置,但和工作相关,樊云良没有拒绝,将书单折叠三次,放进公文包内袋,拍着胸脯交代,“你交代的事我肯定给你办妥了。”
向文杰把目标转向另一个家在广东的同事。
他要的全是粤语歌的磁带,广东那比较齐全。
同事撇嘴,“我行李可多了。飞燕不是也要回家嘛,你怎么不让她带?你们俩关系那么好……”
同事收下那个单子,嘴里仍喋喋不休地念着梁飞燕,丝毫没注意到向文杰面上细微的变化。
梁飞燕到码头来送室友,此刻就站在几米之外,若不是周围人太多,声音嘈杂,他们说的,她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向文杰咳嗽一声,刚要回话,梁飞燕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回身瞧他一眼,把他的后半句话愣是吓回去了。
梁飞燕转过身,“我今年不回去。”
不是恰好转过来,而是真的听到那些话,特意转过来解释的。
那个同事‘哦’了声,随口问:“怎么又不回去了?”
“去年回去过了,今年又是我,不太好意思。”梁飞燕心里清楚,她能回去占的是梁国栋的份额,虽符合规矩,但也算一个小特权了。部队里纪律严明,总是这样难免被人传闲话。犹豫后,她决定放弃这个机会,留给更需要的战士。
她嘴角扯出一抹很淡的笑,又扫了眼向文杰才转回去和室友说话。
向文杰听到梁飞燕要留下来,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从那个表白后,两人的关系急剧降温,冷至冰点。平时他忙着外面小岛的建设,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西珊岛,和她也算是眼不见心为净。
春节虽是放假,但工程队和通讯连都安排了值班的人。
他和梁飞燕又得回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日子。
物资船开离港口,码头上的人挥着手和船上人告别。
向文杰心里揣着事,低头跟在陈竹青后面,走得很慢。
梁飞燕走在两人前面,她走出一段,忽然回头对他们喊:“陈总工,晚上在活动室前面的院子放电影,你带舒医生来看吧?”
陈竹青点头,“嗯。好啊。”
她快走几步,用手拍了下向文杰,“你一会过来帮忙搬器材和凳子。”
不是请求,而是下指令的口气。
向文杰怔住,呆呆地‘啊’了一声。
若是之前,他会爽快地答应,但现在他的嘴抿直成一条线,稍显犹豫。
梁飞燕嘴角瘪着,下巴微抬,高傲又嫌弃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下来,“你该不会还浸在那件事里吧?”她两手环胸,语气里满是惊叹又带点嘲讽的意味,好像在说‘我都翻篇了,你别多想了’。
向文杰松出一口气,眼底的紧张瞬间懈去,“我会去帮忙的。几点开始?”
梁飞燕伸手比出个‘5’,“你四点半到活动室来吧,有很多东西要搬,我们几个女兵准备不来。”
—
晚上五点,电影准时开始。
放的是八三年六月上映的电影《武当》。
这电影在其他地方已经过气半年,但对于西珊岛的战士们来说和新的一样。这里交通不便,没有信号,其他地方流行的东西,要隔上大半年才能传过来。
电影讲的是清朝末年,武当拳派后人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日本武士,捍卫民族尊严的故事。这样的热血的故事,对于本就怀着爱国热忱的战士们而言,感染力极强。
所有人看完都热血沸腾的,恨不能穿进荧屏里,帮着主角一起收拾反派。
电影只有一个半小时,放映后,天刚暗下来,战士们的热情一点没消散,反而被激出了满腔豪情壮志,却又没处施展。
王政委在前面招呼人,让他们自己提着凳子放进活动室摞好。
这时,不知道是谁,混在人群里喊:“活动室空出来了,可以用来跳舞啊。”
开放后,沿海城市开了不少歌舞厅,这种休闲方式很快风靡大江南北,并且被拍进一些影视剧里。
岛上的娱乐项目不多,跳舞就是他们看电视剧里学的。
只不过,王政委有些古板,对新兴事物接受能力有限。士兵们休假偶尔在活动室学跳舞,他对此睁一眼闭一眼的,但到了节日联欢会,这件事文艺兵提了几次,都被他否决掉。
春节这个本该和家人团聚的日子,战士们选择留守在这里,心里的思念浓郁,却是有口难言。
现在有人带头提出心里所想,附和声四起。
王政委拧眉,脸黑得如浓墨散不开。
正在他前后为难,想着如何拒绝时,旁边的赵学民挥手,示意士兵们暂时将椅子放下,进去活动室跳舞,“小李,你去找找磁带。看有没有合适的音乐。”
赵学民是上海人。
在他印象里,小时候家附近就有交际舞厅。后来动-乱时期,跳交谊舞成了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所有歌舞厅被勒令停业,在公开形式下的算是彻底绝迹。但那时依然有人会以极为隐秘的方式举办家庭舞会,比如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外国记者。
所以他对这件事没那么排斥,平时看到士兵在活动室学跳舞,还会过去跟着扭两下。
赵团长发话了,王政委虽有不满,却也不好说话,长叹一口气,跟着走进去。
文艺兵小李提着两个超大号录音机走过来,他不懂交际舞,选了一首舒缓的音乐播放。
士兵们也不在意什么曲子,只是能在公开场合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心里顿感畅快。
他们不怎么会跳,就是复刻电视剧里看到的。
一堆糙汉子,两两结对地拉着手,在活动室中央摇摆、转圈,场面看着滑稽,却没有人一个人笑出声。而是被每个人脸上的真诚和认真打动,不由得想要加入其中。
尤其是梁飞燕和周萍下场后,将气氛炒热。
女生好像天生对跳舞就敏感一些,她们同样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别人怎么跳,可两人手一搭上,身子就跟着音乐律动起来。哪怕是不熟练的舞姿,也因为她们曼妙的身形变得和谐、优美。
向文杰原本是半倚在桌子上的,看了会,忽然来了兴趣,将手摊到陈竹青面前,“咱俩也去跳一个试试啊?”
陈竹青搭在舒安腰间的手搂紧,半边身子都靠在她那,眼眸半阖,极为慵懒地说:“我有老婆,为什么要跟你跳?”
他侧过身,身子和小腿一起弯下,作出一个绅士的邀请动作,“愿意跟我去跳吗?”
“好啊。”舒安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跟着他一起转到舞池中央。
舒安没跳过,也没看过那个电视剧。
只是因为他弯着身子,眼神太过迷人,一时受了蛊惑。
跟着他下场后,舒安后悔无比。
她的手脚并不协调,陈竹青很努力在教她了,她还是总踩到他的脚。
他们是场内唯一一对男女搭档。
音乐还在继续,可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目光聚焦到他们身上。
舒安的笨拙和陈竹青的娴熟形成强烈反差,让她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像个提线木偶,跟着他的律动而动,还总是慢一拍。
两人本就是夫妻关系,陈竹青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动作大胆直接,他看舒安身体绷得僵直,干脆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转而按到腰间,轻轻往上一提。要往哪走,他的手会提前发力让她知晓,以便她能跟上。
这么一来,舒安倒是跟上了。
可被那么多人看着,她的脸更红了,像过敏反应似的,迅速烧红一片。
陈竹青喉结一滚,胸膛里震出一阵轻笑,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
他说:“别管他们。只看着我就好。”
舒安仰头照做。
慌乱的目光对上他的坚定,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步调变得从容。
赵学民和何佩兰也牵着手入场,一是替他们解围,二是解解心头之痒。
他们一下场,在场的几对夫妻全都跟着下场跳。
士兵们情绪更为高涨,跟着舞曲晃得更快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欢快的舞曲里,唯有王政委坐在角落,垮着张脸。
丁玉芬用手肘戳戳他,“咱们也跳去?”
王政委大为震惊地瞧她一眼,“你没事吧?”
丁玉芬撇嘴,“梁国栋和赵学民都下去跳了,怎么就你这么格路?”
王政委翻了个白眼,继续用手背撑着他那张黑地如浓墨的脸。
丁玉芬看着舞池里的人跳完了一曲又一曲,曲子一首比一首欢快,跳得她心发痒。
她两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铁柱,你到底跟不跟我去跳?”
王景玉小时候体弱多病,爸妈跑了几家医院都没检查出病症,后来请了村里的老人给他算命,说他缺个能镇得住妖邪的小名。于是有了个小名‘铁柱’,寓意是希望他身体强健。
不知心理作用,还是长大后,体质自然跟上了。他有了这个小名后,真的不再生病了。
但王景玉上学后,随着书越读越多,对这个土气的小名嫌弃至极。
考上外地军校后,他甚少回家,一回家有人喊他这个小名,他就会黑着脸将对方教训一通,后来他进入部队,越升越快,敢这么叫他的人越来越少。
现在忽然听到这个小名,他全身如过电般猛地一抖,脸憋得通红。
他转头,四处各扫一眼,没发现人,心稍安。
王政委食指压在唇上,半求饶半讨好地说:“有话好好说,别叫这个名字。”
丁玉芬朝他伸手,“跳不跳。”
“跳。跳。跳。老婆交代的事,我敢不办吗?”尽管他心里有千百个不情愿,嘴角仍扯出一个灿烂的笑,握着她的手,跟她转进舞池。
临时舞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半。
磁带换了四盘,能播的都播了。
场内的人才有了些许倦意。
牵头的赵学民拿着喇叭站在台上喊:“今天先到这。大家喜欢,以后再找时间组织。”
—
这是舒安第一次跳舞,回到家里,还有些意犹未尽地哼曲。
她瞥见陈竹青放在门口的布鞋,面上已经被她踩出了一圈黑印,目光敛回,又看了一眼正坐在客厅泡脚的他,忍不住问:“你之前跳过吗?”
陈竹青弯腰擦脚,漫不经心地回:“嗯。工程院和市话剧团搞联谊的时候跳过。”
联谊时候跳的?
那就是跟女生跳的咯?
舒安心底的醋瓶一下子翻了,虽然这事上,他没什么过错,可就是不开心。
陈竹青没等到她的回答,甚至觉得背后一凉。手上的动作顿住,脖子一节一节地拧过去,看见她乌云密布的脸,他的头:“没去几次。能推的我都推了。”
几次?
果然是不止一次。
舒安环胸,哼了声,“你那么熟练,想必次数肯定少不了。陈竹青,你挺受欢迎的嘛。”
陈竹青迅速把脚擦干,张开双臂迎过去,“真没有。这个很简单,一学就会了。”
舒安转了个圈,躲开他怀抱的同时,转到几米之外,拉开两人的距离,“所以你是在说我笨?”
越描越黑,陈竹青的心砰砰直跳,面色惨白。
他快走几步,长臂一伸,硬是把她拉回身边,扣在怀里,“吃醋了?是不是?”
舒安撇嘴,转过头,故意不看他,“才没有。”
陈竹青眼底的笑意更浓,俯身凑到她耳边,“你早答应我,就不用吃这么多干醋。放心,我只跟你跳过。之前联谊会,我都是跟向文杰在宿舍练,因为觉得要是踩到了女生的脚不好。可到了联谊会上,我觉得没那意思跟别人跳舞更不好,所以一次都没跳过。”
听到这样的解释,舒安内心狂喜,面上还是绷得紧紧的,装作不在意地说:“我才不介意你跟谁跳过呢。”
陈竹青捏捏她的鼻子。
力道不轻,她的鼻尖泛起一阵红,又在他松手的瞬间消散。
舒安摸摸小鼻子,“你干嘛?”
陈竹青:“撒谎鼻子会变长的。我帮你捏回去。”
他噘着嘴,语气幼稚。
舒安‘噗嗤’一声被他逗笑。
她拿他的孩子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人洗漱后,陈竹青拿出录音机,放进一盘磁带。
他俯身,伸手邀她,“要不要再跟我跳一次?我慢慢教你。”
“好!”舒安放下手里的东西,兴冲冲地跑过去。
两人在家里,没有了旁人打扰,他的手按在她的后背,让她半个身子都攀附在他身上,就这么带她压着步子地前进后退,轻轻晃动着身子。
陈竹青特意选了林子祥的《分分钟需要你》。
这首歌,他第一次唱给她的时候,他抱着吉他,两人隔着宽宽的走道聊天。而现在,他贴着她的身子,俯身凑到她耳边,刻意压低声线,把每句缱绻歌词吹进她耳廓。
快到结尾时,他胸膛震动,震出一声轻嗤,“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联谊要让人跳交际舞了。”
舒安不明所以地抬头,发出一声疑惑的‘啊?’,懵懂的眼睛忽闪忽闪。
陈竹青按在她腰间的手下滑,落在臀部,加了些力道,用力将她按到自己怀里,“知道了吗?跟喜欢的人这么跳,早晚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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