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青云(三十九)
贺亭瞳听到一声响指,右手掌心顿时燃起火光,烧过那片黑淤,原本漆黑像块焦炭的手臂顿时又恢复如初。
扶风焉的声音在脑子里缓缓响起,语调带了些许小雀跃,“好了。”
贺亭瞳蹙眉:“……你这是……”
古有魂魄寄生之法,但历来都是与夺舍这等邪术息息相关,夺取躯壳,毁灭元神,取而代之,但扶风焉是怎么做到在他魂魄上做手脚的?
“是母亲赠予我的一命缕,内有双修之法,可使神魂共融,不伤根基。”扶风焉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我修为太高,此处承受不住我的魂魄,只借秘术用一用你的。”
贺亭瞳不知道他怎么理所当然把“双修”两个词这么自然的说出来的,他指尖弹动,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打了个激灵。
大概是察觉到贺亭瞳的抗拒,扶风焉立刻解释道,“你放心,我没有占你便宜,没有乱融合,只是暂时借用一下你的视野,灵力也只能用一点点。”
贺亭瞳看着自己好像又凝炼一点的躯体,重复道:“……一点点?”
“这是秘密。”扶风焉的声音很低,仿佛贴在他耳边,“小声些,外头有许多人在看呢,你不要暴露我哦,很危险的。”
这句话说完,扶风焉的声音便沉寂下去,再没回应了。
贺亭瞳:“……”
黑雾滚滚而来,又迅速散去。
不远处张对雪跑了过来,他一把抓住贺亭瞳的胳膊,上下打量两眼,见人没有什么损伤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担忧道:“小越被抓走了,现在怎么办?”
不远处,相里灵泽把那个昏厥的“师尊”扮演者扶起来放到一边躺着,他小跑过来,表情震惊,脸色惨白,指着那一片滚滚黑云沙哑道:“这里怎么会有魔?还是那么大一只魔?青云书院守门吃干饭的?”
“现下这只大魔如何混进来的并不重要。”贺亭瞳扭头看向身边两位同伴,“我们俱是元神,能从这里面活着出去,才最重要。”
他目光低垂,看向张对雪被沾染后缺了一块肉的胳膊。如今在游灵境中,他尚且不会觉得如何,只是待他们出去,魂魄上的伤痕便会显现出来,没有外伤,却会时时感受到疼痛,直至魂魄修养完毕。
张对雪反应迅速,才会只损伤这么一点,而他自己,若非扶风焉出手,就算他能够当场挣脱,但右手手臂肯定是要断掉的,断臂之后,起码一年无法握剑。
而这次游灵境中,还有许多弟子落在剧情里无法自拔,若是让魔息撩一下,兴许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青云书院出现魔族这种大事,夫子们不可能放任,尚且没有任何动静,只能是他们现在没办法。
就去扶风焉说的,进不来,会撑破。
所以现在,他们只能自救。
至于被带走的越千旬,他目前倒是并不担心。毕竟沈奚垣是魔尊座下第一打手,他自己死都不可能让越千旬出问题。
*
越千旬睁眼,只看见一个黑衣裳青年抱着他在路边狂奔,见他清醒,喜不自胜,“少主,你醒了?”
越千旬蹙眉,这人他没见过,但大脑依然沉浸在他的魔尊剧情内,想着他的欺师灭祖大业被三个小徒弟打破,还没有一个手下帮他,全躲在后头看好戏,顿时惊怒不已,挥开对方的手,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还知道出来,本座以为你还要继续看下去,等着我被打死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沈奚垣闻言一抖,他看着越千旬冷漠邪性的双眼,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敏锐。
何时察觉到他的?难道那日他偷窥时被发现了?
不愧是少主,忽然心机深沉!这模样,这性格,简直与当下魔尊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他心潮澎湃,当即半跪下,行了一礼,“少主息怒,属下不敢,之前不敢相认,一是夺舍后修为太低,需要隐藏身份,而来也是怕您接受不了。”
越千旬蹙眉,“本座是魔,能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他左右看看,瞅着光秃秃的四周,想着他的大宫殿,大椅子,还有怀里的“师尊”都没了,当即十分不爽。随便抬手一指,仰着脑袋指挥道:“方才那三个小儿对我大打出手,实在可恶,你,随我杀回去,定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沈奚垣额头冷汗蹭一下冒出来,他一边欣慰不愧是少主,果然不肯吃亏,只是未免太莽了点,一边将人拽住,耐心解释道:“少主,那三个小修士不成气候,只是如今我们身在青云书院,局势对我不利,更何况有个仙家高手藏在他们当中,当下重点并不是打架。”
越千旬眼中茫然:“那是什么?”
“十数年分别,尊上很是想你。”沈奚垣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心疼,“你可还记得你的父亲?”
一点白芒微闪,越千旬左眼刺痛,他眨眼,人还未清醒,一行血泪自眼眶中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仿佛雨滴。
带着潮气的雨幕扑了过来,越千旬身形不稳,捂着眼睛跪在地上。
父亲。
他当然记得。
那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脸,让母亲在他年幼时将他按进了炭盆,是游灵境中那道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玄色身影,是没入母亲胸口逆鳞的长钉,满地流淌的血,女人绝望痛苦的哀鸣,“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父亲。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越千旬自那荒唐话本子的身份中彻底清醒过来,他捂着眼睛缓缓抬头,认真打量着半蹲在面前的大魔,强忍着满腔的恨意,冷静道:“怎么,他要见我?”
沈奚垣尚未察觉到不对,他尝试用人类安慰幼崽的方式诱哄,低语道:“多年不见,尊上很是想你,一直期盼着与你父子重逢。”
越千旬勾唇:“既然想我,那为何不亲自来找我?”
“魔界有封印,尊上过不来,便是我也只能分上一魂潜入。”沈奚垣低声道,“不过很快了,只待踏破寒山境,攻入九州,尊上自然会来接您,这么多年,他是记着你这个儿子的,深夜每每想到你,还会落泪呢。”
很显然沈奚垣是在睁眼说瞎话。
越千旬并不拆穿,讽刺一笑,“你怎么知道他晚上想我流泪,你和他睡一块?”
沈奚垣:“………这只是一种形容方式。”
越千旬低着头,他本就过长的额发彻底垂了下来,遮挡了大半张脸,“哦,那你来找我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一直雾蒙蒙的天气忽然一清,游灵境中所有乱七八糟的剧情全部停止,沈奚垣看着大变的天色,便知道书院夫子们开始干活了。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看着面前的少年,低语道:“如今我身份暴露,并不能给殿下带来什么助力,只能用自己这一点残魂为您铺路。”
“至于其他的,传承会告诉你。”
言罢,沈奚垣握住越千旬的手,他指甲漆黑,指骨宽大,轻轻抵在少年眉心,而后一道烙印直接撞进越千旬体内,带着魔尊气息的魔界传承轰然席卷,越千旬体内血液逆流,他一直以来被压制住的魔血顿时沸腾!
秦檀施在他身上的封印大亮,越千旬闷哼一声,曲指乱抓,他捂着胸口,呼吸几乎停止,一股腥甜气息中,大脑仿佛被狠狠锤击,巨大的信息量被生生灌入脑海,双眸赤红,瞳孔却几乎缩成针尖大小,脑浆好似都被搅和成了浆糊,左眼内询心镜明光闪烁,片刻后,他鼓膜轰隆作响,仿佛沉入水中,巨大的潮水起伏声中,越千旬颓然倒地,烂泥一般晕了过去。
沈奚垣又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魂魄,元神与本体相近,冲破对魔血的压制后,越千旬身上两种血脉对冲,浮现细密坚硬的鳞片,元神眉心上则是冒出一簇殷红的烈火纹。
只需要半个时辰,他便会记起关于魔族的传承,到那时,少主继续隐藏在仙盟之中当做卧底,以少主的资质,必定能往上爬的极高,等待时机到来,就可与君上里应外合,将仙盟一网打尽!
冲破寒山境,入主九州,指日可待啊!
沈奚垣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潮澎湃。
轰隆一道雷霆声中,无数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朝着这方靠近,沈奚垣任务已经完成了八成,他本就是分来的一道残魂,就没打算回去,挥袖起身,侧目盯向围上来的一众学生,目露不屑,“仙盟颓矣。”
外头全是仙盟高手,他必定是出不去的,可他现在在这里面,面对的是一群十几岁,修为极低的小崽子。
他只需要将这群小屁孩解决掉,仙盟最起码要一蹶不振十年,十年,够少主成长了。
“这是仙盟地界,阁下未免太过狂妄。”谢玄霄排众而出,他已经从方才追逐张对雪时的致命尴尬中缓和过来,现在又是翩翩一公子,身后跟着是整个青云书院的学生,一众人盯着正中心的大魔各自亮出了武器。
“放开那少年,给你个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谢玄霄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第62章 青云(四十)
沈奚垣活了四百余年,从一只焦丘小魔变成如今魔尊身边的得力干将,情商高是一方面,在一众魔君中,他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如今境界虽然跌了,元神也只是一道分神,实力虽降,但他当真疯狗一般开始无差别攻击时,威胁还是巨大的。
贺亭瞳并不打算与对方硬碰硬,游灵境中都是学生元神,魂魄受损,轻些的虚弱个一年半载还能养回来,重些的可能会痴呆疯傻,甚至当场暴毙。
如今青云书院内学生年纪都小,十几二十岁不等,修为在二境三境左右,四境算优秀,五境算拔尖,如谢玄霄这种七境的,被称为当世绝无仅有的天才。
可沈奚垣是魔尊左膀右臂,纵使元神破碎,境界怎么也在十境左右了,这可不同于去年终试时的黑骑虚影,而是实打实心狠手辣的魔族。
他们便是人多势众,对上沈奚垣那也是蚍蜉撼树,冲上去送死,白白牺牲性命。
因而看见谢玄霄领着一群人围过去时,贺亭瞳两眼一黑。
这么密集的站位,这群少爷公子们以为是郊外踏春吗?可真不怕死啊!
“退后!都退后,全都散开!”贺亭瞳看着那群挤挤挨挨的呆头鹅,指着他们嗓子都要喊哑了。
不过人太多了,围成密密麻麻一圈,一个个又都年少轻狂,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的,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有人摇着扇子讽笑,“贺师弟不愧是贺师弟,当真爱管,在书院里管事也就罢了,现下来了游灵境中竟还是要指手画脚,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也对,毕竟修为才三境,瞧见只小小魔物便吓得胆战心惊,面无人色了。”拈着一打符箓的少年眯着眼睛嘻嘻笑,三两步走到贺亭瞳身前,“小贺师弟这般害怕,不如在旁边看着点,瞧瞧咱们是怎么降妖除魔的?”
贺亭瞳:“………”
“今日怎么没瞧见你那个打手?你俩走散了?”那人抬起脑袋左看右看,在没瞧见扶风焉踪影后在心底稍微松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贺亭瞳的肩膀,“贺师弟,怕就往后退,别挡路。”
旁侧张对雪蹙眉,嘴角一抿,正欲拔剑,手腕却被贺亭瞳一把按住,他抬头,笑的温柔恭敬,“即是如此,那师弟我便在旁边静观各位师兄大展拳脚了。”
他一手拽着欲言又止的张对雪,另一只手拉上相里灵泽,三人缓步离开。
身后那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依旧聊的热络,目光时不时瞥上一眼,盯着贺亭瞳的背影满是讽意。
“唉,别跑啊?”领头的那个修士抬手点点贺亭瞳,“贺师弟,你这是生气了?怎么这么不禁逗,出去后可别找院长告状啊!”
放眼望去,贺亭瞳拖着张对雪和相里灵泽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奔去,一开始是快步走,到后面三人已经是拔腿狂奔的地步。
“胆子真小,怎么和见着鬼似的。”少年不解挠头,而后与同伴聚在一处,听着前方谢玄霄的指挥声,占据方位,各自列阵。
在场共有两千余人,修为参差不齐,最前列是几个五境六境正在同那魔修纠缠,谢玄霄浮在半空之中,单手捏诀,传音入密,指挥剩余弟子占据方位,另一手执笔,落笔星星点点光斑浮动,竟是在当场布置诛魔阵。
以一人之力掌控全局,不负元辰宫少主威名。
四周的人信心满满,齐心协力,脚下阵纹亮起,灵力汇作一股金色囚笼,将沈奚垣牢牢控制在其中,不得动弹。
剑修主杀,阵术一成,半空之中,剑光有如落雨杀向魔修,乐修在相里玄的引导下同弹降魔曲,消解戾气,阵修压在各处阵眼,巍然不动,傅白榆还是老样子,和几个剑修师兄一起挨揍,不过现下周围有大片医修,一旦出现伤势便会被灵力洗涤,大阵之内,灵气源源不绝,伤口好的极快。
一时清音袅袅,灵光大作,将沈奚垣死死压制在其中,再看不见一丁点魔息。
“姓谢的倒是有点手段,”相里灵泽回看一眼,啧啧称奇,“这下还当真让他控制住了局面,元辰宫出尽风头,外头那几个阵修老头想必开心的紧,又让他们给装到了。”
贺亭瞳面无表情:“不见得。”
话音未落,他们头顶朦胧白雾骤然被侵染成一片玄墨,三人缓缓抬头,就看见几千人织拢的金光被暴力撕扯开一片口子,狂风呼啸着卷起,地面一阵,噼里啪啦声中,天际出现破碎的裂纹——魔息与灵气相撞,姻缘镜边缘竟是支撑不住,碎了。
转瞬间,数十颗黑火流星从半空坠落,庞大的魔息卷着乱七八糟的灵气呼啸着飞来,朝着他们兜头砸下。
所有人:“………”操!
九州保命第一定律——打不过就跑。
瞬间,聚拢起来的人流迅速分散,方才还嘲笑贺亭瞳的人,现在跟随着贺亭瞳的脚步,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人群若潮水般聚拢,转瞬又如雨珠般四散,冲向四周。
原本勉力支撑的阵纹瞬间溃散,就在流星将坠未坠之时,穹顶兜头罩起一面广盾,其上星辰环绕,灵力与魔息相抵,碰撞处竟有星屑散落。
谢玄霄浮在半空,一手执笔,弹指间绘出万千符箓,堪堪挡下一击。只是到底境界有差距,他一人难抵其力,袍袖翻飞间,魔息舔上他的元神,少年仙君的躯体上便起了一块块黑红交错,仿佛跃动的霉点,点连成片,冲着他飞速吞噬而去。
额头青筋毕露,一手绘阵,一手掐诀,谢玄霄周身星辰浮动,他面白如纸,唯有唇角嫣红如血,斜目瞟了一眼四周,竭尽全力将陨石粉碎,丢出范围,而后整个人如断翅的白鸟般落下,后退数步,呕出一口污血。
四周空空荡荡,唯有漆黑的魔息翻卷,吞没他的双足,谢玄霄后退步数,看着小腿上那多彩闪烁,如同眼睛般的黑斑,双眼发黑,头脑晕眩,整个人险些站立不稳。
识海心域。
这只魔,不是普通魔物。
他知道不能倒在此处,强撑着一丝意识拈诀寻路。
只是到底被魔息沾染,污浊的气息腐蚀他的神智,一些被压在心底的旧事重新冒出来。他开始出现幻觉,亭台楼阁如同烟尘般涣散。
他步履匆匆,踩着日光月光星光,从长廊的这头走到那头,父亲,夫子,先生,门人……修炼,试炼,训斥,一日一日,一夜一夜,他眼前是书山成堆,阵术汇作星辰镌刻入脑海,一言一行俱有人看管,他被塞入一个模子里,敲敲打打,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少宫主”。
壳子外,是一张虚伪无缺的脸,壳子内,他愤怒,不甘,怨恨,积累的情绪无处发泄,便去作弄跟着自己的侍卫。
他看见了影子般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的少年人,黑衣长剑,绮丽的脸上横了一道长疤,将那张极其漂亮的脸毁作狰狞的两半,上半张脸上的双眸冷漠嗜血,下半张脸上的唇却柔软的仿佛春日的花瓣,吻上去后便泛着血一样的红,那抹红会顺着血流冲向小侍卫的耳垂和眼尾,将漆黑眸子中的冷意融成一滩羞怯的春水。
谢玄霄笑出声。
他对他父亲最大的反叛,就是睡了父亲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并勾引着对方带着他逃出了宗门。
只是短暂逃出了一个时辰,他们便又被抓了回去。他被罚跪了半年的祠堂思过,至于那个他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侍卫,他再也没见过。
多年以后的重逢,他才知道那个人叫张对雪。
谢玄霄捂着脸低喘,他倒抽一口气,胡乱伸手扒拉,试图将所有乱七八糟的画面都驱散。
现在他的小雪还活着,他们还有以后,他如今将他保护的很好很好,不会再颠沛流离,不会再吃那些苦,受那些罪——
脚下一软,谢玄霄向前跌倒,双手按向那滩翻涌的污浊,下一瞬,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腰带,将他拽了起来。
有人拍了拍他的脸,十分嫌弃,“谢少宫主,还醒着吗?不会死了吧?”
谢玄霄眼前摇摇晃晃,无数重幻影交叠,他看清眼前人,思索片刻,眉头一蹙,“贺亭瞳?”
“小的在,多谢少宫主您老帮的倒忙,将人聚拢在一处,让大家伙儿吃了个十成十的识海心域。”贺亭瞳竖起一个大拇指,笑的十分恶心,周身笼着一圈白光,将他提起来,丢到一个人怀里,“对亏了少宫主,现下青云书院七成的人受了伤,别在这里梦游了,赶紧的出去救人去吧。”
谢玄霄蹙眉,本想狡辩几句,仰头却看见那张心心念念的脸,他嘴角微张,抬手抚向对方的脸颊,痴迷道:“小雪……对不起……”
张对雪不语,匆匆把人背着,他看向还在往深处走的贺亭瞳,不由焦急道:“人已经找到了,你还进去做甚?”
贺亭瞳挥挥手,“你们出去,我进去还有点事。”
张对雪踩在污浊魔息里,他运转灵力抵抗,拉住贺亭瞳的袖子,脸色煞白,“小越生死未卜,你可是要一个人进去寻他?你等等,我与你同去!”
贺亭瞳摇摇手,“小越没事,我进去也不是救他。”
张对雪疑惑:“那你要干什么?”
贺亭瞳头也不回,“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实在是对不起……不知名原因,头晕,无力,无法集中注意力,写的好艰难啊,而且好像丧失了一切激情。我出去走走,还去看了火壶,但是还是情绪不高,看手机都会走神。好可笑啊,我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问题
第63章 青云(四十一)
“杀人?杀谁?”张对雪两眼茫然,“那只魔吗?”
贺亭瞳面不改色,“你听错了,捡人,我先四处逛逛,毕竟还没看见扶风焉,我去里面瞧瞧还有没有漏掉的。”
“不行,我与你同去。”张对雪回神,扛着人在贺亭瞳身后吭哧吭哧跟着,“你不要单独行动,这里现在太危险,相里灵泽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修为不够,灵力撑不了多久,我们不能再走散了。”
张对雪义正言辞,只可惜肩头黏了一颗猫一样蹭来蹭去的脑袋,嘴里还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哼唧呼唤声,魔音乱耳,引得贺亭瞳频频侧目。
谢少宫主从来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松散凌乱,表情都带了说不出的迷离脆弱,小雪小雪,叫个不停,手也不安分,摸来抱去,实在有碍观瞻,更耽误张对雪行动。
贺亭瞳实在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你确定要这样跟着我去?我怕你走到一半衣服先被脱光了。”
一手抓着襟口,张对雪脸红的快滴血,以他的脑子搞不懂谢玄霄为什么入魇后会变的这么孟浪,只能一边拍开对方的手,一边抓自己的衣服,还要防止身上的人滑下去,谢玄霄本就身量颇高,他稍微一不注意,对方腿就漏下去一条,刚一接触魔息,黑色的斑点便再猛然窜上去一截,身上人的状况就更乱一分,一时间乱七八糟,手忙脚乱,不成体统。
于是贺亭瞳好心建议道,“这样下去不行,谢少宫主只会耽误我们救人的进程,不如我在这里等你,你先将他送出去,再过来找我如何?”
张对雪左支右绌,顾头难顾尾,他狐疑地盯着贺亭瞳,“那你随我一起出去,我们再一同进来?”
“不行,这里漆黑一片,我好不容易算出来了路径,再进来可未必能寻到方位。”贺亭瞳端端正正往那儿一站,显得格外正直可靠,“张兄,你放心,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你修为高,快去快回,一刻钟后你我此处汇合,如何?”
张对雪眉头微蹙,他思索片刻,看着贺亭瞳真诚的双眼,沉默半晌,点头,“好,你且不要走动,我马上回来!”
语毕,他将谢玄霄两条胳膊抓在一处,调整了个姿势抖了抖,嘿咻一声,将人抵在肩头硬生生抗了起来,大步向前,跑的飞快。
“慢一点,别摔着!”贺亭瞳挥手送别,见人消失在雾气中后,转身便走。
他在沈奚垣手中死过三次。
一次坠崖,一次暗害,一次战场相见,败后被虐杀,三次之后,面对沈奚垣和云止这小两口,再无败绩。
他拈指掐诀,抬眸向上看了一眼,漆黑一片,世界像被人一口吞没,漆黑雾气中唯有点点白光,那是正用灵力护体四处逃窜的学生们,越往里去,那些光点便越是黯淡,渐渐地只剩下他一人的身影,周身笼着一层微弱萤光,仿佛行走在世界的尽头。
沈奚垣的识海心域名叫魇梦,范围一千二百米,自内向外扩散,越是靠近中心,受到的影响越大,深陷其中太久会迷失心智,沉沦在过往痛苦中,自相残杀或是精神崩溃。
无数眼球般大小的黑团柳絮般在空中漂浮,随着人行走时卷动的气流一一黏上来,落在衣角袍袖发丝上,泛着一圈圈多彩的炫光,舔上那层薄薄的灵力,如春蚕食叶,很快便侵蚀出斑驳孔洞,融入进少年单薄的身体里,咕噜两声,在苍白的皮肤上绽开一只通红的眼睛,只是那些多彩迷幻的眼睛游移片刻,又一颗颗从贺亭瞳身上掉出来,滚落在地。
“你要去杀魔?”扶风焉的声音忽然响起,“灵体若是继续受损下去,醒来会很痛。”
“还好,我动作很快的,姻缘镜将至极限,顶多半个时辰就会炸,受不了多严重的伤。”贺亭瞳笑问,“你在哪儿?”
“送你回小院子。”扶风焉声音木木的,“雨停了。”
贺亭瞳:“小越情况如何?”
“在睡觉。”扶风焉推开大门,看着房间里倒在书堆里四仰八叉的少年,汇报道:“秦檀设在他身上的封印快破了,魔气外显,灵体稳定,只是头上……长角了。”
越千旬躺在地上,眉头紧蹙,不知困在什么梦中,嘴唇都快咬破了,满是冷汗的额上冒出两根漆黑的龙角鼓包,瞧着有几分诡异滑稽。
“可需要我帮忙遮掩?”扶风焉围观片刻后问道,“你如今不能动,我可以自己亲,不亏的。”
贺亭瞳沉默良久,断然拒绝,“小越身上封印松动,檀哥他们应该已经察觉,很快就会过去重新封上,你亲我小心被揍。至于其他的小麻烦,还用不着神君您动手,暂且歇着罢。”
扶风焉讨价还价失败,甚是失落,他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另一个房间里张对雪趴在桌子上,面色潮红,显然也是陷入某种不可言说的麻烦中去了。
偌大一个青云书院,此刻安静到有些无聊。他转悠了一圈,最后还是进了贺亭瞳的房间,察觉到秦檀越来越近的气息,他趴在床边,枕在贺亭瞳手上蹭了蹭,半晌,又不知足的爬到床上,寻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晕”了过去。
*
沈奚垣的踪迹并不难找,一次识海心域外放足够抽干他所有魔息,再加上谢玄霄的困阵,如今的魇梦看着浓烈,但它的主人状态未必有多好。
越是靠近战场中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亭台楼阁,各州风景也就被侵蚀的一干二净,显露出镜面的本相来。
咔嚓一声,贺亭瞳踩出一道裂纹,碎冰一般,脚下人影瞬间变作数十个,亦惊动了那正调息打坐的青年。
沈奚垣脱了那层累赘的躯壳,显露出邪气妖异的本体,他周身围绕着污浊的秽气,双目赤红,长发乱舞,脚下躺着无知无觉的越千旬。
少年灵体蜷缩成一团,衣袍漆黑污浊,魔息几乎将他包裹成一枚茧,他身形变化极大,仿佛抽条一般,从矮矮一团拉成细长一条,瞥见的一点侧颜布满龙鳞,隐约有几分上一世那个魔尊的影子。
大抵还是受了一点魔息影响的缘故,贺亭瞳瞧见那张脸便觉得心烦。
几颗魇梦涌过来,钻进他的身体,这一次因着这一丝负面情绪没能脱离,它们停留在贺亭瞳身上闪烁,很快腐蚀掉一大片的肌理。
贺亭瞳看了一眼,抬剑剜掉。
灵体并无血肉,那一片切掉便留下一个空洞,啃食了灵力的魇梦蹦蹦跳跳着朝着沈奚垣冲去,打算为他提供养料,只是不等它滚过去,便被一只脚踩住,压了个稀碎。
“是你啊。”瞧着眼前步履轻轻,摇摇晃晃,一点威慑力也无的少年,沈奚讽笑一声,并不在意,“小小蝼蚁,也敢来本尊座前送死。”
他状态其实算不上好,之前本就有旧伤,此次分神又是强行割开,修为跌了数境又被困在这个秘境里,挨了好几下打,神魂又被谢玄霄一个杀阵打中,没死也脱了一层皮。
外头还有仙盟那一群老家伙虎视眈眈盯着,他这道分神是绝对回不去了,但若是能将这群小孩子炼化个干净,再冲出这小秘境,上青云书院闹个天翻地覆,那也不负魔族威名,够仙盟气个三五百年的。
不屑地抬眼,沈奚垣虽然不懂为什么贺亭瞳神智仍在,但对上一个小小的三境,他完全可以手拿把掐,毕竟识海心域内,他便是这天地主宰!
随手一挥,无边魔息翻涌而来,如同海上巨浪,冲着那连护体灵力都没几分的少年冲击而去,只是不成想,黑雾之后冲出来的不是万千饱食后的魇梦,而是一把剑。
再普通不过的灵器,剑宗弟子入门人手一把的灵剑,剑尖刺破晦暗雾气,一点银芒,似天上悬星,毫不起眼,却在下一瞬突破抵在他喉间,轻微一划,沈奚垣脖颈骤然破裂!
他瞳孔紧缩,按着自己险些分家的脑袋,狼狈拉开距离,从魔息中拉出一把长刀,挡下余下数击。
贺亭瞳双眸淡然,不喜不悲,无数的魇梦涌过来,钻入他的身体,又在下一秒掉出来,他好似没有情绪,没有爱恨,没有喜恶,甚至没有杀意,唯有手中剑,以极其刁钻可怖的角度刺来,沈奚垣惊觉自己竟难以招架。
不过短短一年,一年前他出剑,贺亭瞳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一年后居然能光靠剑术将他完全压制!
沈奚垣重重落地,砸碎大片镜面,无数裂痕之中,有无数个贺亭瞳,嘴角含笑,双眸漆黑淡然,身形修长,单手挽了一个剑花,“沈师弟,承让。”
沈奚垣见鬼似的将人盯着,他想起云止曾提到过的,贺亭瞳自从掉下悬崖后,身手和性格俱像变了个人。
他起初并没有将云止的话放在心上,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儿去?也不过是掉崖得了什么传承,或是让什么玩意夺了舍。
若是传承,再逆天的传承,学个一两年能有什么气候,若是夺舍,同为魔道中人,也许还能有两句共同语言。
身位魔界六君之一,他向来是看不起这些蚍蜉蝼蚁的,当年并没有同贺亭瞳过多接触,如今刚至青云书院,每日鬼鬼祟祟查探越千旬消息,更不必说。
直到现在,他将被砍断的手腕接上去,这才正眼打量眼前的少年,亦或是……怪物。
咔嚓声中,镜面的破碎声连绵不绝,贺亭瞳抬手拨乱眼前黑雾,朝着沈奚垣步步紧逼。不剩多少时间了,还得速战速决,收拾完这个烂摊子才好交差。
只是不待他继续靠近,身侧忽然听见一声厉呵,“贺亭瞳,住手!再过去我就杀了他!”
缓缓转身,只见云止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他过的倒是挺滋润,有人护着,灵体还是完完整整一条,除了跑了太久有些许狼狈外,连灵力都没有空耗半分,此刻气喘吁吁,却提着剑横在了越千旬的脖子上,威胁道:“你敢动阿垣一根汗毛,我便让你这跟班魂飞魄散!”
沈奚垣:“………”
贺亭瞳笑了,“云少宗主,你还是那么蠢。”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我还是需要继续调整手感,手感找回,我会日六到完结。
至于日六……被基友监督了,没做到要喊她爷爷[合十][合十]
第64章 青云(四十二)
云止提着越千旬厉声威胁,贺亭瞳还没什么反应呢,沈奚垣先目眦欲裂,“别碰他!”
这一道声音实在太过严肃,吓了云止一跳,他手一抖,瞪向飞速靠近的沈奚垣,不解道:“你做甚?我这是在帮你!此人是贺亭瞳好友,正好拿来威胁……”
不待他说完,远方贺亭瞳已经提着剑朝着云止杀了过去,一时间天上地下俱是镜面破碎的声响,剑光比星光更亮,长剑直接捅向云止的眼睛,少年瞳孔紧缩,想到玉衡宗内那打出心理阴影的惨痛一架,连手指都开始发抖。
明明应该是畏惧的,可心中却带着种报复一切般的兴奋感,云止二话不说将剑刃一横,势要在贺亭瞳过来前抹了越千旬脖子,一命换一命。
沈奚垣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他打死也没想到云止居然这么疯,更没想到贺亭瞳看见人质居然会连一点收手的余地都没有,眼见越千旬要身首分离,沈奚垣顿时从旁侧扑身而来,电光火石间,他一手握住云止剑刃,夺走越千旬护在怀中,再一脚将状似疯癫的云止险险踢开,自己背上却挨了一剑,这一剑洞穿心脉,他反手一刀将逼近的贺亭瞳击飞,抱着怀中护着的越千旬翻滚数次,再起身时,胸口金光一闪,无数密密麻麻的仙篆蚕食而来,纵然他反应迅速,以魔息祓除仙篆,伤口处仍旧坍塌出一个大洞。
是灵咒,只对魔有效。
这一剑从一开始便是冲着他来的。
十分小心的把越千旬脖颈上被划出的剑痕给抚去,沈奚垣仰头一瞥歪倒在一边的云止,又看向挥开魔息,提剑过来的贺亭瞳,一时竟有心惊胆战之感。
此人修为不过三境,剑术想必是得归离剑主亲传,确实有剑宗影子,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最可怕的是,他居然不受魇梦影响。
一个三境,若以灵力护体,在这里最多支撑一刻钟,他又是施咒,又是驱动灵剑,至今不见一丝颓色。
想到他之前正面对上时,从贺亭瞳身上冒出来的那团灵火,沈奚垣瞳孔震颤。
莫非……当真是被什么仙家老怪物夺舍了?
云止撑着剑起身,隔着远远的距离死盯着沈奚垣,经过了方才那般凶险的生死之境,对方正抱着那无知无觉的少年在细心检查,居然半分眼神都没有给他。
云止看着对越千旬珍之重之的沈奚垣,又看向不远处抱剑而立,戏谑挑眉一脸得色的贺亭瞳,瞬间,一股莫大的屈辱感袭来,手指恨不能掐进肉里。
他忽然明了,为何沈奚垣从前总喜欢缠在他身侧,如今却若即若离,神出鬼没,原来如此,竟是……移情别恋了吗。
背叛的愤怒和让死敌窥见隐私的羞耻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云止提着剑摇摇晃晃站起来,月白的衣角沾上一片浊色,他垂着头,自嘲一笑,转瞬便冲着沈奚垣直扑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沈奚垣脑袋后仰,捂着脸不敢置信,云止眼圈通红,咬牙切齿,而贺亭瞳进攻的脚步一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开始看戏。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止浑身颤抖,指着沈奚垣的鼻尖,厉声道:“这才多久,你便移情别恋了?这个狐媚子他都破了相,长的没我好看,身份没我高,性子又呆又笨,你才认识他多久?”
“我为了你杀害同门,为了你背叛宗门,我什么都给你了!”云止揪住了沈奚垣的衣领,眼中俱是被背叛的愤怒,“我冒险带你入青云书院,替你遮掩,你便是如此对我的?”
沈奚垣十分头痛:“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云止泪流满面:“我不听我不听,除非你杀了这丑八怪!”
下一瞬,他提着剑直接扎了下去,沈奚垣来九州为的就是找越千旬,又怎会让云止如愿,当下只觉得甚是麻烦,看着情绪波动,被魇梦影响的云止,心生厌烦,抬手就打算将人直接制服,再去专心致志对付贺亭瞳。
贺亭瞳自然不会让他如愿,算了下时间,姻缘镜撑不了多久了,提着剑再度冲上,还不忘火上浇油,“小师弟,你看,你被始乱终弃了。”
“早同你说过,魔族狡诈不可信。”
“不要信他挑拨!”沈奚垣眼见情况失控,匆匆安慰道:“我对阿止你的情谊苍天可鉴,绝无二心!”
云止大吼:“那你倒是松手啊!”
沈奚垣自然不可能放开越千旬,更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道出越千旬身份,只能打落牙齿合血吞。
三人顿时乱斗在一处。
*
秦檀一脚踹开大门,小院子里已经有明显的魔息在弥漫,左侧院落房间里,贺亭瞳与扶风焉头靠头躺在床上,气息和缓,脑子里的苏昙噫了一声。
中间房间里,张对雪趴在桌案上,想是元神受了不小的损伤,额头满是冷汗,唇瓣惨白,唇角颤动,无声地说着什么话。
而最右侧的房间门窗紧闭,上覆禁制,秦檀一剑破开,顿时一股魔息直冲而出,脑子里的苏昙和系统吱哇乱叫,“完了完了,小越入魔了!”
“这可是在青云书院,必须替他遮掩,不然若是情况暴露,主角必死无疑!”
秦檀一言不发,抬步进入,反手关上房门,布下禁制,房间里东倒西歪,俱是阵纹卷轴,成摞的书堆在角落,而越千旬就躺在书堆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身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异化,指甲变长,额头冒出两个尖角鼓包,皮肤上是一层细密的鳞片。
龙和魔的特征在他身上出现,却又因为之前布下的禁制,导致他元神在其中挣扎。秦檀上前,一指按在越千旬眉心,灵力灌入眉心识海,却立刻被弹了回来。
他眉梢微动,目光在越千旬的身上停留片刻,随后抽出了困灵锁,绑住了少年四肢,把人栓在了床上,抬手便剥了一片鳞,血漫了出来。
系统尖叫,“你要做甚?”
秦檀面无表情地打量,“他若入魔,立即诛杀。”
系统尖叫:“你……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就不怕世界崩塌吗?”
“所以才要问你,”秦檀语调没有半分波澜,“你方才不是有法子进姻缘镜?只待让我进去,将那魔物斩杀,救出学生元神,我自然有办法重新封住越千旬身上魔息……只要他还有神智。”
“所以,现在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送我进去,你可以说了。”
系统:“你修为太高,进不去。”
秦檀:“………”
白色的光团一闪一闪,最后落在了苏昙身上,小心翼翼道:“但是你可以,宿主,你是异世之人,再进一次不会对姻缘镜造成损伤,只要你的元神进入秘境,救下越千旬,唤醒他,主角自然会掌控全局,届时不仅能救下里头的所有人,我们的积分也会提升,而且主角年纪还那么小,他那么乖,那么无辜,你总不忍心看着他去死吧?”
苏昙倒是坦然,他挠头,低声问:“怎么救?”
系统:“爱护他!温暖他!感化他!”
秦檀冷冷补充:“然后手无寸铁,进去送死?”
系统讪讪补充:“……我会提供一点帮助,能够将宿主你的魂魄强度提升一些……”
秦檀冷笑一声。
系统:“……”
小光团战战兢兢,警惕地盯着一旁的秦檀,撕开一条口子,借由越千旬识海,直通往战场,“宿主放心,我一定会保下你的性命!”
苏昙撸起了袖子,内心忐忑不安,但还是努力冷静下来,笑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打架,既然决定让我去,那给我开挂记得开大点。”
“宿主你放心,没人能伤的到你。”系统催促着苏昙快上,只是临了,秦檀一把将人拽住,冷面的仙君曲指在他掌心画出一道剑铭,“只能用一次。”
苏昙:“?”
不待他问清楚,下一秒,有人一脚把他踹下去,直推入那漫天魔息,深不见底的秘境之内。
*
贺亭瞳一剑挡住云止,左手掐诀,点点星纹闪烁,灵力化盾,弹开冲来的沈奚垣,他飞身至半空,刚腾开空间,就见云止拔剑撞入沈奚垣怀中,一顿乱殴。
除却刀光剑影声,夹杂着数道控诉唾骂。
眼见越千旬情况越发不对,沈奚垣头痛欲裂,“阿止,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们先解决贺亭瞳!”
“都得死!”云止满目赤红,已入魔障。
天地之间一片乱象,到处是裂纹,眼看此界要支撑不住,沈奚垣也再没了耐心,他一掌擒住云止手腕,听得咯吱两声,在少年惨烈的尖叫声中,魔息融掉他的手腕,又化作铁链将人缠成一圈,直直捆到地面。
云止在地上滚动,沈奚垣终于抽出了空子,他盯向贺亭瞳,目露凶光,“本尊杀你一次,自然能再杀你一次,还有什么本事,尽数使出来!”
四面八方的魔息瞬间暴涨,化作囚笼,朝着贺亭瞳兜头罩来。元神本无实体,贺亭瞳漂在半空中,不知为何,衣衫飘动,仿佛能听见猎猎作响声。
铺天盖地的魔息将他包裹淹没,足够将那灵力微薄的少年腐蚀地渣都不剩。
沈奚垣不再去看贺亭瞳的下场,他转而去寻云止,打算同人解释清楚,顺便告诫他在青云书院隐藏好自己,未来总有相逢时。
可落地时身体忽地一僵。
他仿佛听见了长风呼号,漫漫黄沙吹动,其下白骨堆累,那是他诞生之初见到的第一道画面。
他缓缓低头,看见光洁镜面上,倒影出他的一生。焦骨一堆,恶念为食,得遇明主,赴汤蹈火,而后……死无葬身之地。
噗嗤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捏破了,随后原本扩张的识海心域忽地不受控制,极速缩小,魔息逸散,再不受控制——领域破了。
沈奚垣猛地抬头,瞳孔紧缩,却见天地之间唯有一面古镜,其上白云飘渺,贺亭瞳的身影漂浮在半空,渺小如蝼蚁,他摆了摆自己的手腕,最后一点魔息逸散,从他指尖抖落,仿佛一粒烟尘。
“你做了什么,如何办到的……你到底是谁!”沈奚垣拔地而起,魔息聚拢幻作一把如山峦般的长刀,朝着贺亭瞳斩去,只是转瞬之间,半空忽地又掉下一人,啊啊大叫,在空中挣扎翻滚,一头砸在贺亭瞳身上。
“小贺,是我!”苏昙大叫,一头怪异的粉毛在空中乱舞,“你没事吧?”
贺亭瞳拉着他的胳膊后撤,“别说话了,快跑,再不跑就有事了!”
“啊?”苏昙在猎猎风声中抬头,便看见了如山的刀锋,和刀锋下那么一丁点大的贺亭瞳与自己。
“卧槽卧槽啊啊啊啊——”
“挂!挂!统子快给我开挂!”
并无任何回应,就在那如山崩地裂般的魔息压下时,他下意识撑起双手那么一挡,半空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灵气,罡风弥漫,而后便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一道无形剑气顿时充斥天地,不论是魔息还是沈奚垣,尽数被斩作碎片。
苏昙看着自己的双手,无比震惊,“统啊,你这挂也太离谱……”
不待他反应过来,贺亭瞳却拉着他落在地上,踉跄两步,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单纯老乡就跪倒在地,指着一个方向急切道:“昙哥,小越入魔了,生死未卜,你快去看看!”
苏昙还记得自己的正事,抖着双手,连连点头,“你在这里躺躺,我马上回来救你!”
言罢,快速朝着越千旬跑去,很快只剩下一个小小背影。
贺亭瞳撑着剑起身,在无数咔嚓声中,他寻到了一个正在地上爬动的身影。云止元神没了脚,走不动,他满眼是泪,正冲着沈奚垣消失的角落爬去,元神晦暗不堪,满是污浊魔息。
在看见贺亭瞳后,他破口大骂,“你这个贱人!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挑拨是非,害我去阿垣反目,你不得好死!待我出了秘境,定要向仙盟揭发你和那姓扶的狼狈为奸!你这个夺舍的怪——”
一剑落,斩下头颅。
贺亭瞳面无表情,他看着怒目圆瞪的少年,缓缓收剑,“我说过,再见我会杀你。”
云止软倒,气息断绝。
作者有话要说:
爷爷奶奶,我错了——我单知道我卡,但是我没想到这么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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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青云(四十三)
苏昙拔腿狂奔,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了躺在地上那黑黢黢一坨,像一枚巨大的虫茧,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一个蜷缩的人影,被黑色雾气泡着,不成人形。
他二话不说,伸手去扣那枚黑茧,刚一触碰,就觉得指骨灼烫,他猛地缩手,惊疑不定。
系统说会帮他,但方才除却那道剑气……他缓缓低头,右手上仿佛还留存着秦檀指尖画过掌心的余温。
不对,那剑气是秦檀给的。
挂呢?系统说好的挂呢?操,把他当傻子耍是吧?
眼见那黑茧内的魔息更为浓郁了,苏昙在原地团团转了一圈,一咬牙,伸出双手顾不得那魔气灼伤,开始撕扯那层厚茧。
“小越,醒醒!”
十指被腐蚀的不成样子,苏昙疼的眼泪滚滚,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成年人,只能强忍着痛呼声,咬牙切齿的去扣那层蚕丝般的屏障,十指深陷,灵体被吞噬,有种深入骨髓的痛。
贺亭瞳收完尾赶过来时,苏昙已经将那枚黑茧强行拉出一条破口,只是他自己的手指尖已经黑了半截,泪流满面,龇牙咧嘴,瞧着格外惨烈。
方才那一道剑气太过强横,让本就已经开始破碎的姻缘镜直接开裂,天上地下全都在破碎,无数镜片带着闪光坠落,每一个破片内都是一个存下来的狗血话本子,坠地的那一瞬间,便化作一团迷蒙白雾,不受控制地朝着四周吞没。
贺亭瞳避开那些失控的游灵境,隔着千万重世界,他看见远处那些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的少年们,虚虚一扫,最关键的几个人都还在,他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快步上前,寻到苏昙,沿着那条被掰开的缝隙一剑刺入,艰难划开一条口子,魔气聚拢又扩散,他抬指按住穴位,强行逼出一丝灵气,将破口拉扯的更大,“昙哥快上,把他拉出来!”
苏昙点头,伸手去掏,终于揪住越千旬的衣领,将人从里面强行拖了出来。
湿滑粘腻的一坨滑出来,苏昙嚯了一声,将脑袋探出一看,只见从前干瘦一条的越千旬如同泡水干笋般忽然发大了一圈,虽不说相貌堂堂,但眉眼间的轮廓已经有了几分前几世魔尊的影子,右脸上的那片灼痕尽数消弭,漆黑的头发粘在脸上,额头两根尖角,眉心却冒出一颗赤色红点,如同扭曲跃动的火焰,想来这就是沈奚垣拼死也要留下的魔族传承了。
魔化被迫中途打断,越千旬浑身颤抖,他好像还沉浸在什么噩梦里,眉头紧皱,唇角紧抿,他缩成一团,尖锐的指尖掐进肉里,像是要把自己撕成两半。
苏昙凑近,猛地摇晃,“小越,越千旬醒醒!千万别被魔气影响,你想想你爹,想想你妈!想想你的梦想!”
越千旬浑身一僵,身上的魔气更重了。
贺亭瞳:“……”
“我操了,统子你这个废物,说好的要用爱感化他呢?这特么要怎么感化?”苏昙急得团团转。
不待他想出更好的法子,越千旬忽然嘶叫一声,猛然睁开了双眼,赤红冰冷,暴虐疯狂,带着无尽的杀意扑向苏昙,张口就朝着他脖颈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贺亭瞳幻出灵剑,一剑横在苏昙身前,正正好卡在越千旬嘴上,他拈指掐诀,剑身顿时变成一个口笼,将那张脸牢牢扣住。
越千旬失了神智,隔着笼子疯狗一般张口撕咬。苏昙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抵着少年胸口,将人推远了一点,磕磕绊绊道:“他这是魔化了吗?怎么像得了狂犬病?”
贺亭瞳从后头揪着越千旬衣领,把人稍微提起来点,“确实像,系统有没有同你说过,具体怎么安抚他?”
苏昙:“用……用爱感化?”
贺亭瞳:“………”
“我记得你会唱曲儿?”贺亭瞳忽然开口。
苏昙抬头,磕磕绊绊道:“啊?”
贺亭瞳将越千旬勒住,抱着他的脑袋对着苏昙,然后伸手捂住了那双赤红冰冷的眼睛,“随便想个什么歌,哄他!”
没办法,苏昙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唱歌,清润温柔的嗓音响起,这次没从他嘴里飞出节奏激昂嗨歌,倒是首舒缓的儿歌,贺亭瞳钳制住越千旬所有的动作,避免他发狂伤到苏昙,四周是缓慢坠落崩塌的天地,无数镜片破碎,显出其后漆黑一片的苍穹。
时间不多了。
贺亭瞳十指用了死力,越千旬挣扎不过,十指狂扣他的胳膊,苏昙看不过眼,按着他的手腕,将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哄孩子般抚摸他的背脊。
渐渐地,越千旬应激紧绷的身体缓缓舒展,贺亭瞳感觉手掌心里湿漉漉一片,像是谁的眼泪。
越千旬的动静越来越小,他喉头发出悲恸的哽咽声,大约是找回了一丝神智,颤抖着问道:“你们……是谁……”
不待苏昙回答,只听得“咔嚓咔嚓”的连续声响,随后天地破灭,姻缘镜彻底崩溃,无数元神飞散,在被吞噬前又被一股清气包裹,天际传来一道磬音,贺亭瞳五指虚化,魂魄瞬间抽离,归位。
越千旬泪眼朦胧,他感觉自己在不断的坠落,梦与现实交错,他有些分不清真假,睁大了眼睛,却只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发丝飞散,浅淡的粉,像春日飞散的桃花瓣。
身上的怀抱骤然消失,而后他看见破碎天地,随后一股子吸力传来,他魂魄顿时回归本体,猛然睁眼,现实与记忆交错,传承中的画面乱七八糟绕成一团,他被无数负面情绪裹挟,一时分不清真假,满脑子杀杀杀,没了束缚周身魔息瞬间爆乱,一股子毁灭欲涌上心头,他翻身而起,伸长了脖子只想仰天长啸!
然而还不等吼出那一嗓子,刚从床上弹起来,下一秒,就被数十支剑影穿透衣袍钉死在床上。
秦檀一手按剑,立于床边,眉眼冷冽,仿佛万古不化的冰雪,右手剑指,虚虚抵在他眉心,一股灵力直接按入,强行以一身修为加固封印,将那股子魔气尽数压入越千旬识海,重新封禁。
少年仿佛一条被剥鳞的活鱼,浑身颤动,不知过了多久,他跌坐在床上,额头的龙角,脸上的鳞尽数消弭,又恢复成从前那个半垂着头发挡脸的干瘦少年。
唯有眉心多了通红一点,仿佛一颗艳丽的朱砂痣。
秦檀收手,薄唇微张,吐出数字,“你想做甚?”
哗啦一下,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趾头,越千旬暴乱的思维瞬间冷静下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秦檀,打了个冷战,噗通跪下,五体投地,一脑袋磕在床板上,“秦先生,学生知错!”
“方才是睡太久了,有点不舒服,想翻个身,换个姿势。”
他这认错模样实在太过狗腿,秦檀垂眸,嗯了一声,见人恢复正常,便不再过多言语,转身出了房门。
姻缘镜已破,书院学生元神尽数归位,不知院长那边看见了多少,书院损失如何,他还得尽快过去商议。
简单道了句早些休息,刚跨出房门,就听见张对雪房间里传来桌椅板凳倒塌的声响,少年踉跄着冲出门来,一张脸尽乎惨白,撞见秦檀,脚步一顿,而后打了个招呼,又冲进贺亭瞳房间,只见贺亭瞳捂着额头缓缓爬起来,旁边是撑着脑袋,一脸虚弱,正在嘘寒问暖的扶风焉。
大家都活着,张对雪顿时松了一口气,“你们身体情况如何?”
贺亭瞳坐在床榻上,后腰被人一脸淡定,“我没事,你呢?”
张对雪双手双腿受了腐蚀,此时四肢颤抖,但还是挤出一个风轻云淡的笑,“我也没事,还好只是虚惊一场,今日动静太大,我出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他几乎是踉跄着的朝外头跑去,看方向是琅寰阁。
秦檀站在院子里,幽幽朝着他们看了一眼,丢下一句嘱托,随后迈步离开,“元神受损不容小觑,这段时间莫要动用术法了。”
贺亭瞳点点头,他脸色惨白,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冲着秦檀一拱手,“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如若不是秦檀那一道剑气直接将沈奚垣斩杀,他们现在还有的磨蹭。
秦檀颔首,三两步便出了门,奔着院长去了。
见人都走远,贺亭瞳支撑了半天的身体终于像是再受不住般,一头栽倒,扎进扶风焉怀中。
扶风焉像是早有预料,一直没动,此刻抱着人,曲指按在贺亭瞳眉心,往里头输了些许灵力,“强行提升境界至七境,就算你修习的功法特殊,魂魄也经不住这般消耗。”
“还成,躺躺就行。”贺亭瞳累极,眼皮直坠,他半眯着眼睛,看着敞开大门外摇曳的杏枝,越千旬从里头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扒在门口,见扶风焉与贺亭瞳之间的姿势,他整个人一愣,又快速缩回了房间。
不过两个时辰,却好像过了几辈子,夜还很长,雨过之后,天上星子仿佛水洗一般,更远处传来了喧哗声,应当是受了重伤的学生被送去救治了。
各个院落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一时间整个青云书院嘈杂如同白日。
这次动乱,不知受伤的有多少,死掉的又有多少,但一切阻止及时,损伤不会太大。谢玄霄那几位应当是吃亏些,不过也算是个提醒,提醒这群天之骄子们,修真界没那么好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魔修是真的穷凶极恶,真到了战场上,可没人同他们讲道理。
思维渐渐断片,贺亭瞳将脑袋放在扶风焉肩头,彻底闭上了眼睛,心底却松了一口气,“其实还好,了却一桩心事。”
云止一死,沈奚垣一废,好歹寒山境的封印应当没那么快破了,人间起码又能安稳十年。
累是累了点,但是值得。
“神君,我睡一觉,”贺亭瞳软倒下去,脑袋滑进扶风焉怀里,“天亮了记得叫我。”
扶风焉抱着人,缓缓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生死时速。
好的,我知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呜呜呜
第66章 青云(四十四)
贺亭瞳一觉到天亮,醒时房间昏暗,落针可闻,他缓缓扭头,就见床幔旁趴着的扶风焉,单手撑头,眼瞳幽紫,一眨不眨将他盯着,也不知盯了多久。
“你醒了?”扶风焉靠近,一掌捂在他额头试了试温度,又满意的收回,“恢复的还不错。”
随后他曲指一弹,原本安静到落针可闻的房间里顿时像开启了什么机关,窗户外的喧闹声一股脑涌进来,雀鸟的叽喳声,行人的走动声,还有越千旬震耳欲聋的惨叫声——
“啊啊啊!疼疼疼!轻点轻点!!胳膊,我的胳膊要断了!”
扶风焉脚步轻快,小哼着歌,一把拉开窗户,顿时清风与日光同时倾泄而入,贺亭瞳眯眼,看见小庭院里越千旬坐在桌子边,从脑袋到屁股扎了一背的针,张对雪瘫在躺椅上,裤腿挽到膝盖,浸在桶里泡脚,双手摊开,亦是满满一排的金针,一动不动,生无可恋。
不大的桌子边上,木夫子翘着腿正同徐院长说笑,一边笑着,一边将金针捻动,听见小徒儿杀鸡般的惨叫,还不忘教训一句,“这点疼都受不了,出息!”
贺亭瞳这边传来动静,那边四人齐齐扭头,隔着窗户,徐院长朝着他们打招呼,“哟,可是睡醒了?贺小子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扶风焉挡在窗户口,声音沉稳,“他很好,不用扎。”
已是辰时。
昨日青云书院受魔族入侵,这是天大的纰漏,那么多的学生受伤,院长如今没有去忙前忙后安抚学生,反而坐在此处下棋……想必书院另有人来接手了。
贺亭瞳思虑片刻,面不改色,缓缓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去同师长们打招呼。
身体还是有些虚弱,只是相较于他从前用过秘术后的身体状况要好上太多,既没有脱力,也没有发抖,一点后遗症的症状都没有。
他目光飘向扶风焉,对方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角微勾,然后脚步轻快,出门去了。
连头发丝上好像都写着愉悦。
贺亭瞳:“……”
他房间里没有镜子,也看不到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只能摸来了剑,对着银白的剑身照了照,还好,略红,微肿,并不显眼。
收了剑,他扶着墙壁出门,一步一挪,微微颤动,瞧着精神尚可,但不至于毫无影响,很符合他从头藏到尾,无足轻重的小兵身份。
徐院长瞧见他俩,二话不说先挪了位置,把他们按在那边,一边抓一只胳膊,柔声问,“感觉如何?修为下降否?灵力凝滞否?”
木夫子抓住另外的胳膊,按着脉门问,“头痛眼花想吐,还是眩晕发软虚汗?”
“都没有。”扶风焉把自己的两条胳膊都收了回来,搬来小凳坐在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泪流满面且晕针的越千旬,和满头大汗的张对雪。
贺亭瞳没动,任由一左一右两位长辈在自己身上搜来查去,还不忘小声发问,“先生,昨夜书院里发生了什么?那魔物可解决了?”
徐院长摸着下巴查验半晌,目光在贺亭瞳周身上下打量良久,缩回了手指头,“放心,你们秦先生用秘术送了一段分魂进去,虽说斩破了游灵境,但也成功将那魔物诛灭,书院里伤亡不算太严重。”
贺亭瞳闻言像是松了口气,他苦笑道:“弟子修为不精,事情发生时只想着快些逃命,辜负了先生们的一番教导。”
“不怪你,那种情况你这修为冲上去就是送死,审时度势保全自身也没做错,”徐院长笑了一声,“你小子脑子转的倒挺快,没你那句提醒,指不定死更多人。”
贺亭瞳垂下眉眼,脸上满是忧虑,“不知书院……伤亡如何?”
“死了两人,重伤十二人,人人都带了点轻伤。”木夫子在旁侧补充,“这属于重大失职,仙盟连夜派了人过来,这不,院长的名头都让人给薅下来了,现在只能陪着老头子我坐在这里晒太阳。”
“晒太阳好啊,晒太阳妙,这烂摊子,能有人给老夫收拾,求之不得!”徐院长倚着椅背,风轻云淡,“坐在这里多下两局不好吗?往年哪里能陪你这么久?”
“嘿呀,你个老小子还得意起来了,平时你也没少偷懒好吗?”
……
身边两个老头隔着他斗嘴,贺亭瞳一边劝着,眼角余光却不住向四周看去,小庭院还是那个小庭院,只是门口阴影处守了两人,半掩的门扉挡不严实他们的身形,能看见半片泛金的衣角。
贺亭瞳心下顿时了然。
仙盟。
来的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快上许多……也可能是他睡的太久。
青云书院出事,尤其是在众多长老眼皮子底下让魔修进来,徐院长责无旁贷,更别提谢玄霄,傅白榆,相里玄等一众天之骄子重伤,各宗宗主掌门必定大怒,过来讨要说法。
此事仙盟若不介入,怕是几大宗门话事人都要跑过来把青云书院给拆了,现下封锁整个书院再正常不过,如今尚且处在春季,仙盟四殿,来的想必是青阳一脉。
他心中想着事,眉宇间一片哀愁,面露不忍,随后以沉痛的声音问询,“还望先生告知,不知是哪两位同窗受害?”
“一个是早被那魔修夺舍了的普通修士,腐蚀成了一具空壳,还有一个你认识,”徐院长声音轻飘飘的,“云止,说起来还是你从前同门。”
贺亭瞳闻言手指一颤,他仰头,像是极其震惊,“怎会是他?少宗主修为虽不比各宗公子,但也不差,死的人怎会是他?”
“可能是同那魔修有什么勾结,被杀人灭口了。”徐院长漫不经心道,“元神被毁了个干净,这处理手段倒是叫人查不出什么东西。”
“阿止乃是是玉衡宗宗主独子,他若亡故……宗主不知有多沉痛。”语毕,贺亭瞳颤颤巍巍濡湿了眼眶。
扶风焉走过来,按住贺亭瞳肩头,安慰性地拍拍。少年肩头颤抖,无比悲戚地将脸埋进好兄弟怀里,默默垂泪。
徐院长瞟了又瞟,半晌,吐出一句,“也罢,你待他倒是真心。”
“学生受玉衡宗宗主恩惠,宗主养育之恩,少宗主同门之谊,是我没有照看好他。”贺亭瞳抹了抹眼泪,“不知少宗主尸首放在何处?我想送他一程。”
“怕是不成,咱们被软禁了。”徐院长摊手,“得先往上报上一报,看我那好大侄儿有没有闲心在百忙之中批阅,放你一马,你看,大门都守着呐,多敬业啊!”
“二叔您言重了。”很清润的一道声音响起,半掩的门扉让人推开,随后飘进来一片雪白的衣角,温雅的青年头顶帷帽,隔着一层云雾般的纱幔,看不清其后的容貌,只见葱茏若新发春叶般的新绿,随着活动间从帷帽后露出,仿若雾气中影影绰绰一支新柳,嗓音更是温和,流水般淌过所有人的耳朵,“是徐某失策了,法不外乎人情,此次事件虽还未能查清,但各位小友若是想去看望伙伴最后一面,也是可行的。”
青年挥手示意贺亭瞳出去,他身后随侍很有眼色的将大门敞开,徐院长唰地起身,“早这么不就完了!我去看看学生……”
“二叔,”青年依旧是那般不温不火的声音,“您不许走。”
徐院长:“……”
庭院内四个少年左看右看,眼珠子一转,终于都忽然想起了那点不知道有没有的“同窗之谊”,涕泪纵横,哭声震天,贺亭瞳让扶风焉扶着,越千旬一把拔了身上的刺,掺着小腿泡的通红的张对雪,四人凑成一团,你拉我,我扶你,一瘸一拐,哭喊着,“云止你死的好惨啊!”
然后抹着眼泪,飞速逃离现场。
剑阁的小小院落甩在身后,走了一里远,贺亭瞳方才松了口气,低声询问,“我睡了一夜,仙盟几时来的人?”
“寅时。”张对雪将自个儿的裤腿弄下去,“一来便封锁了书院全境,本来少宫主重伤,修为跌退,陆长老哭天抢地在同院长吵架,那人来后,先关了院长,又封了琅嬛阁等其他几院,勒令所有人不得出。”
“院长说我们受伤,需要人照顾,才与我等关在了一处。”
“谢玄霄伤的有多重?”贺亭瞳问。
“修为跌至六境,我离开时他还未醒,隐隐要入魔障。”张对雪唇角微张,随后又抿紧,面上一片愁云惨淡,“总之,情况很差。当时冲在最前头的,如今基本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过还好,小越运气不错,没受什么影响,小贺你也是,我后来寻不到你,差点急疯了。”
“你走后我发现我离小越很近,便顺手将他拉了一把,不等我们俩出来呢,那魔物便已经被檀哥一剑斩死了。”贺亭瞳面不改色,“算我们运气好。”
越千旬:“救我们的是秦先生?于盐屋”
贺亭瞳侧头,眉眼弯弯,“那是自然,不然还能有第二个檀哥不成?”
越千旬低着头,蔫巴巴哦了一声,到底没有多问。
作者有话要说:
小扶:这是报酬
小贺:利息收的有点多。
新的一个月,恢复正常日更,更新时间不固定,应该都在十二点以前。今天是例外……超时了ORZ
第67章 青云(四十五)
云止停尸在抱拙堂,里头人员已经清空了,他房间里垒了冰,寒意彻骨。
贺亭瞳去后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少年面色苍白灰败,生机全无,确实已经是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便将布重新蒙上去,抬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低头退出门去。
如今还在调查中,他也不可能烧纸钱,只能象征性的给人拜了拜,然后便悲痛地晕厥过去,倒在扶风焉怀里,让人搀扶着抬到了院子外面去。
抱拙堂此时分作两半,一边放着云止的尸首,另一边放着沈奚垣遗留下来的壳子,元神已散,躯壳其中还残余着几丝魔气,已经被仙盟接手封存,如今派了人去侦查沈奚垣的来往路径,看能不能再揪出几个魔族或叛徒。
不过寒山境距离青云书院甚远,想要查个一清二楚,最起码也得花上数月。还有云止的死讯,三两日便会传到玉衡宗宗主的耳中,但他想要过来奔丧也得耗上一月有余。
云止与沈奚垣关系本就不正常,自己若是查到了寒山境去……贺亭瞳目光偏转,落在身侧扶风焉身上。
对方正盯着天上太阳看,燕子衔泥来去,落在屋檐底下做窝,再正常不过的场景,扶风焉却看的入神。
相识已经一年有余,这位哥半分不见厌倦,反而越待越起劲,大有粘在他身后一辈子意思。
扶风焉对他的视线一向很敏感,见贺亭瞳盯着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冲着他很温柔地笑。
伪装过的双眸漆黑,在阳光下清透安静若一汪潭水,没有紫瞳那般妖异,显出几分乖巧祥和,不过样貌还是实打实的出色,全心全意盯着他时,有种极真挚的痴迷,叫人从心底打一哆嗦。
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挪走,贺亭瞳在心里叨念了几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随后逃避般盯向旁边正在掰手指头的越千旬,一掌拍去,“你在想什么?”
越千旬吓了一跳,像是被抓包般满脸惶恐,磕磕绊绊道:“想……想什么?我能想什么啊?啊……说到想,我在想作业!对,木夫子给我布置的八阵图还未补完,那个阵好难啊!”
言罢将两只手插进了头发丝里,越千旬挠来挠去,看起来分外苦恼。
“阵?你都解了半个月的阵了还没有头绪吗?”张对雪坐在门槛上,半支着头,眼睫低垂,瞧着亦是情绪低落,他脚尖在地面上蹭来蹭去,蹭来蹭去,几乎要挖出一个坑来,“实在不行可以去琅嬛阁看书,啊,不过那里被封了。”
“也不知道里头情况如何,元辰宫会不会派人过来……少宫主到底醒了没?”
“还有两月便是他生辰,他那日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张对雪抱住了脑袋,双眼睁大,“他又救我一次,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智商真的有那么低吗?为什么听不懂?”
贺亭瞳竖起耳朵:“什么叫又?”
张对雪抿唇,透着股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低头喃喃道:“我真的打算和他断了的,但是……小贺,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受伤,我便觉得心头发紧,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脚自己先动了。”
这点贺亭瞳其实挺清楚,那天某人从半空坠落,张对雪腿一抬就冲着那边去了,再怎么嘴硬,他心中终究还是放不下,毕竟那么多年相处,无微不至,几乎无所不从的照顾宠爱,就算是养只宠物也该有感情了。
上一世张对雪痴迷谢玄霄几十年,直到命中最后十年才清醒,这一世还未出现后面那些纠葛,便是有争吵也是小打小闹,更何况张对雪本就重情重义,不比谢玄霄天性凉薄,如今念念不舍,实属人之常情。
“救人一命,是你心善,有什么可犹豫的?”贺亭瞳目光温和,“元辰宫阖宫上下都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张对雪耳根一红,磕磕绊绊道:“不说这个,就……后来我扛着那谁出去的时候,遇到了被魔息浸染发狂的其他人,当时灵力不足,我双拳难敌四手,被困在原地,险些让他们按进魔息中去……是他舍身救了我。”
“然后他发狂了,彻底入了魔障,失去意识后却并没有对我动手。”张对雪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很奇妙的困惑,“他抱着我出了那魔物的识海心域,一路上不发一语,只是看着我哭。”
“为什么要哭呢?哭的好伤心,好似心死了一般。”张对雪两眼写着茫然,“他有那么多东西,天赋,权利,所有人的关注,少宫主生来便是万众瞩目的……”
可在混沌不堪的黑暗中,谢玄霄全身上下都被污秽浸满时,却用最后一点灵力制作出一个禁制,将他罩在其中,抱着他,一瘸一拐逃出去,还安慰他,不要怕,那失去意识后疯狂绝望的眼神看的他心头发紧,莫名就想跟着一起掉眼泪。
少宫主看起来很痛,彻骨的痛。
张对雪只是觉得疑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玩物,是高位者闲暇无趣时养来逗闷的鸟儿……宫里其他人他们从来都是这样说的,少宫主有时给他的感觉亦是如此。
他在雕琢他,为了记忆里某个影子,张对雪以为自己是替身,可当谢玄霄神志全无时,含糊不清的喉咙中涌出的依旧是他的名字……
真情或是假意他向来分辨的清,唯有对上谢玄霄时,那种几乎敏锐的直觉却失效了。
旁侧越千旬抱着膝盖,侧头,努嘴:“承认吧,你对他还有感情!”
张对雪脸一僵,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你有哦。”扶风焉将脑袋搁在贺亭瞳头顶上,偷偷望过来,两眼放光,“根据我的观察,你对他余情未了,谢玄霄段位很高,一时沦陷并不可耻。”
张对雪:“………”
“觉得困惑,不如去问清楚。”贺亭瞳在旁侧道,“与其思来想去,担惊受怕,不如去看看他。”
“可琅嬛阁现在封了。”张对雪低沉道,“更何况有许多人守着呢,哪里轮得到我?今晨才被赶出来……”
“小意思。”贺亭瞳起身,“大家都是同窗嘛,同窗昏迷不醒,互相探病,实属正常。”
越千旬:“人之常情。”
扶风焉:“并无不妥。”
三人齐刷刷起身,少年身影将张对雪淹没,贺亭瞳伸手一拉,“元辰宫离青云书院不算太远,若用上传送阵,算算日子,再过上个三五日多半就要来人带他走了。”
“你是元辰宫的门人,有没有想过今后是留在青云书院,还是同他一起走?”
张对雪脚步渐缓。
“若是回宗,你与谢玄霄还有许多时间相处,可以理清楚你们之间的感情和问题。”贺亭瞳提醒,“若是留在书院,你们下次再见,多半要三年或是更久后了。”
*
琅嬛阁外守着的仙官最多。
毕竟此次重伤的是他们少宫主,陆夫子发了大火,又险些和院长打架,被接管后也不安分,仙盟看守的人自然也格外的多。
贺亭瞳站在不远处,看着里头人来来去去,青阳一脉的衣裳确实好看,大抵是因为主掌春之一季,值守仙官的外裳也都葱茏翠绿,里衣却是一层鹅黄,像枝头新发的绿叶,飘荡来去,赏心悦目。
扶风焉歪头靠近,“你喜欢?”
贺亭瞳伸手将人戳开一点,“好看的事物谁不喜欢?”
张对雪在另外一侧焦虑地走来走去,“能进吗?看样子好像不能进,我们也许会被拦下来,万一再叫来了先生,又要给他们添麻烦……”
贺亭瞳却指了指院落里的墙角,“还记得当年你被谢玄霄关在里头,我们怎么救你出来的不?”
张对雪:“……记得。”
贺亭瞳:“你对术法向来有见解,遁土肯定难不倒你。我们去给你打掩护,怎么钻进去,你自己看。”
言罢,贺亭瞳一挥手大摇大摆过去,对着看守在门口的那一列仙官们打了个招呼,熟练的攀谈起来。
大门外守了四人,本来徐静真手下人大都也是从青云书院出来的,勉强可以称得上一句师兄,瞧见同宗剑修,尤其又是归离剑主门下,便多问上几句,态度相当温和。
只是他们在门口攀谈,很自然的就将困兽般锁在里头的陆夫子给引过来,只听得一声怒吼,随后便是老头子气急败坏的一声,“小贼,尔等怎敢登堂入室!”
贺亭瞳声音十分无辜,“听闻谢少宫主重伤,特来看望,不知少宫主醒否?”
姻缘镜此行出事,本就是因为云止诬告贺亭瞳为夺舍之人,谢玄霄设来打算将人清除的,这次所有人被秦檀踹进去,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现在贺亭瞳在大门口活蹦乱跳,谢玄霄还躺在床上凶多吉少,怎么看都是示威嘲讽来了。
陆夫子向来霸道,怎么会容忍此番挑衅,当即冲过来,就要给这几个臭小子好看。
四周围绕的仙官当然不允,三两个人很难将人治住,好在看守够多,听到动静纷纷赶过来拉架,一时间琅嬛阁门口鸡飞狗跳,吵闹个不行。
此处楼宇重重,大多都在养病,一吵起架来顿时有不少受伤较轻的少年探出头来看戏,还有人隔着楼层冲着贺亭瞳大喊多谢的——那日混乱,他那一嗓子确实劝退不少人。
贺亭瞳拱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陆夫子气了个倒仰。
张对雪则趁乱挖土,沿着从前老路钻进谢玄霄的房间,咔嚓两声,顶开石砖。
线香静燃,一室明光,谢玄霄靠在床头,目光幽暗,浑身上下好似都藏在阴影里,望见张对雪时眉眼微抬,继而缓缓一笑,轻声道:“小雪,我们成亲吧。”
张对雪:“……”
他顶着石砖的脑袋又默默缩回去,咔嚓一声,严丝合缝,仿佛没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紧急撤回一枚张对雪。
少宫主:恨嫁中。
第68章 青云(四十六)
谢玄霄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他受伤颇重,如今用不了灵力,全身软痛,一时竟难以起身,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不过将自己的身体支起,便仿佛用尽了力气,汗湿重衣。
手指扣在石砖缝,艰难地爬行,他看着那道关闭的口子,瞳孔颤抖,抛却了一向的矜持儒雅,急切道:“小雪!张对雪,求求你,别走!”
片刻后,青砖又被人顶了起来,张对雪灰头土脸,一双眼睛隔着缝隙将他望着,良久,少年无奈叹息一声,到底还是从地底爬了上来,蹲在谢玄霄面前,一双沾了灰土的手伸过来想将那双眼睛下冒出来的泪水擦掉,可伸出去后凝在半空,又转了个弯去旁侧的浴桶里净手,等他擦干净后,谢玄霄已经自己坐直了,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脆弱崩溃好像都是幻觉,那张脸又恢复到从前的矜贵高傲。
“你来看我了。”
“……嗯。”
这一年来太忙,张对雪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少观察他了,骤然打量,居然有一种说不清的陌生感。
幼年时他是仆从,后来他是“爱宠”,对于谢玄霄,他从来都是跟在身后仰望着,看着对方的背影挡在自己身前,遮风避雨。
他们的地位从来都是悬殊的,他被宠爱,却依旧需要隐忍,退让,揣摩谢玄霄蹙眉时每一个心思,然后加以改正。
可不知何时,他好像很久没有跟在谢玄霄身后,或是躺在谢玄霄膝上了,现在的他甚至可以平静的望着对方,直视那双眼睛,看着里面不修边幅的自己。
黑了,瘦了,头发半长不短,参差不齐,沾在脸上,一点也不好看。
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小白牙。
“少宫主,我过来看你。”张对雪托住了谢玄霄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重新挪到床榻上,“你还伤着,不要乱动。”
“少宫主,”张对雪看着他额上冷汗,关切道,“你感觉如何?”
见人盯着自己不语,张对雪捉摸不透,想不透就暂时不想了,转而去看谢玄霄的膝盖,只是在地上摔的那一下,顿时磕出了一片青紫,瞧着有几分骇人。
下意识寻了药给人擦上,张对雪坐在旁边按着伤处静默不语,两人都不言语,气氛一时极为尴尬。
正犹豫着如何同谢玄霄沟通时,他手腕忽地被牢牢攥住了,谢玄霄指尖冷如寒冰,冻得人发抖,声音却是异样的温和,轻柔的像一场春日的幻梦,“小雪,后日我便要回宗,你要留在书院,还是同我一起回去?”
“后日?这么快吗?”张对雪一愣,想到贺亭瞳方才说的话,手指蜷缩,眸光也黯淡下来。
他并不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还有许多事情不懂,可凭心而论,就像越千旬说的,他放不下少宫主,谢玄霄好看,温柔,体贴,对他很好,只是偶尔会有一些说不出的独断专行,除了控制欲太强外,作为一个伴侣,他已经很好很好了,可这样很好很好的人,他依旧觉得不够。
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谢玄霄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可是……可是他偏偏是贪求那颗心的,他要的从来都是不含一丝杂质的真心。
“与我一起回去吧。”谢玄霄抚着少年逐渐张开的眉眼,目光中透露着他自己都不曾差距的痴迷,“我将冠礼,待我回宗,便向父亲求请,昭告天下,娶你为妻,往后百年,千年,万年,你我夫妻一体,恩爱不离,可好?”
一丝长发从肩头滑落,张对雪眼尖的发现谢玄霄鬓角处居然有了一丝白发。已经有青年轮廓的爱人将他望着,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温柔,温柔到近乎哀求。
张对雪眼眶一红,他缓缓低头,抓着谢玄霄的襟口,颤声道:“谢玄霄,我爱你,喜欢你,舍不得你……”
谢玄霄抬起沉重的双手,恨不得将人箍进怀中,他半垂下眼睫,掩下更深层的情绪,“我也是——”
“所以我们分开吧。”张对雪低语,“我不要回元辰宫,我要留在青云书院,我要学剑,我要入仙盟,我要斩妖除魔,庇佑九州。”
“我不想成亲,”张对雪将谢玄霄的怀抱推开,看着眼前人紧缩的瞳孔,轻声问,“少宫主,你喜欢的是我这张脸,还是我这个人?”
谢玄霄张口正要回答,可盯着那双眼睛,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房间里香线燃到了底,张对雪给谢玄霄盖好了被子,他拍了拍手,轻松道:“少宫主,你年纪还小着呢,成个屁的亲哦!且再快活几年,若是往后……若是往后,你看清自己的心,还可以反悔。”
“不然若是与我成亲,小人最是善妒,小肚鸡肠,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你多看别的仙子美人一眼,我都会气死,必定三天两头同你打架,挠花你的脸。”张对雪三两步后退,搬起那块砖石,他好像一下子想通了太多,挥挥手,重新退回了洞里,“少宫主,你现在都有白头发了,等之后,小心被我早早气成一个小老头,到那时色衰爱弛,我就不喜欢你了。”
谢玄霄骤然挺直了身体,怒道:“你——”
“三年吧,三年后九曜大比,若那时我还喜欢你,你还喜欢我,那我们就旧情复燃,如何?”
谢玄霄抓着被子,指骨泛白,青筋毕露,唇角都咬出了血,他看着张对雪老鼠一样爬走,到底还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房间里重归寂静,他抬手,指着那处未封闭完全的缝隙,抖着声音道,“去,去将他抓来,捆来,怎么样都好,后日带着他一起走。”
房间阴影处,有黑色身影游动,只是将要出门时,又听见重重帷缦后少年一道低喝,“算了。”
好像是对他说的,又好像在自言自语,“随他去吧……三年,不过三年而已,兴许我就将他忘了。”
*
贺亭瞳在门口将陆夫子气了个倒仰,这边动静太大,最后引来了秦檀,归离剑主就贺亭瞳不够尊老一事表示了严重的批评教育,然后把小兔崽子领走了。
秦檀一手一个,大步流星,他身高腿又长,一步恨不能抵别人两步,贺亭瞳后衣领让人提着,只能小跑,旁边的越千旬本就最矮,身体如今虚弱中,跑路也跟不上,扑腾两下就放弃挣扎,两腿一蹬,任由秦檀拖着他走了。
“你们几个怎么跑出来的?”秦檀问,声音冷冽,审犯人似的。
“我想去看云止如何了,哭了一通,便让人放出来了。”贺亭瞳仰头,一脸单纯,“那位仙君头戴帷帽,瞧不清面容,听称呼,好像是徐院长的侄子。”
秦檀嗯了一声,“即是看云止为何跑到琅嬛阁来了?迷路也不至于偏这么远吧?”
“当然是随便逛逛,透个气……”贺亭瞳呵呵笑,秦檀墨眉一扬,“那你呢?张对雪,他们是过来透气,你是过来打洞来了?”
鬼鬼祟祟藏在墙角的张对雪浑身一僵,片刻后从阴影里走出来,垂着脑袋认错,“秦先生,学生错了。”
“别人元神受创都是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我看你们几个倒是格外与众不同。”秦檀松开手,“既然有力气乱跑,那这力气也别白费了,跟着巡防吧。”
就此,出来放风的四人被编入巡逻队伍,开始了夜间值守的苦日子。
青云书院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今被围的铁桶一般,百草阁里满员,药庐里住不下,症状轻些的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休养生息,平日里需要有人定时送药,现下人手不够,即是看守,也是跑腿,贺亭瞳一手提着大食盒,跑来跑去,实在累的可以。
两天后,元辰宫来了人,一列百余人的队伍,簇拥着宽大的白玉龙车,卷着云雾停在门口,霞光万丈,一时间青云书院的大门口都被照得彤红。
佩环当啷,仙音缭绕,徐院长亲自出门来送,谢玄霄戴着兜帽,整张脸都藏在帽沿下,他已经能走路了,只是动作迟缓,但腰背挺直,看起来还是颇有气势。
只是上车前缓缓回头,青云书院如今大多学生都被关着,此刻除却来相送的先生们,以及仙盟的仙官外,并无他人。
收回视线,他俯身上车,放下了垂帘。
元辰宫此行为接少宫主回宗,另外也为给少宫主出气,能有魔族入侵青云书院,还叫他伤了这么多人,元辰宫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车队走了,却另有一支队伍留了下来,一共六人,穿着属于元辰宫的橙金锦衣,衣袍边上金光滚动,贵气难言,让陆夫子迎皇帝一般迎了进去。
张对雪与贺亭瞳藏在石碑后,瞥见那人后脸色骤变,瞬间蹲下,骂了一声,“不是吧,这货怎么来了!”
贺亭瞳摸着下巴,目光扫过为首那人,低声问道,“死对头?”
“不算。”张对雪低声道:“他想我死,我可没想杀他。”
贺亭瞳了然,“旧情敌啊?”
“……不是,他不喜欢男人,就是……讨厌断袖而已。”张对雪捂着脸补充,“深恶痛绝。”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霄消失三年,放心,小雪不会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感情里面,看不清自己的从来都是3x
即将开启新副本。
第69章 青云(四十七)
“那人名虞柳,是元辰宫月宫弟子,与少宫主一同长大,算是……算是家臣。”张对雪认真解释,“只是后来少宫主不知怎地忽然看中我,又将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还为了我忤逆宫主,一开始是嫉妒,后来撞见少宫主亲我,他便受了刺激,说我狐媚惑主,三番两次想将我除之后快,下手颇为狠毒。”
“你与扶兄亲近时万不要让他撞见,此人脑子有病,吃了炸药桶般,二话不说便要同人动手的!”
贺亭瞳疑惑扭头,“我几时与扶风焉亲近了?”
张对雪一脸你不要再装了的表情,“那日遇险我们所有人都失去意识,醒来后我们都在自己房间,唯有你与扶兄躺在一处。”
“又不是没有床,怎么就你们俩睡在一处?不要告诉我你们是深夜在房里讨论剑术。”
贺亭瞳:“………”
越千旬在底下补充,“而且那日扶哥人都醒了,非但不回自己房间,反倒还将你抱着,哪个好兄弟这么贴心的啊?反正我不会。”
旁边扶风焉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贺亭瞳:“………”他有些头痛,不免按住了脑袋。
“记住,往后要克制。”张对雪拍拍他的肩头,然后躬着腰身往后挪,“对了,你们帮我向秦先生请几天假,我好避一避风头。”
语毕,挥一挥手,张对雪就此溜走。
张对雪想的挺好,可惜光是请几天假完全不够,元辰宫来的那几人直接住青云书院里了,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元辰宫里一来人,便如同释放了一个信号,接下来的数日里其余世家宗门也纷纷派人前来,有些是接了少爷公子们回去养伤,当然,更多的是留在此处讨要个说法。
认罪,补偿,或者单纯过来吵架,青云书院门前除却招生时,从未如此热闹过。
一架架的灵车玉舟,仙鹤鸾鸟停在青云书院门口,排场一个比一个大,光是鸟兽都快将门口挤爆了。
贺亭瞳在门口给仙鹤喂丹药,目光一扫过去,谢,徐,陆,白,相里氏……修真界有名有姓的基本全来了。
摸了摸毛绒绒的鸟脖子,贺亭瞳从围栏上跳下来,正打算在四周多转转,去凑热闹,听些八卦,刚走到侧门口,忽然瞧见远方树下有个灰扑扑的人冲着他挥手,脚步一顿,还是凑上前去,“道友何事?”
“这位小友,敢问青云书院千机院如何去?”
宽袍大袖的青年冲着他遥遥一拱手,抬头时露出一双眼,阳光下的瞳色一只纯黑,另一只却透着点隐约暗紫。
贺亭瞳眯眼,缓缓上前,扶住对方的手指,“您是?”
“我为傅氏门人,听闻有家中小辈受伤,特来探望。”青年彬彬有礼,“不知小友可识得傅白榆?应是入了千机阁胥夫子门下。”
贺亭瞳一拍掌心,了然大悟状,“自然认得,傅大公子声名远扬,我也颇受他恩惠呢!”
“来,您这边请。”将人一领,贺亭瞳带着对方就上了山门。
傅氏大本营远在星洲,过来最起码也要半个月左右,此人应当是傅氏正在游历的门人。身上的衣服看不清材质,应是法衣,两手空空,没有灵器也没有什么坐骑,一身灰白长袍,全身上下的饰品唯有一只玉佩。
贺亭瞳虚虚扫过几眼,总觉得那玉佩有点眼熟。
看着看着,那青年有些不自在地将手挪过去,偷偷将玉牌摘下默默藏进了怀中,“多谢小友引路,只是这玉牌为一件重要法器,并不能相赠。”
他在自己的大袖子里摸来摸去,最后什么都没摸出来,耳根一红,“傅某出门时匆忙,身上并无财物,但白榆向来受宠,他那边法器众多,待会儿可任由小友挑拣。”
贺亭瞳一愣,失笑道,“我为书院弟子,亦是傅公子同窗,为您引路只是尽一点同窗之谊罢了,这是分内之事,不需要打赏,方才只是觉得那玉雕的很美,想必出自大师之手,故而多看了两眼,若有冒犯,还望前辈海涵。”
领着青年进入千机阁境内,贺亭瞳侧身让路,指着前方石板小径轻声道:“往前五百米右转第三间便是傅师兄的住所,书院里还有不少杂事,就不送您过去了。”
“多谢。”青年往前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妥,回头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贺亭瞳已经走远了,他脚程快,身影很快消失在蜿蜒小路里。
*
傅白榆躺在床上发呆。
前几日跟着谢玄霄干架,果不其然,又被卖了,一团黑气涌过来,他当场就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还好他们傅氏一族有少君庇佑,邪不侵体,那魔息对他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当胸一撞,后面打架时消耗过多灵力,他脱了力,被救出来后昏迷了三天。
那三天里不管灌什么药都不见动静,若非呼吸顺畅,险些叫人以为他死了。傅氏修炼法门与其他人不太一样,书院医修分辨不清,不敢乱来,胥夫子只得休书一封,十万火急,传到星洲傅氏老家去,傅氏家主便就近摇人,摇来了正在任务中的这位。
傅白榆在床上翻滚,百无聊赖中又摸出了通讯灵器翻看。他睡了几天几夜,精神头养足了,甚是舒坦,只是这段时间累来累去,他实在不想动,也不想出去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打招呼。谢玄霄一走,青云书院里头最显贵的莫过于他了,此刻出去大概又要对上那些不认识的叔伯舅婶,说是沾亲带故,实际上八百代开外的远亲寒暄,有那时间还不如躺在房里看书聊八卦。
通讯灵器里谢玄霄那侧冒着字,问书院近况,当然,旁敲侧击问着张对雪的情况,言语措辞里的意思也就是让他们帮忙多看着点,怕他的小媳妇儿受了欺负。
这点傅白榆倒是清楚,谢玄霄走的心不甘情不愿,是叫元辰宫的长老们半押回去的,回去后便是治伤闭关,没个一年半载的怕是很难看见他人影了。
傅白榆翘着腿嗤了一声,那张对雪见天的与姓贺的凑在一处,打架又那般厉害,这书院里还有谁能欺负的了他啊?与其担心张对雪,还不如赶紧的将他被打碎的灵器赔上一赔,每次打架,他上了这几个就跑了,卖队友实在假仁假义。
不等他嘲讽,相里玄的消息缓缓冒出来,“帮不了你,我也要回去了。”
傅白榆猛地坐了起来。
相里玄要走?他若走了,那青云书院这届修为最高的岂不就是他了?
不等他美滋滋写信告别,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傅白榆头也不抬,随意道:“吃的放门口。”
好半天没听到应声,片刻后他不耐烦扭头,“听到没……三伯?!”
掌心的通讯灵器掉在地上,傅白榆猛地坐起来,“您怎么来了?”
青年推开大门,缓步进来,动作一板一眼,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眉目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蔼,“我在附近游历,你爹发了消息,我便过来看看你。听闻你晕厥三日,灵脉运行如何?身体可还受的住?手伸出来,伯伯给你诊诊。”
傅白榆猛然缩回了手,“不必,我已大好。”毕竟也不可能说他这是睡着了。
他这三伯傅清让是他爹那辈最为出色的一个,被上头选中,常年在仙宫当差,只在逢年过节会瞧见几眼,幼时他会缠着长辈玩,只是如今年纪大了,难免生分。
见长辈,就会拘谨。
傅白榆原本撑头趴在床上扭成一根麻花,此刻也不由得翻了个身,变作平躺,只是腰背下意识挺直,像条硬邦邦的咸鱼。
“白榆,我方才来时迷路,多亏一位小友替我引路。”傅清让微笑,笑容透着说不出的温和,“三伯很是感激,只是身上别无他物,你这里可有什么不错的灵宝法器可以送人?”
傅白榆:“啊……啊??”
他脑中警铃大作,眼看傅清让抬手,只觉不妙,还不等他后退,就看见自己三伯随手一掏,直接就掏来了他的储物灵器,顿时里头金灿灿各种各样的玩意乱七八糟砸了一床。
*
贺亭瞳眉头紧蹙,他想着方才看见的那人,对方腰间的玉佩材质似木似玉,上面雕琢一圈莲花纹,内填朱砂金箔,诡异繁复,极为特殊。
他应当在哪里看过。
出了千机阁的山门,他一路往下,绕了一圈子,转过广泽湖,穿过栈道,看见空中的柳絮,若连绵飞雪。
某一瞬间,他刚想起一点微妙关联,下一瞬却听见前头院落里传来一声怒吼,是相里灵泽气急败坏的声音,“我没有,是他恩将仇报诬陷我!”
“为什么不信,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我与他到底谁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天音阁外,人群聚拢绕成一圈,相里灵泽摔了杯子,砸了古琴,一头长发散乱,衣衫不整,他赤着脚踩在地上,恶狠狠盯着眼前的女人。
“娘亲,你真的是我的娘亲吗?”他声音沙哑,里头好像能沥出血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看看我?我也受伤了,我也很痛……”
“他就这么重要?”相里灵泽死死拽着相里玄的手腕,将那素白的腕子捏出艳红的掌印来,“他明明就是个鸠占鹊巢的——”
“啪——”
极其清脆响亮的一声,随后是女人冷酷到极致的声音,“相里灵泽,你太过任性了。”
梳着妇人发髻的高挑女子居高临下,看着侧着头,眼眶通红的少年,有些厌恶地擦了擦手指,“我已问了你们夫子,你在书院不思进取,成绩垫底,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修为底下也就罢了,此次出事,不知帮忙,还尽会扯后腿,将你兄长害的丹台受创。”
“你一剑重伤他元神,今日又伤了他的手,竟还有脸在这同他争风吃醋,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有没有一点教养!”
“怎么都教不会的东西!”
相里灵泽浑身一颤,他扭头向旁边望去,身侧相里玄垂着头,左手按住右手手掌,指缝中暗红弥漫,少年一言不发,整张脸落在阴影里,看不清任何表情。
片刻后,相里灵泽的手指渐渐失去力气,滑落,垂进宽大的袖摆中去。
“哈……”
他苦笑,通红的眼眶盯着相里玄的身影,收敛了所有表情,冷冰冰道:“我真蠢,你赢了。”
“带走。”满头珠翠的女人转身,她牵住相里玄的胳膊,挽起袖子看了眼儿子手腕上的指印,还有手背上那一道被匕首洞穿的伤口,眉头紧蹙,卷起帕子将血窟窿捂住,随后便拉着相里玄离开,身边仙侍自然分开一条路,将所有人拦在外侧。
相里玄跟在后面不愿挪动,被两个侍从近乎是半押着,生拽出去。
其实天音阁受损并不严重,加之这段时间的休养补足了精神,故而四周都是看戏吃瓜的人,绕成极大一圈,在旁边凑热闹。
一群人窃窃私语,贺亭瞳便在人群外围低声打听,“好吓人,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魔族入侵那件事,相里氏觉得咱们书院不安全,要将两个儿子带回去养,相里灵泽不愿意呢。”
“听说那日相里灵泽被魔气所污浊,陷入魔障,困在姻缘镜里的时候提着刀乱砍,他哥为了制止他,反而被他一刀斩了元神,幸好当时归离剑主来的快,魔息散的干净,不然相里玄差点就不回来。”
“不止,他们俩出来后又起了争执,相里玄好心端药给他,相里灵泽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一刀伤了相里玄右手,幸好并未影响根骨,不然只怕要影响弹琴了。”
“唉,都是兄弟,何必如此,若我有这样一个天才兄长护着,整日在家躺平玩乐就是,何须争来争去,当个富贵闲人也挺好。”
“还是不知足。”
“那相里灵泽妒心如此之重,不可深交啊!”
“此事发生后,相里夫人要带着他们回家,就是不知为何相里灵泽不肯走,从屋子里闹到外面,都吵了有一个时辰了。”
“大概是怕回去受惩戒吧……”
……
隔着人群缝隙,贺亭瞳看着面无表情的相里玄和不住挣扎连脚都划破了的相里灵泽,眉头微蹙。
相里氏一行几十人,说是接回,更像是押送。
走了不过数十步,原本像一条死狗般沉寂的相里灵泽复又挣扎起来,他咬着钳制他的人的手臂,趁着对方吃痛松手之际挣脱开禁锢,后退数步,盯着前方那几人大喊道:“我不回去,你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们了!”
“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解释都是狡辩,既然我是个恶人,坏蛋,蠢货,污了家风名声,那我不配入贵仙府。”
“你们带相里玄一人回去好了,”相里灵泽后退,形容疯癫,“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你们将我除名吧,本来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什么狗屁的相里氏三公子我不要当了,你们爱给谁给谁,给狗都行,不要再找我了!”
他三番两次挣扎忤逆,已经叫人失去了全部耐心,女人面容冷漠,目光瞟向四周围观众人,只是迟疑片刻,抬手一挥,即刻有人追上相里灵泽,截断灵脉,捂住他的嘴,见人还在挣扎,女人一个眼神,下一瞬,随侍竟是直接动手卸了相里灵泽的下巴。
少年喉头中涌出惨痛的呜咽声,仿佛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让人反拧住双臂,直接抬走。
这一幕过于暴力,围观众人浑身一颤,在他们离开时,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线。
相里氏的产业遍布九州,除却航运外,私底下还有不少脏活。世家不同于仙宗,仙宗行事再怎么样还得讲一个理字,可世家大门一关,那便都是他们的家务事,父教子,天经地义。
相里灵泽大逆不道,便是被扒掉一层皮,旁人也只会夸上一句,相里氏家风甚严,教子有方。
贺亭瞳略微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上前一步,伸手拦住贵妇去路,抬手行了一礼,“相里夫人留步。”
女人眼尾狭长收窄,看人时并不低头,只略微垂了下眼珠,显出十分的高傲刻薄,“何事?”
“徐院长有请,”贺亭瞳摊手,指向了书院最高处,“说有事同您商议。”
“哦?”女人嗤笑一声,“他这是想通了?”
贺亭瞳垂眸不语,“我只是个传话的学生,别的不知。”
女人松手,拢了拢肩头披帛,纡尊降贵道,“带路。”
重重人群之后,贺亭瞳抬头,看见了被人半扛着,涕泪纵横的相里灵泽,他发不出声音,浑身一颤一颤,脸憋的通红。
就算平日里再怎么嚣张,终究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打断了骨头,扼住了咽喉,再怎么反抗也是徒劳。
手一挥,贵妇示意其他人将这两兄弟先行带走,贺亭瞳却又添了一句,“两位公子也需同去。”
女人闻言哦了一声,尾音上挑,“你确定?”
“两位公子是正经入学上了名册的,退学需去徐院长处消去青云书院名碟方可离开,有始有终,才不坏了规矩。”贺亭瞳转身引路,“夫人,您这边请。”
女子眉头一蹙,复又舒展,她打量贺亭瞳两眼,不知想了些什么,嗤笑一声,“倒是眼生,你叫什么,哪个宗门的?”
“贺亭瞳,无门无派,小小散修,不足挂齿。”负手而立,贺亭瞳不卑不亢,抬手示意女人过去。
“既是无门无派,可得小心……”女人声音压的极低,嘴角上勾,她越过贺亭瞳大步向前,擦肩而过时警告道,“若敢戏弄,你这小命大概就难保了。”
*
徐院长常年往外跑,这段时间倒是难得安静,兢兢业业处理着书院善后工作,应付着那群过来讨要说法的学生家长们。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只死了一个偏远小宗的弟子,玉衡宗无足轻重,插不上话,更何况几番查探下发现云止与沈奚垣的关系并不简单,仙盟一道密令发去,玉衡宗宗主当即表示一切与玉衡宗无关,列了八页纸的灵笺开脱切割,最后只道孽子咎由自取,老天有眼,他就不过来了,云止遗体交给仙盟处置即可。
他这边断的干脆利落,另一侧徐静真着人审问,查了云止的日常往来,抽丝剥茧,却发现谢玄霄与云止之间隐有勾结。
这事做的实在不体面,摊开来只会闹的更难堪,多方衡量之下,元辰宫选择息事宁人,领着谢玄霄回了老家。
元辰宫这个苦主都没找茬,其余大小仙宗便是心中有怨气,也只能憋着,不敢乱发,偷偷将视线落在相里氏身上,本来打算看这家会如何处理,结果相里氏夫人一来便开始打孩子,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直到贺亭瞳领着相里氏大夫人,一群人浩浩荡荡来了徐院长的屋子,从前厅到后院塞的满满当当,提刀带剑,抄家似的。
徐院长从椅子上蹿起来,“你们这是要……”
贺亭瞳紧急堵嘴,“院长,人已按您的要求带过来了。”
徐院长目光扫过相里氏夫人的脸,后背一冷,瞪着贺亭瞳咬牙低语道,“我什么要求啊,我怎么不知道……”
贺亭瞳抬头,近乎求救般冲着他挤眉弄眼,“相里氏两位公子要退学,学生特地带他们来取回名牒,院长您帮忙找找。”
“想退学那就退啊,要什么名牒,直接出门右转不送啊。”
徐院长笑看着贺亭瞳,同样以视线示意,在瞅到进门坐下的相里夫人后,脸都绿了,从牙缝里蹦出来一行,“我躲她还来不及,你往我脸上带!”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院长,你学生快被人打死了。”贺亭瞳一个侧身,露出他身后跟着的另外几人。
徐院长正要怎么想些乱七八糟的话糊弄,目光一瞥,就看见鞋也没穿,脸上带着一个通红巴掌印,被人推搡着进来时,还淌着鼻血的相里灵泽。
往日神采飞扬的相里氏三公子,现在如丧家之犬,摇摇欲坠,却还死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一双通红的眼睛里,说不清是悲戚更多还是愤怒更多,看表情就知道他多半在琢磨着如何报复回去。
十七岁的少年郎,善恶只在一念间。
徐院长看了眼贺亭瞳,对方又眨巴了一下那双大眼睛,走到另一侧去给他们倒茶。
他这学生,是故意将人带过来给他看的。
相里夫人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曲指敲了敲桌面,“徐院长,找我何事?有什么话何必遮遮掩掩,直说便是。”
徐院长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脑子一转,似是而非道:“你如今既来了书院,便也免了我去寻,可还记得去岁老夫说的那件事,劳烦大夫人给您当家的带句话。”
女人抬眼,眉梢微挑,“你这是想通了?”
徐院长一挥手,示意其他人出去。只是在贺亭瞳路过时,低声道,“我那侄儿在侧殿午睡,你们在外面莫要大声喧嚷,吵了他清净。”
贺亭瞳了然,点头称是,领着其余人等退出门外,在长廊上候着。
徐院长和相里夫人的说话声随着关门,彻底消失不见。而相里灵泽脚底在拖拽时被划伤,此刻还出着血,走路不稳,差点摔倒,。
贺亭瞳险险将人一扶,刚搀扶起来,旁边的侍从顿时面色不善地围了过来。
“各位仙长,此处为青云书院,可不是相里氏祖宅。”贺亭瞳半撑着相里灵泽走到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地后,让人曲腿坐着,他则半抬起头,一脸天真无邪,“我只是扶他一把而已,可不是杀人放火,作什么这般盯着我?你们好凶啊。”
“此乃我等府中家世,与尔等外人无关,还不速速退下。”有随侍出声喝止,随后几人过来要将贺亭瞳拉走。
相里灵泽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他抓着贺亭瞳的袖子,下巴被卸了,说不清话,却还是能听见他从喉咙出发出的怒吼,“谁、敢!”
当然,他的威胁并不奏效,还是有人围了过来,抓小鸡一般要将贺亭瞳提走丢掉,相里灵泽反骨顿生,死死抱住贺亭瞳的腰不肯撒手。
在有人去掰他手指头时,旁侧相里玄出口制止,“都住手。”
少年袖摆被血浸红了一大片,右掌缠着帕子,外边渗出一片红,他站的端正笔直,无论何时何地,瞧着都自有一派世家风仪,侧头一扫,淡淡道:“别吵,容易误事。”
说完他便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根枯朽的木桩。他总是这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空茫飘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围的侍从听话的停下动作,复又守在门边,占据方位,将人牢牢锁在自己视线里。
贺亭瞳坐在相里灵泽旁边,抬起他的下巴,左看右看,轻微一捏,咔哧一声将他错位的下巴接回去,看着满脸血和泪的相里灵泽,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当真不想回去?”
他如此一问,旁侧看守的侍女顿时上前一步,厉声喝止,“小友,慎言。”
“不想回去,那里不是我的家。”相里灵泽毫不在意,他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那一巴掌打破了他的脸,连带着嘴里都是腥甜。
看着贺亭瞳的脸,相里灵泽不知为何露出一个有些痞气的笑容,“怎么,想救我啊?”
少年身体发烫,大概是本就伤都没好,又经过这么几番折腾,现在病的更重了,他搂着贺亭瞳的肩,从手指到手腕再到手臂,全都在克制不住的抖动,想必是痛极,人却还忍着,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强装镇定,还不忘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让你看笑话了,是的,我就是个白捡回去的孩子,一点不受重视,不过没关系,你愿意过来帮我,讲义气,好兄弟,我记下了。”
贺亭瞳:“记不记着无所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们虽然一个个吠地厉害,但也拿我没办法,你不必同情我,小爷我也不用你救,就这么个破烂玩意,有本事把我带回去,弄不死我,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们弄死!”
相里灵泽咧嘴一笑,嘴边挂着一抹血,他半眯着眼睛,虽笑着,瞳孔中的恨意却不似作假。
贺亭瞳只想叹气。
离谱的家人破碎的他,他都不用脑子,只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回了老家,相里灵泽不死也要脱层皮。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他性子张扬,却是个大犟种,极容易在高压下逆反,然后被恶人蛊惑,走上邪路。
相里氏在他记忆里,真的是次次都被灭门。
这全家都不是什么善茬。
“你可知道仙盟十二楼?”贺亭瞳歪头,凑在相里灵泽耳边低声呢喃,“如今四月,春之一季,正属于青阳殿值守。”
相里灵泽困惑扭头,红肿的眼睛里写着不解。
“青阳殿,景明君,徐静真,现在就住在你右手边第二个屋子里。”贺亭瞳抬手一指,指向一个关闭的房间,“他为人最是温和纯善,是个实打实的大好人。”
相里灵泽猛地抬头。
贺亭瞳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头,低声道,“其实在你还没办法庇佑自己的时候,找个靠山才最重要,只是仙盟不比青云书院,是当真要上刀山,下火海,四处奔走,命悬一线的。”
“这有什么。”相里灵泽抬手擦了擦自己鼻尖上滴落的血,“好歹能混口饭吃。”
“那行。”贺亭瞳轻笑,将人扶起来,而后起身,猛地一推,相里灵泽顿时摔下围栏。
徐院长院子不大,走廊狭窄,当时长廊上围有八人,两人守着西面,两人守着南面,还有四人留在大门口把守。
眼见相里灵泽倒下去,侍从下意识抽剑护主,以为要动手打架,第一时间抽出长剑冲着贺亭瞳杀来。
灵力卷着罡风袭来,剑气在狭窄的地方施展,转瞬封锁住贺亭瞳所有动作,叫人无处遁形。
只是下一秒,他们却看见本来该摔个马趴的相里灵泽在地上翻滚一圈,拔腿就跑,朝着走廊另外一头狂奔而去。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之计,脾气暴躁的当下抽了刀剑,指向贺亭瞳,“你小子——”
贺亭瞳略一拱手,挡在走廊上,“此处不通,烦请各位留步。”
不过长廊上人实在太多,贺亭瞳赤手空拳,并未带剑,只是一瞬,便有数把刀剑杀来,不过好歹是记着此处为青云书院,他们不敢下杀手。
贺亭瞳略微侧头,躲过一道外放的灵力,单手撑地,翻身躲闪,一手拽住一侍从的腰带,一个巧劲借力翻身,抓住另外一人手腕,限制对方动作,剑气乱蹿,咔嚓一声,他束发的发带散落,青丝垂了满背。
人终究还是多了点,另外有一人翻过栏杆,直接冲着相里灵泽抓去,贺亭瞳后退数步,翻身而起,一脚踩在栏杆上,正要冲上去将人抓住,后背空门大开,顿时有人起了杀心,直接提剑冲着贺亭瞳后心刺去。
房间内徐院长听见外头这破动静,眉头一蹙,一挥袖,大门洞开,眼看有人冲着贺亭瞳从后一剑斩下,他当下怒吼,“何人敢伤我学生!”
电光火石间,一书卷被他甩飞出来,重重砸在那人身上,金光震颤,无形灵力落下,将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贺亭瞳落地,后背衣服被划破一条长口。
而动作不便的相里灵泽则被人从后扑倒,他挣扎着朝前扑过去,终于在最后一秒撞上大门,只听得哐当一声,那扇半掩的房门被他推开,收力不急,他人也跟着掉进房间里,摔了个五体投地。
房间内,一身浅碧色的青年缓缓低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少年,目光微顿,“你……”
相里灵泽十分机灵,一把冲上去抱住对方大腿,“仙师!我名相里灵泽,修为五境,愿入仙盟十二楼,庇佑天下太平!”
“此身无处可去,求仙师收我!”
房间内,原本还在淡然饮茶的女人猛然起身,她三两步出门,站在长廊中朝外望去,只见刀光剑影中,一只素白的手掌握着一枝花枝,轻轻抵在侍卫手腕内侧,略微一点,便叫人一动不敢动。
清风拂动,青年如墨长发披散,没了朦胧帷帽遮挡,半散开的额发下,一双眼睛淡然若山岚漫卷的云雾,他抬眼,看向屋外众人,又垂眸,看着被揍的不成样子的相里灵泽。
不远处,徐院长捂嘴咳嗽,然后背过身去,挥挥手,意思就是你自己看着办。
沉默良久,徐静真终是动了,将相里灵泽搀扶起身,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思索片刻,夸奖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
“既如此,便归我青阳殿吧,即日起随我左右,这里正缺一位乐修。”
相里灵泽浑身颤抖,他仰头看着面前青年,又回头看了眼正在扎头发的贺亭瞳和身后一众面色各异之人,余光在相里玄身上顿了一瞬,最后毫不留情收回,他跪下,喉中有了哭腔。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新增三千字。[合十],不过大致走向不变。
第70章 青云(四十八)
仙盟是个好去处,可十二楼不是,仙盟三十三天宫,内里一堆酒囊饭袋混日子,唯有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宫是实打实要去搏命的,每年仙盟内仙官仙吏损耗最大的也是他们。
不同于其他宗门,需要叩山门,寻仙问道,考察资质,拜师学艺之类,此处宽进严出,一旦入了仙盟,十年起步,从最底层开始,三年一考,能者升,弱者降,分去九州各地斩妖除魔,或是前往边界镇守仙魔边境,是为仙吏。
众所周知,宽进严出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地方。
相里夫人站在廊下,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相里灵泽,忽地嗤笑一声,目光中透着悲悯,“我儿,你现在回头来还来得及。”
“莫要以为仙盟就是你的救星,一时意气,行差踏错,空耗你青春,届时若是想回头,可难如登天。”她难得话多了些,看着少年人单薄的背脊,目光沉沉,带着讥诮,“你一个乐修,入仙盟是找死。”
确实,如今仙盟内多为剑修,出了名的,烂命一条,不服就干,而不论是乐修还是阵修,这种都是需要大量的钱财,名家名师去精心培养,日常靠清谈,曲谱,仙家阵纹,上古遗音一类去入定提升心境。
他们打起架来没有什么战斗自保能力,脑子抽了才去前线送死。
“夫人此言差矣,”徐静真忽然反驳,他望着相里夫人耐心解释,“乐修,剑修,阵修,医修并无不同,你不能因为孩子的修炼方式去歧视他,战场上各司其职,乐修可清心,亦可乱神,他们的作用很重要,如今仙盟内不比从前单打独斗,各处仙吏小队执法靠的是重编配合,我们不去没把握的地方,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去送死……”
徐静真生了一张清新秀丽,烟雨朦胧的脸,单看容貌实在是个温雅娴淑的江南美人,连声音都像是清泉,就是这泉水流淌的实在太久了些,叮叮咚咚叽里咕噜哗啦哗啦,从仙盟改革谈到仙盟创立,从九曜山谈到三霄四宫十二楼,再谈到如今上头打算如何组织落实成就捉妖除魔小队,从天南到海北……总之,话很多,很密,很正直。
一整个小院里其他人安安静静,听着徐静真一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上谈天道,下至人情,旁征博引,头头是道。
贺亭瞳抓着自己破损的外袍,往长廊里头靠了靠,他目光漂过去,看向旁边满脸欣慰的徐院长,在心底啧了一声。
不愧是一家人。
相里夫人已经不想听了,她几次开口想打断,都让徐静真给堵了回去,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或者故意不小心的,徐静真半推着相里灵泽,擦干净少年脸上的血,他指着相里灵泽脸上的巴掌印和下巴处的青紫,目光里满是不认同,蹙眉道:“孩子亦不能如此去教,做父母的应当以身作则,你若以暴力胁迫,他将来也只会学会暴力胁迫,为什么不能温柔些,好好同他讲道理呢?”
“你母亲让你重新选择,”徐静真看着相里灵泽的眼睛,重复问道,“我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现在你是打算跟着她回家,还是坚持想入我麾下?”
相里灵泽已经快被绕晕了,他有些站立不稳,发软的身体全靠着徐静真的支撑,才没能当场爬在地上,有些飘忽不定的目光从庭院内扫过去,他并没有看向自己的母亲,而是看向那一直站在阴影里,垂着头,一言不发的相里玄。
良久,他重重点头,“我选择仙盟,我不回去。”
徐静真欣慰拍肩,“甚好。”
“玄儿,过来。”相里夫人站在廊下忽地开口,她身量高挑,一身茜色长裙,披帛被风吹动,若神妃仙子,极温柔的牵住了相里玄的手,“走,我们回家。”
她带着人走了,没给相里灵泽一个眼神。只是出门口时,对着旁侧贺亭瞳侧目,似笑非笑道,“你很好。”
贺亭瞳拱手,谦虚道:“多谢夫人夸奖。”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徒留下相里灵泽一人在此,鸡飞狗跳的院子里重归平静。贺亭瞳三两步过去,把快倒下去的相里灵泽搀扶住,旁边徐静真松开手,任由相里灵泽瘫在地上,他歪头,低声问,“你是他好友?”
贺亭瞳点点头,“算是。”
徐静真居高临下,“我见过你,在上次的院子,有没有兴趣入我青阳宫?”
贺亭瞳笑着将相里灵泽扶起来,抗在肩上,解释道:“多谢景明君抬爱,不过我是秦先生弟子。”
“秦檀?”见贺亭瞳点头,徐静真叹气,目光略有遗憾,“那算了,我抢不过他,若你能早两年过来,就是我的弟子了,可惜可惜。”
言罢,他挥挥手,示意贺亭瞳将人带走,自己则去了徐院长的房间,两人又去嘀嘀咕咕说话去了。
相里灵泽浑身滚烫,脚步虚浮,他吸吸鼻子,哑声道,“多谢。”
贺亭瞳:“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在过去的十几世里,相里灵泽要么提前回家,要么留在青云书院,和相里玄两人互相坑害,甚少闹的这么难堪,这次也是奇了。
不过也算是一种变数,只看会变成什么样子。
把人塞进仙盟,是不得已为之,若是可以,贺亭瞳其实不太想让他呆在徐静真身边。
徐静真此人,美名远扬,拥趸甚多,但贺亭瞳并不熟悉,实在是死的太早,接触不多。
景明道君,仙盟现任道尊徐隐幽独子,徐氏大公子,主修剑道,青云榜万年老二,在剑术上比秦檀稍逊一筹,但在人缘上要强秦檀太多。
毕竟归离剑主确实脾气不好。
在他身份和性格加持下,青阳宫是整个仙盟内,仙官最多,范围最广,势力最强地方。
徐静真基本内定为未来仙盟盟主,他为人处事无可指摘,可惜只当了两年便被无歧路邪道暗算,等贺亭瞳入仙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而后仙盟内乱,分崩离析,魔界趁着仙盟无暇顾及封印时倾巢而出,杀出寒山境,随后便是苏昙为了救徒弟,率队于寒山境死战,以身殉道,重开封印。再之后,谢玄霄上位,重新收拢仙盟,镇守九州,与魔族对抗,然后……啧,后来的都知道了。
贺亭瞳摇了摇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光是回忆都觉得头痛晦气。
外头春和景明,百花齐放,青云书院是个好地方,被徐院长接手后其实改造的十分漂亮,相里灵泽走着走着,忽然悲从中来,苦笑一声,“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不会。”贺亭瞳头也不抬,斩钉截铁。
相里灵泽忧郁情绪还没浮上来就被打断,困惑道:“为什么?”
贺亭瞳:“因为祸害遗千年。”
相里灵泽:“……啧,承你吉言。”
贺亭瞳搀着人,他们往山下走,跨过数条长阶,半山腰有一处平台,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山脚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波光粼粼的广泽湖,以及更远处的队伍。
是相里氏的那群人,他们脚程极快,已经快要出山门了。
相里灵泽趴在栏杆上,他头发松散,被风吹的粘在脸上,耷拉着眼睛看着那群人,“唉,我还以为你会安慰我,毕竟母亲说我是废物,仙盟那般危险,我这样的废物,不知能活多久。”
“你当真觉得自己废物吗?”贺亭瞳扬眉,“可别忘了青云终试拔得头筹的是谁,那可是谢玄霄,百岁以下第一人,你能把谢玄霄揍飞,还怕谁啊?快要天下无敌了好吗?”
相里灵泽缓了缓,精神好了些许,便又呵呵笑了起来,他撑着胳膊,拍拍贺亭瞳的背,“你说的太对了,好兄弟,你这还有三年,我先去仙盟探路,等我之后混出个名堂,过来找我,小爷我必定罩你!”
“一言为定啊!”贺亭瞳抬手与之击拳。
山上风大,冷风灌进衣服里,贺亭瞳后背发凉,打了个哆嗦,他衣服裂成两半,风一吹就哗啦哗啦乱响。
相里灵泽听见动静,视线一转,看着贺亭瞳的背,捧腹大笑,“你这衣服,啊哈哈哈哈,”
“被你家门人砍的,”贺亭瞳扒拉了两下,从外袍到里衣,全破了,他向相里灵泽伸出手,理所当然道:“赔我。”
“行,小爷赔你,编金丝的大红袍要不要啊?”
“不要,穿起来像大公鸡。”
“没品位。”
……
相里灵泽摇摇晃晃,与贺亭瞳互相搀着继续往山下走,一柱香后,他们回到天音阁弟子院,天色已暗,人来人往,房间里都点了灯,唯有他的院落是暗的,门口上了把锁,竟是直接被封了。
勉强提了点劲儿,相里灵泽扒在墙上伸头一看,却发现里头已经全部清空,弟子院内什么都没了,一切都被带走,连琴也没留下,想到什么,当下脸色铁青。
旁边院落里的弟子听见动静往外看,瞅见他们两人,疑惑道,“相里灵泽?你怎么没走?你母亲不是给你们退学了吗?她说你们不会再过来,所以连院子里的东西都吩咐人清空丢掉啦。”
相里灵泽转头看向贺亭瞳,无奈苦笑,“不好意思,你这衣裳我怕是赔不起了。”
“那就欠着呗。”贺亭瞳仰头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穿着中衣,赤着脚,蓬头垢面像乞丐的少年,沉默半晌,他指了指剑阁方向,“不然去我那里挤一挤?”
相里灵泽浑身发冷,他搓着胳膊赶紧靠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扶风焉今日回来的早,特地做了饭,三菜一汤,他十分耐心的用萝卜雕出薄如蝉翼的梅花,一簇一簇飘在汤上,几乎占满了整个汤锅。
越千旬撑头盯着碗都快变成斗鸡眼,“这样味道会更好吗?”
“不,会更漂亮。”扶风焉将最后一朵花放进去,“这个叫百花齐放。”
“萝卜开会。”张对雪补充,“生萝卜蛋花汤,有营养。”
越千旬擦了擦冷汗,转移话题,“说起来贺哥怎么还不回来?”
“我去寻。”扶风焉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回头警告道:“不要偷吃哦。”
越千旬连连点头,拍着胸口打包票,“放心,这么美味的东西,一定全部留给贺哥!”
扶风焉喜滋滋走了。
桌上这四个菜,一盅萝卜蛋花汤,一个桃花煎饼,一碟杏花炒蛋,一盘晶莹剔透的鱼片,五颜六色,美轮美奂,光去显示刀工和摆盘了,至于味道……
反正不管越千旬还是张对雪,都不想喝蜂蜜味儿的蛋花汤。
“贺哥最是狡诈,他待会儿肯定要想方设法和我们平分的。”越千旬眼珠子转悠,“死道友不死贫道,不然雪哥我们俩先跑?一起出去吃?”
张对雪犹豫,“这是阿扶一片好心,我们怎可辜负?”
越千旬面无表情:“那待会儿你多吃点。”
“啊!我忽然肚子痛,你快来,陪我去瞧大夫。”张对雪趴在桌上,有气无力。
“怎么会这样?走走走,咱们这就走。”越千旬赶紧蹿起来,岂料刚刚扶上张对雪胳膊,大门便哐当一响,抬头就见贺亭瞳与扶风焉两人架着一人进来。
相里灵泽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冲着院子里另外两人招招手,“晚上好啊!”
他目光在小院子里搜索来去,最后只能落在那百花齐放的桌子上,夸奖道,“呀,这么雅致,还养碗莲呢,你们这是在灯下赏花?”
他踉跄着坐到桌子边,观察了两眼,就听见扶风焉幽幽道,“这是菜。”
“唉,来的倒是不巧了。”相里灵泽搓手,“不介意我蹭饭吧?”
越千旬火速起身,跑到厨房里拿来碗筷,热情待客,“不介意不介意,我们又不是没聚过,你这来的刚好!”
“来来来,先吃饭!”
贺亭瞳目光在桌上摆盘上一定,随后又看向满脸写着求夸的扶风焉,以及旁侧避之不及的越千旬和张对雪,他被推搡着坐下,盯着自己碗里白花花的大米饭良久,抬起筷子,迟疑地夹了一片萝卜放进嘴里,嚼了嚼,随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都吃吧。”
于是大家纷纷拿起碗筷。
相里灵泽累了一天,两眼昏花,现下坐在这里,看着小伙伴们,只觉得十分温暖,他也不客气,挽起袖子,毫无心机地给自己舀了一大勺汤,还不忘夸上一夸,“这居然是吃的,你们日子过的可真不错,好风雅啊!”
他举起碗,一口干下,“噗——”
一口汤全喷在了桌子上,相里灵泽趴在桌边,随着味蕾复苏,在一瞬间想起了酸甜苦辣咸,人间百态,终不过是浓缩在这一碗萝卜蛋花汤。
他抬头,想到这悲惨的一天,两行长泪落下,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咳嗽数声,捂着喉咙哐当倒地,失去意识。
越千旬大叫一声,“完啦,毒死人了!”
其余人赶紧扑过来急救,扶风焉坐在桌边,捏着筷子,他看着自己碗里的小花,又看向旁边丢了碗筷去救人的贺亭瞳,略感失落,很是伤情。
作者有话要说:
青云日常要结束了,快乐的日子也要结束啦~~
非常感谢!!
作业不想写作业、哒滴嘭哒哆、平弹四月、沙雕文滴滴我、芜喵、羽然欣墨、十二楼五城、七十一z、克卜勒、宿清时、江南剑纯、74795739投来的月石,啊啊啊,救我一命[合十]感谢感谢[红心]
ps:另外解释一下插画活动为什么只有小扶的成人图,小贺的我也约了的,同价位,但是效果不太好,后面我又约了一个,这次直接翻车了[心碎]我不想说那是鬼图,但确实不好看。所以本来他俩的图是一对一对的,现在就只剩下小扶的了。
不过插画还有第二套[狗头][狗头]其他的图图,我投递被选中了,但是还在等画师在排单工期中,呜呜呜,约稿真的好难约啊。
另外,目前QQ人只有五个,如果看到其他角色卡出现了小贺小扶的卡,那不是我放的,那是绿勾勾它又双叒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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