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青到广州时,恰逢元旦。
在西珊岛待过一年,猛地扎进繁华都市,他有些不适应。晚上,街道两旁的店家全搬出彩灯招牌,硬生生将黑夜照成了白天。
广州一连下了几天雨,凹凸不平的街面藏着无数小水洼,稍有不慎就会踩到,溅出一片水花,水花回落洇在地面,倒影着远处的霓虹,将城市映得更加梦幻。
陈竹青被街上的人流挤着向前,在灯红酒绿里晃晕了眼。
他踮脚看看前面循着灯光前涌的人群,又低头看看踩出泥泞、脏得难以入眼的老旧街面。
愣神之际,有人不停从他身边擦过,像是要把他撞翻。
陈竹青咬牙,加快脚步。
他靠着不流利的粤语和手势,一路寻过去,找到了梁国栋在广州的同学家。
因为是元旦,看守所放假,不允许探视。
陈竹青在小旅馆待了四天,那边才来接他去看守所。
他出示证件,填写了四五张单子,又听狱警读完两份长长的探视须知,并且将所有物品打开,让他们仔细检查过后,才提着东西走进会面室。
会面室里有四张桌子,四个角都有狱警把守,单向的门边站了四个狱警,几乎把入口堵死。
他们眼神如鹰,锐利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眼神,看得陈竹青有点不舒服。
在那样的注视中,他不自觉地挺直背脊,坐得笔挺,两手摊开地放在桌上,表明他没有藏东西。
十分钟后,舒平被两个狱警押着,从深邃、幽暗不见底的长廊里走出来。
他低着头,丧气地跟在身后。
狱警喊到他的编号时,他肩膀一抖,随即恢复了精神,抬眸,响亮地回了一声。
但不过是一瞬,而后脑袋又立刻低下去。
舒平缓慢地转过头,或许是在昏暗的环境里待久了,阳光乍地晃到他眼睛,他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才认出坐在那的是陈竹青。
他眉毛挑动一下,倏地愣住。
是狱警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入会面室,按到了陈竹青对面的位置。
狱警提醒,“你们只有十五分钟。”
舒平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抖动一会说:“怎么会是你?”
即使是舒安嫁给陈竹青了,舒平见到陈家人仍是紧锁着眉,眼里的厌恶压不住,也不想掩饰。
陈家的薄情深刻地印在他脑海里,他至今想不明白舒安怎么会跟陈竹青。
尤其是现在他身陷囹圄,落魄至极。
最不想见的人的名单里,就有陈家人。
他不想让人看轻,更不希望因为他的关系,让舒安在那被人瞧不起。
所以他扬起下颔,冷傲的目光扫下来,“你来做什么?”
陈竹青把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得到狱警的允许后,他打开两个饭盒,“我给你带了一些吃的。”
里面装的是炸藕夹和煎带鱼,舒安说过这两样是舒平的最爱,每次他生日或者过年,家里都会做给他。
舒平看到那两样东西,眼眶泛红,“安安,她还好吗?”
陈竹青点头,从上衣口袋里翻出几张照片,“这是我们在西珊岛拍的。舒安现在在那当外科医生,还被分配了宣传任务,她拍的照片和文章在很多军事杂志上都有登出的。”
照片里的舒安笑容浅浅,脸颊两侧缀着小梨涡,天真浪漫。
那是舒平一直想看到,却给不了她的。
舒安和别的小朋友不同,从出生就过分懂事,不哭也不闹。
舒平不怎么会带小姑娘,常常带她出去后回来,就成了两个小泥猴。偶尔他没看住,跑在前面,后面的舒安摔倒,磕得膝盖淤青,手肘破皮,她都没有哭,两手撑在地上,自己爬起来跟着他继续跑。
有几次,他悄悄拿出医疗箱帮舒安处理伤口,问,“你摔倒了,怎么不和哥哥说?”
舒安眨眨眼,“不疼。伤口总会好的。我不想你被爸爸妈妈骂。”
中学时候,家里条件不好。
舒安和奶奶需要帮人缝补衣服,赚钱贴补家用,戴顶针的手指磨出了茧子,甚至有变形的痕迹。
从那时起,舒平就发誓,长大要赚很多钱,要给妹妹优渥的生活,让她不用在冬天碰凉水,不要做那些会磨伤手指的粗活。
他不喜欢陈竹青,但舒安喜欢,从照片里能看出小姑娘跟他在一起是真的开心。舒平想以哥哥的身份嘱咐他几句,可低头瞥见身上的马甲和编号后,心倏地凉了一片,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跟陈竹青说这些。
舒平十指交错、紧握,搁在桌面上,犹豫半晌后,问:“安安,她知道我……”
“不知道。我没跟她说。她很想你,一直打听你的消息。但广州确实离我们太远了,你之前的那个通讯地址又查不到人。是住我们隔壁的梁团长正好有同学在广州当兵,这才知道你的消息。我不清楚情况,不敢贸然告诉她。”陈竹青咬唇想了会,跟着舒安喊他,“哥。你怎么会……”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舒平是违法了,但后果不严重,算不上罪大恶极,看他这模样,也是真心悔过。
陈竹青知道他会顾虑舒安的面子,不愿告诉他太多。
他主动开解道:“我和我们家都很喜欢舒安,不会因为这件事对她怎么样。你如果有需要就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不管是钱还是什么东西……”
提起陈家,舒平心里就压不住火。
陈竹青那是还是学生,说不上话也就罢了。但陈红兵和陈顺对他们却不闻不问,舒家卖掉市里的最后一间茶叶铺时,陈红兵正要报名参兵,舒爷爷担心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会吃苦,主动拿钱给他买了两件皮袄。
十年。
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
舒平拧眉,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满腔的抱怨和怒火,“舒安喜欢你,跟你在一起开心,所以我叫你一声妹夫。但陈红兵和你爸爸,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
陈竹青垂眸,“对不起……我……”
探视时间有限,舒平没空听他无意义的忏悔,“你对她好就行了。我是个不合格的哥哥,答应她的事都没做到。不过,我真的有一个忙,希望你能帮帮我……”
陈竹青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你说。”
舒平摇头,“不是这个。我老婆和我离婚了,现在梦欣寄住在她大姨家,我进来前给她留了钱,她不缺钱。就是……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她?我一直忙着生意场上的事,很久没去看她了,本来想着元旦要去看她,又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跟人打架,闹成现在这样。”
陈竹青点头答应。
舒平找狱警要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梦欣大姨家的地址。
探视时间结束。
舒平起身时,坚持要陈竹青先出去,不想让他看到他被人左右押着离开的窘迫。
陈竹青照做。
他捏着那张纸片,转身离开,跟着狱警一路走出去。
一直到走出看守所大门,他才顿住,回头看了一眼深灰色的高墙。
陈竹青按照他给的地址找过去。
舒梦欣的大姨住在广州老市区的公房。
回字形的公房里,住满了居民,这里的厨房全设在走廊。
陈竹青来的时候,恰好是午饭时间,本就不宽敞的走廊站满了做饭的人,油烟充斥在通透性极差的回廊,烟熏火燎的,呛得人眼泪直流。
他在楼里走得晕头转向,最后在一个好心邻居的帮助下找对门牌号。
陈竹青敲敲门。
里面的木门打开,一个头上戴着十几个卷发圈的中年女人探出半个脑袋,隔着铁门栏杆问:“你系宾个?来做乜?”
陈竹青怔住,用普通话回:“我是舒梦欣的姑父。替舒平来看看孩子,顺便给她带一点小礼物。”
这户人家显然还不知道舒平收押的事。
听到他是自己人,将他让进屋里,还要给他倒汽水。
梦欣大姨看他操着一口不流利的粤语,改用普通话跟他交流,“我知道舒平生意忙,但他这么久不来看梦欣,对孩子的成长很不好。你应该多跟他说说。对了,我前几日去电器市场找他,那边的人说他不在那了,是怎么回事?”
陈竹青知道的并不比她多,生怕哪里说得不对了,两手一摊,说:“我在西珊岛工作,对这边的情况也不清楚。只是有几年没见大哥了,这阵子到附近出差就转过来看看他。”
女人‘哦’了一声,转身进里屋,把舒梦欣牵出来。
她蹲在孩子身边,指指陈竹青,“梦欣呀,这是你姑丈。”
陈竹青从袋里拿出一个小熊玩偶,“这是你爸爸给你买的,但他有工作走不开,姑丈替……”
他话没说完,小姑娘抓走小熊,用力往地上一扔,‘哇’地一声,喊开:“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每次都骗人。他说要带我去游乐园的!”
陈竹青舔舔唇,有些慌乱。
小姑娘不会说普通话,又带着哭腔,说得又急又快,他根本听不懂,只隐约听到‘游乐园’三个字。
陈竹青伸手想去拉她,却被她的乱拳锤开。
他说:“姑丈带你去游乐园,行吗?”
舒梦欣大叫一声‘不要’,气鼓鼓地跑进房内。
而后,不管是大姨还是陈竹青怎么劝,她都不肯出来。
女人无奈,只能让陈竹青先回去,说如果后续孩子愿意,会带去旅馆找他。
陈竹青的车票是大后天出发的。
接下去的三天,他每天都会带些小礼物去看舒梦欣,不过孩子心里有伤,每次都不愿意见他,他只能抱着礼物悻悻而归。
一直到回西珊岛的前一天,舒梦欣总算能跟他坐在同一张桌上说话。
陈竹青只是空有个名头的姑父。
对孩子的情况一问三不知,不会说粤语,交流全靠坐在旁边的大姨翻译。
舒梦欣问了些爸爸的情况,而后问道:“姑姑呢?她长什么样?”
陈竹青把舒安的照片拿给她。
舒梦欣翻了两张,眸色渐沉。
她小声喃喃:“爸爸说过我和姑姑小时候长得很像……”
陈竹青凑近她,“你说什么?”
舒梦欣摇头,拖长语调,一字一顿地说:“姑丈,下次能带姑姑来看我吗?”
这次,他没等大姨翻译,点头应下,“好。姑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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