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门(含祝瑜夫妇)
潘柳儿的事尚未摆平,许氏近来兴致不高。
她会愿意出席这种场合,祝琰还觉着挺意外的。
她这个做嫂子的,为家族平乱无可厚非,但两个人感情上的嫌隙,只能他们二人自己修补。
祝瑜瞧她问的蹊跷,不免奇道:“许氏不是与你挺合得来吗?怎么知道她去,你却这样意外?”
祝琰摇摇头,抿唇笑了,“不是,我只当那天是咱们随意聚聚,没想到会这样热闹。”
宋泽之与潘柳儿纠缠不清,对正在读书且尚未成婚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且事关许氏体面,不仅嘉武侯夫人那边瞒着,这件事就连祝瑜她也不准备提及。
眼前就是仪门,远远看见祝夫人身边来迎的嬷嬷,祝瑜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到了上院门前,就听见一阵笑语欢声,听说祝家姊妹到了,纷纷抢出来迎着,瞧见人群里的叶氏,祝琰不由有些头痛。
姊妹俩相视苦笑,各自打起精神来应对眼前的人。
进屋说了阵闲话,叶氏便携着名姑娘挤到祝琰跟前。
“琰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侄女儿,叫叶欢。”回头又不住给那女孩儿打眼色,“这就是你琰姐姐,还不过来见个礼?”
女孩儿被推搡上前,一张脸涨得通红,伏下身子向祝琰行礼,开口说话的声音有如蚊呐,低得几乎听不见。
祝琰瞧跟前人多,不愿叫女孩儿难堪,叫身边的梦月把人搀起来,扶到身边坐着说话。
“早年我不在京,跟家里的亲戚们来往的少,今儿还是头回见妹妹。”
女孩儿温温吞吞红着脸,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瞧得叶氏焦急不已,上前推了她一把,“在家里的时候好好地,不是好些话要跟你姐姐聊?”
对祝琰讪笑着道:“琰儿你别跟她计较,这孩子自小害羞腼腆些,人倒是不笨的。”
回眸恶狠狠提醒那姑娘,“还不把你给你姐姐做的手帕、香囊拿出来瞧?”
这一提醒女孩儿才像如梦如醒,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东西,“姐、姐姐……”
叶氏恨铁不成钢地剜她几眼,对祝琰堆笑道:“你妹妹用心思做的,手艺尚还过得去眼,自然跟你家里那些绣娘们比不得的。”
祝琰将手绢等物拿来一一细看一回,赞了几句,宽勉那女孩子。祝瑜觑空挤过来,遮在叶氏跟祝琰之间,“娘那边找你呢,还不过去看看?”
回身对上叶氏耷下去的眉眼,“三舅母,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替琰儿听听?”
祝琰得空抽身,带着梦月去了里间。
一撩帘子,就听一声低喝,“没廉耻的东西!”
祝琰给梦月打个眼色,自己拂帘入内。里室床上坐着进来更衣的祝夫人,她身边两个体面嬷嬷敛息屏声地肃立在那儿。
抬眼瞧见祝琰进来,祝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方才瞧见你舅母又缠住你,说些什么来?”
瞧她有意遮掩家里的事,祝琰也不打算多问,走到妆台镜前拢了拢头发,笑道:“也没什么,话话家常罢了。”
祝夫人蹙眉道:“她是趁咱家的势趁惯了,总觉着如今有了靠山,可随意安排她娘家那些个穷亲戚。那叶欢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闺女,大字不识一箩筐,你少听你三舅母瞎眼吹捧她。”
祝琰抿唇笑了下没吭声,大人行事不漂亮,何苦为难作践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她方才叫人赏了那叶欢,瞧的也不是三舅母的脸面。
她也从这年岁过来的,自然明白受人摆布命运的感受。前路从来不由自己选,也没资格选,只能随波逐流,放任为之。
“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祝夫人坐在床里头,脸上疲色尽显,“年节下事务繁多,正是该你这个宗妇使力的时候,不能缩在屋里往后退,得牢牢把家里的大库钥匙攥紧了才成,莫给旁人机会钻了空子。”
说关切也有关切,不过更在意那个“宗妇”的名头权力多些。
祝琰没打算与她争辩,面上笑容始终淡淡的,由着她敲打“提点”。
正说着话,一个婢子急赤白脸地进来,刚要说话,瞧见祝琰在,反抿嘴不言语了。
祝夫人脸色差得很,又不好撵祝琰出去,手里一只紫绸手帕几乎绞得碎了。两个婆子朝婢子打个眼色,三人一道退出去商议处置。祝琰别过头打量了一遍祝夫人,过个年节,母亲瞧来老了几岁,原本保养得宜的莹润肌肤,也透出几丝疲惫憔悴的暗黄来。
“你如今也该多注意身子,早点儿再怀个孩子,子嗣有了,位置才坐得稳。老三那个未婚妻,瞧着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往后进了门,与你有得争呢。”
老生常谈这些话,祝琰就快倒背如流,她拈茶在手胡乱答应着,半句也没往心里头去。
片刻外头热闹起来,原来是乔翊安领着一众小辈男丁,来内宅给祝夫人等磕头拜年来了。
未婚的闺秀们被引到后头次间避着,屋里的长辈女眷们脸上笑盈盈的,各论身份按次序坐了。祝琰祝瑜等成了婚的妇人立在长辈们身侧,帘子一掀,就看见乔翊安那张带笑的俊脸。
后头跟着面无表情的宋洹之,祝氏族里几个已及冠的子侄、祝琰舅父姨母那边的男性后辈,一拥十来个青年鱼贯而入。
宋洹之瞧见人群里的祝琰,朝她轻轻颔首示意。
乔翊安大大方方一撩袍子,当先给祝夫人行了大礼。
人群里传出几声笑,几个女性长辈偷觑祝瑜,“咱们瑜娘有福气,郎君又能干又俊俏。”
“可不是?乔世子可是如今御前红人,家世是没得挑。”
“待瑜娘和咱们祝家也看重……”
婆子抱着刚睡醒的琴姐儿从暖阁出来,琴姐儿一眼瞧见父亲,就挣脱了婆子要找乔翊安抱。
屋里哄笑成一片,瞧乔翊安好脾气地携着闺女,不时说几句俏皮话,把几个有威望的长辈哄得笑声不住。
在男人里头,乔翊安是顶耀眼的那种人。祝琰不由瞥了眼祝瑜,见她神色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待吃了正席后,宾客三三两两的散了。
叶氏几番想找祝琰再说话,都给人绊住了没能凑上前。
祝琰和祝瑜下午还约了聚宴,同时跟母亲告辞出来,才走到花园,就听身后一阵疾呼。
“大姐姐,二姐姐!等等我呀!”
回眸瞧是祝瑶,提着裙子跑的头上都是汗。
祝瑜神色不咸不淡地道:“出事了?”
有事方才在屋里没说,特地趁着没人在旁追出来聊,可见事情还不简单。
祝瑶神色略带忸怩:“姐姐们劝劝爹娘吧,一把年纪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祝瑜冷笑:“这个家里从来就没什么体统,怎么今儿你才知么?”
祝瑶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祝琰抚了抚她胳膊,轻声道:“你慢慢说。”
祝瑶双眸泛红,拉着祝琰的手道:“爹这半年多,不是迷上了听戏么?又是搭戏台,又是买家班。有两个唱小旦的不安分……爹也犯糊涂,非要抬姨娘,娘不肯答应,那两个就日日撺掇着爹跟娘发脾气……”
她话没说完,祝瑜扭身就朝外走,祝瑶拖住她衣角,含泪道:“大姐姐,你不帮忙劝劝吗?”
祝瑜冷笑道:“这种没廉耻的事别拿来说与我听,我嫌腌臜。”
祝瑶委屈得直垂泪,“今儿宾客点了那小旦的戏,为着这事儿拿乔不肯上台。母亲气的不轻,方才差点儿犯了头疼病。”
祝琰沉默好一阵,前几年祝至安还一心扑在前程上头,如今做惯了权贵泰山,倒开始寻花问柳享起艳福来。为老不尊,为长不慈,为主不严,叫她这个当女儿的劝什么好?
见祝瑶一脸担忧,知道她素来与父母亲近,自是不愿爹娘为了这等事犯龃龉,祝琰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是个未嫁的闺女,这种事不是你应当管的。娘有她自己治家的本事,爹那头……回头我写封信给大伯父,总有能劝他的人。”
祝瑶听她肯出力,心中稍稍安定,红着眼睛点头道:“多亏还有姐姐们,不然,我真是……”
“别算上我,我可不管这档子脏乱事!”一旁祝瑜冷飕飕地道,噎的祝瑶又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祝琰何尝愿意理会,不过是不愿家里再糟乱下去,惹人闲话罢了。
等大伯父那边当真来了消息,端看她爹祝至安知不知羞。
行至二门上,宋洹之带着玉书玉轩正候在对面穿堂,乔翊安被几个祝氏小辈缠着,不知笑闹些什么。
祝瑜打趣了他跟祝琰几句,推祝琰与宋洹之同车,先往戏园子那边去。
她在西南角门上等着,好半晌乔翊安才脱身出来,见她神色不虞地盯着自己瞧,乔翊安笑着摸了摸鼻子,“大年下的,夫人要训话?”
祝瑜不理他,率先弯身掀帘上了车。
乔翊安稍迟一步,长指掀开棉帘直接坐到祝瑜身边儿,左手一揽就把人捞进怀里,掐着下巴叫她仰起脸,含笑道:“要训些什么话,为夫听着。”
祝瑜啪地拍开他的手,神色恨恨地道:“我问你,我爹家里的养的那个班子,是不是你替他寻的?”
乔翊安没否认,两手枕在脑后倚着车壁,“难得岳父大人赏面,做女婿的自然只有使力奉承。”
“我就知道这些腌臜东西必跟你有干系,乔翊安,你给我把人弄出去!你自己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就算了,祝至安他这把年纪了,临老闹出这种丑事,寒不寒碜?”
第72章 生变(潘柳儿尾声)……
“这算什么寒碜事?不过把弄个小戏子,最多算是闹得过火了些,教训个两回,也便都学乖了。岳父大人如今是在兴头上,舍不得,过得些日子淡了,人养在后院里头,还不由着岳母收拾?”乔翊安一脸哭笑不得,“再说,你想让我怎么把人弄出去?人已经给岳父大人收用,我到他房里要人去?”
他捏着祝瑜的脸,高挺的鼻子在她鼻尖上蹭了蹭,“心尖儿,大年下的,别跟我闹脾气使性子,嗯?妹子闺女都跟着车呢。”
祝瑜抬手推他,“你还知你闺女跟着呢,还不放开!”
这事多少算是迁怒,祝瑜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祝至安自己持定不住,旁敲侧击央乔翊安帮忙寻养班子,乔翊安未见得肯在他身上花这般心思。
对祝家的事,乔翊安向来是被动态度。若是有求于他找上门来,他多半都肯应,不论多为难的事,只要他口头上打了包票基本没有落空的时候。但要他主动上赶着巴结讨好祝至安夫妇,却也不能够。
在祝瑜看来,他帮衬外家无外乎是不想给人瞧笑话。做了姻亲,就算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难逃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数,祝家日子过得好,对他没甚坏处,能少替他扯后腿,还能博个重视妻族的仁义之名。
自然,他时常挂在嘴边那些哄她的话,什么“为了你委屈求全,替你们祝家当打杂仆役…”,“要不是因着宠你,你瞧我理不理会那几个姓祝的…”,“你是我宝贝闺女的亲娘,几个孩子的母亲,我乔翊安的嫡妻,天底下除了我自己,再没第二个能欺负你…”云云,她是一个字都不肯信的。
前头车里,宋洹之被乔翊安带着几个祝家小子灌了不少酒,本来不觉什么,进了车里被炭火一烘,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头枕在祝琰肩上,脑袋随着马车来回颠动,眼看要从肩头滑落,祝琰抬手捧住了他的脸颊。掌心触到的肌肤温热,均匀的呼吸像羽毛,轻柔地拂过手腕间的脉搏。他扭动脖子,调整个更舒适的角度,头顶的束发抵在她颈上,将身体的重量向她微倾。
祝琰被他挤在车壁上,声音里略带了一丝埋怨,“二爷别睡,车里透风,仔细睡着了受凉。”
宋洹之“嗯”了声,鼻音慵懒,他没睡着,不过是借着这几分难得的醉,同她亲昵地贴近一点。
被他枕得肩泛酸,为了配合他的高度,一直强行挺直着脊背,这会儿连腰也有点酸痛,她拍拍他的脸颊,一面推他一面小声道:“二爷你、重死了……”
这声线里含了一丝娇甜的味道,听得宋洹之心里微微地悸颤,刚欲开口,就听外头洛平扬声跟人寒暄,示意拐个弯就到乔家的戏园子了。
宋洹之直起身来张开眼眸,眸内清明一片,半丝醉意都没有。
好在祝琰也无暇顾及去瞧他的神色,亦没拆穿他的装醉耍赖,她抚了抚被压皱的披风,率先掀帘下车。
几个眼熟的乔家管事等候在门前,一见祝琰夫妇,就热情地迎上来寒暄,“徐家大爷大奶奶、许家四爷和二姑娘已进去了,正在客馆歇息。小人这就叫人带路,二爷二奶奶里边请。”
今日难得没落雪,院子里清扫得十分干净,叠石假山,水榭亭台,处处美景。被小厮带到一座院前,两名美貌温柔的侍婢迎出来笑道:“二爷二奶奶刚晌午吃了酒,这会儿乘车过来,难免困顿,奴婢等备了温汤软床,爷跟奶奶稍事歇息再往后园听戏去。”
祝琰瞥了眼宋洹之,见他神色淡然显是不意外。想来距离宴会还有段时间。
一进屋中,宜人的暖香就扑面而来,正中一座厅里,壁上悬挂着美人图,博古架上堆满了各色宝贝。
单是一间客馆,就足见用心,这座宅院平素不住人,偶然才会邀极亲近的人家来治宴,平日便空空荒废着,这些美好的东西和景致无人欣赏,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内里纱幔垂着,掩映着一张极大极阔的床。如云的衾枕堆叠在上面,被暖烘烘的热浪一沁,叫人生出几丝昏昏欲睡的困倦来。
侍婢捧了热水进来,含笑蹲跪下来侍奉夫妇二人浣面净手。
“戏台申初开锣,爷跟奶奶歇一阵,先用些茶点。若是闷,隔壁就是徐大爷跟徐大奶奶的院子,可过去一道说话儿去。”
宋洹之摆摆手,“退下吧。”
两婢柔柔行个礼,含笑退了出去。
祝琰头回见识乔翊安宴客的规格,想到他素来的名声,和那些艳闻,不由有些复杂地瞥了眼宋洹之。——他这半年多跟乔翊安形影不离,这样“体贴周到”的侍宴,怕他早是习惯了吧?
宋洹之瞧见她的目光,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里间。
暄软的床铺深陷下去,整个人便如躺进了云里。
“想什么呢?”
方才在车上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这一瞬有了延续的空暇。
“在想——”祝琰望着头顶朱红织锦绣珠的纱帐,“你们男人,真懂得享受……”
沉湎在这样的温柔乡美人谷里,谁还愿意守着内宅那点巴掌地寸步不挪呢?
大姐夫如此,她父亲如此,想来宋洹之也……
“我是头回来他这儿,以往乔家设宴,也不都是这样的。”他闷笑一声,翻身拥住祝琰,“难得偷闲,没人吵你,也没有吵我。”
他指尖落在她腮边,轻柔地抚着,“累不累?我抱着你躺一会儿,可好?”
午间被灌了几盏酒,虽不至于昏醉,这会儿也不由有些上头。
她眯着眼睛没说话,只将自己朝他的方向缩了缩。
头顶上男人声音放的缓了,幽幽道:“我没叫那些女孩替我抹过身解过衣裳,我在外规规矩矩,你大可放心。”
“……”祝琰听见他含笑的声音,分明是打趣自己多心。她没睁眼,鼻端嗅着他衣襟上的皂香味道,徐徐陷入沉眠。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实,直到祝瑜派人来问时,祝琰仍未醒。
年节前后多日操劳,加上今晨早起应付祝家的家宴,她能安眠的时候非常少。宋洹之拿着本杂集在瞧,左手仍横在她身下,怕惊了她的好眠,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
尘埃在光线中起舞,昏黄的光晕笼在她鬓边。这一瞬天高地远岁月静滞,仿佛一切都变得虚浮起来。
偶然听得窗外有几声孩子的笑,后头跟着嬷嬷们大惊小怪的疾呼。心里盈盈充胀着的这份满足感,兴许就是“喜欢”……?
瞧她枕在自己臂弯,毫无防备的恬淡睡颜。庆幸岁月宁静,同享如斯流光。
那些沉痛的仇怨,深重的苦楚,不得已的争逐,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在祝琰浑然不觉的时候,宋洹之将那个悠闲静谧的午后短暂相拥的温柔暇光,小心收进回忆的椟中,不时翻开来回味细看……
往后的岁月里,他总能忆起那一年那一日的种种。
从瞧来平淡寻常,毫无特别的点滴中,品咂出一抹叫做幸福的甜味。
甚至只是草草的一个拥抱,连他更喜欢的亲吻与密接都不曾有,就蓦地砸进忆海,每每浮现,便惊起一片涟漪。
鼓点声扰了梦,祝琰醒过来时,外头的戏已经唱了好一阵。
屋子里光线微沉,两个美貌的小婢子乖巧安静地守候在外间,听得屋中窸窣声响,方含笑撩帘进来。
“大奶奶吩咐,叫不要扰了奶奶歇息,那边戏且还有得唱,奶奶慢慢梳洗,待身上去了乏再过去不迟。”
今儿本就是闲聚,算不得正经筵席,祝瑜不忍心扰她安眠,纵着她在此懒散着。
祝琰瞥了眼外间,揉着额角低问:“二爷呢?”
“宋二爷被我们大爷喊到书房里瞧画儿去了。”侍婢跪下来服侍她穿鞋,另一个取了新衣过来要替她更换。水红色的绸缎绣着芍药牡丹,那衣裙一看就是新做的,比照着她的身量尺寸,不知什么时候备下的。
祝琰摆摆手,示意仍穿自己身上这件,侍婢也不坚持,走过来替她抚平袖子和衣摆。
虽是年节,毕竟宋淳之的丧期还不满一载,有些忌讳祝琰时刻注意着,一直以来穿戴得都比较清素。
妆戴完毕,侍婢引着祝琰往戏楼那边去。
同祝宅的戏台子不同,这处的戏台三面环水,设在蜿蜒迂回的桥廊正中,对面是个水榭,用围屏遮了半边,地上挖空做了露天的地龙,银丝炭里不知混着什么香,一靠近就有清新的香味扑面笼来。
几个年轻的女眷正凑在一处说笑,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台上的戏。
徐大奶奶见着祝琰,远远就朝她挥手,“听说你晌午酒多了,这会儿好些?”
祝琰含笑坐到空着的椅上,回身跟许氏和乔家两个姑娘打招呼。
祝瑜道:“乔翊安带着他们瞧画儿去了,才得的两幅三石散人的落雪图,花了两万多银子,叫宋三爷他们帮着掌掌眼,瞧是不是真迹。”
宋泽之在名家丹青上头有研究,乔翊安今日专程下帖子请了他来。
祝琰瞥了眼许氏,想到晌午洛平回报南棠里那边的情况:“到第三日便有些熬不住,清早起来就头昏,从床里跌到地上,摔得手脚都青了。小芬姑娘央我来求,能不能请个郎中给她们姑娘瞧瞧。”
许氏跟乔家两个姑娘都熟稔,说说笑笑脸上带着悦色。徐大奶奶等人张罗着要摸牌,乔姑娘等都凑上去瞧热闹,祝琰携了许氏的手,坐到朱栏边上说私话。
“泽之同我坦白了。”许氏靠在亭栏上,低声道,“他说,觉得很对不起我,煎熬了这段时间,不想再瞒着我。他说,是自己一时糊涂,跟我保证,从此后再不会犯这样的错。”
“二嫂替我跟泽之出面做恶人,是怕我被那人言语伤及,也不愿我同泽之脸面有损,我心里是有数的。”许氏垂眸瞧着结冰的湖面,幽幽道,“她不肯放手,我能理解。进过那样的火坑,好不容易逃出来,想抓住个温厚可靠的人,做下半生的倚靠……似乎无可厚非。泽之也有他的不得已,我好像也不是不能原宥。我从来都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仁厚善良、古道热肠,原本这些都不是错。可我还是会觉得受伤,觉得难过,觉得心里堵得慌。二嫂嫂,你说,是我太小心眼了吗?”
祝琰摇头,抬手轻拍许氏的肩膀,“易地而处,换做是我,也一样会觉得不舒服。宝鸾,你别太强迫自己,没人要求你必须大肚必须容让。你生泽之的气,是理所应当,这不是小心眼,是他所言所行,没能思虑你的立场。”
许氏垂低了脑袋,痛楚地抱住头,“我也不想为此纠缠,他诚心求我原谅,向我赌咒发誓此生绝不再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绝非故意惹我伤心。可我实在没办法……我好像,再也没办法毫无芥蒂的面对他了。甚至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办法再说服自己相信……二嫂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该如何……?”
嬉闹的人群就在左近,欢声笑语掩盖住许氏孤绝的忧伤,祝琰不知该如何劝,她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拥着怀里痛楚不堪的姑娘。
她心底生出几许柔软的枝芽,在冬日最后一缕余晖中,茂盛开花,她不知为何,会怀有这样一丝期冀。
她想守住眼前的一切,守住身边所有的人。用她可笑而坚持的一点义气,为他们遮蔽阴雨。
正月初七的晚上,祝琰带着玉轩洛平等人出了一趟门。
南棠里小院东边偏房里,潘柳儿得了信,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惊喜之色,抬手拢了拢头发,急忙催促着身边的人,“快,小芬,扶我过去。”
几日没进水米,终日靠着大夫开的汤药维持,她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得倒。
小厅里祝琰坐在位上,端着茶盏轻嗅那茶香,无声地等着来人。
潘柳儿一进门就扑跪下去,泪水涟涟地道:“求奶奶赏奴一条活路。”
祝琰抬抬手,示意左右将人扶起,“你不曾承我的恩,我自然也不占便宜受你的理,潘姑娘请坐。”
潘柳儿不安地坐下去,漂亮的杏仁眼左右顾盼,不安地望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仆婢。
“潘姑娘放心,”祝琰抿了口茶,淡淡地抬起眼,“今日过来,绝无强逼姑娘屈从之意。我还是那句问话,潘姑娘想要什么价码。”
潘柳儿眼底渗出几分屈辱的泪意,“夫人这样说,是将我当成什么人?我知道我出身微贱,夫人心底瞧不起我,可出身风尘受人欺凌,这条路,并不是我自己选的啊,我……”
“潘姑娘。”祝琰开口,打断了她的低泣,“潘姑娘身世可怜,我很同情,但此并非三爷铸成,更与我无干。姑娘这腔委屈,该向铸成姑娘身世可怜的人去追诉声讨,而非向我。据我所知,我家三爷,有份救助姑娘出水火,让姑娘脱离樊笼,得以恢复自由自身。按俗常来讲,这算是一份恩情,姑娘可认?”
她面容微冷,在听对方诉苦之时,眼底半分怜悯都不曾有,这令潘柳儿有一丝慌乱失神,艰难听完她后面所言,潘柳儿勉强点了点头,“是,三爷恩情,柳儿愿舍余生想报,故而……”
祝琰笑了下,“姑娘既领受这份恩慈,所言所行,却处处恩将仇报,我不愿以歹心推判姑娘为人,却也实在无法理解。姑娘不必急着驳斥,姑娘做过什么,咱们彼此都明白,官府里关着的那些山匪画押的供状,还摆在府衙案头,姑娘没被牵涉进去,并非姑娘聪慧机敏,而是三爷存了善念,不愿姑娘才出火坑,又入牢狱,自己费心费力救活的人,不想亲手再推回万劫不复之地。”
“姑娘所说的报恩,如果指的便是这个,想必这世上,无人消受得起。”
“这些时日,姑娘住在这儿,想必也想了许多,我希望姑娘能明白自己眼前的处境。我不是男人,对姑娘没有那种怜香惜玉的心思。如果姑娘冥顽不灵,执迷不悟,那对不住,想来这间小院,就是姑娘余生归处。”
潘柳儿听得脸色发白,抬起泪眼怔怔望着祝琰。
“姑娘觉着我凶蛮无礼也罢,觉着我仗势欺人也好,姑娘既然想入三爷后宅,难道不曾料想过如今?”
祝琰说罢,缓缓站直了身,梦月忙递手腕过来,搀扶着她朝外走。
潘柳儿从椅上滑跪下去,重重扑在地上叩首,“夫人,您难道就忍心……”
祝琰回头,冷笑道:“我忍心不忍心,姑娘只管慢慢瞧。”
言罢,跨出门槛,扶着梦月的手去得远了。
**
是夜,洛平进了一趟内院。
“奶奶,那潘氏说,她想通了,愿意承奶奶的情,领五百两银回她家乡银洲。听说她家里还有人,有两个兄弟在码头做糖水生意。”
祝琰坐在炕前跟管事婆子对账,闻言只是摆摆手。
宋泽之沾惹的这段桃花,便此掐断,再没了下文。
又一日许氏进来,同祝琰商议,“……想把婚期再退后一段时日,只是怕长辈们不肯。”
残冬的阳光洒在炕几上,瞧着和煦,却半点不觉温暖。
祝琰握着许氏的手,朝她点点头,“你若是想好了,我尽量帮你向母亲提一提。许夫人那边,你慢慢劝。成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支持你,慎重思量。泽之年轻不定性,也该学着怎么做个成熟的男人。”
只是还未等祝琰同嘉武侯夫人说起此事,京里就发生了一场变故。
——上元节前夕,皇城在静谧安和中陷入沉眠。一道璨亮的火光划破夜幕,沉寂多月的永王在上元宫宴前夜,公然造反逼宫。率府兵五千,联合北方数个不知名的小族,从永安门、南定门两翼杀入,踏着残雪和血浆,直闯内廷——
作者有话说:不等晚上了,先发。
第73章 太子赵潜已死,荣王……
太子赵潜已死,荣王赵塬就藩,二皇子赵擎乃是外族舞姬所出,生来就没有继任大统的可能。赵鄞曾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继任嗣位。无论是出身还是排序,他都应当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哪怕父亲从来就不曾正眼瞧过他,但这些年来,他仍努力收敛性情扮演一个乖顺的儿子,在适当的时候挺身而出为父皇、为国朝排忧解难。
他以为总有一天,父皇瞧在他这份孝心份上,瞧在他多年的劳苦功高份上,会予他应得的回报。他以为只要肃清了所有向上攀登路上的障碍,最终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位置。
可他未曾算到,赵潜会留有一个遗腹子。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英明神武的父皇,宁可将江山托付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不肯留给他。
皇孙归宗,本就引得朝中震荡。就在几日前,他得到一个秘密的消息,说是皇帝有意在上元宫宴、群臣面前,宣旨指定太孙为储君。
他自然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一旦旨意颁布下来,他就彻底与那个位置无缘。这些年的委屈求全,退让隐忍,就全都成了笑话。
届时全天下的人都会耻笑他,说他输给一个小儿。
他不能任由那个不该出现的孩子坐上太孙之位,不能继续忍受在他人座下俯首称臣。
这些年他应得而未得的一切,他要亲手抢回来!
永王府铁甲包围皇城的时候,天还未亮。无人的街巷静悄悄的,铁器刮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昨晚明月楼设宴,朝中几个受器重的将领还昏睡在温柔乡中。在无人注意的甬道上,无数人影悄声攒动,逼近宫城。
叫开宫门的是道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北疆急报,珞弋部联合西金部族犯境!快快知会皇上!”
睡眼惺忪的禁卫站在城楼上,努力朝下细瞧,一人单骑立在稀薄的晨雾中,阴云笼着天地,漫天飘飞的雪片迷着人眼。
厚重宫门徐徐开启,那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飞速奔入门内。
旋即便闻破空声响,楼上的禁卫蓦地张大了眼睛,只见数百只羽箭齐发而来,穿透雪幕直取楼头。
箭矢上绑着浸满火油的干草,一落地便燃起一片火海。
数不清的马蹄飞跃过火线,喊杀声震天,惊了静谧宫城内无数人的美梦。
消息传入后宫时,正是黎明时分,黑压压的浓云遮在瓦顶,更远的地方只瞧得见滚滚浓烟。
“快,把皇孙带进来!”
太后早已惊醒,头上来不及簪戴,苍苍白发用一根素银簪子随意挽起。不着妆的脸上透出平时瞧不见的憔悴病色。
话音刚落,赵成就被几名宫人簇拥进来,他脸色有些苍白,因着方才奔走太快,额上微微见汗。每逢十五原是该他泡浴温泉水的日子,也是发病最频繁的时候。
“成儿,过来。”
太后朝他招了招手,赵成乖巧地走近,跪坐在她脚边。
大殿内静的可怕,宫人们个个敛气屏声,生怕外头那些不要命的反贼冲杀进来,带累了自己。
赵成一言不发,伸手扣住太后的手背。
太后坐在炕前,侧眸打量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孩子。他生的比寻常十来岁的孩子弱小,但胆子并不小,这样危急纷乱的时候,也不见他面上有半分怯弱之色,若是换成旁人,只怕早已吓得哭出来了吧?
此刻他面容平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门窗方向,作出谨慎戒备之色。
太后悲哀地想到,这样慌乱危急、生死难料的时刻,这孩子已不知经历了几回。
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那样动荡不定,许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又在无数的明杀暗害之中活了下来。
**
火势凶猛,半空中弥漫着挥不散的浓烟。
一顶软轿在厮杀声中停到乾元殿前,铁甲侍卫恭敬地掀开轿帘,内里踏出一只一尘不染的羊皮靴子,踩着宫监的背脊步下轿子。
“王爷!”
“王爷!”
此起彼伏,恭敬的呼喊,无数人折腰而跪,在永王面前让出一条道来。
永王脚步不停,踏阶走入乾元殿内。
寒风卷着浓烟,在开敞的大殿内回转。
皇帝被一名老监扶着,趴卧在床脚剧烈地咳嗽着。
自打春天中了慢性毒后,皇帝的身子骨就越来越差。饶是用世间最昂贵珍稀的药材培补着,也难以回到从前的程度。
有些不详之语,太医们不敢说。但皇帝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他们赵家的人,少见长命之辈。上一代君王,他的父亲,也只活到了五十七岁。如今到他这里,花甲之年,有子有孙,四海升平,邦国安定,于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他使劲地咳嗽了一阵,在长剑刮地的尖锐声响中缓缓抬起了脸。
他第一次,仰望自己的第三子。
几个儿子里头,这个孩子自小就最性急。沉稳不足,急躁冒进,他早年有意磨杀他的性子,希望能引导他成才,辅国安邦,做他兄长赵潜的左膀右臂。
终是令他失望,这个孩子长到如今,近而立之年,仍是如此的鄙劣不堪,连逼宫弑父这样的事都做出来。
永王居高临下地望着老迈的父亲,从他眼底看到自己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的那抹轻视和失望。
“事到如今,我在你眼里仍是一无是处?——”强行按下心底汹涌的恼恨,永王抽剑出鞘,剑刃抵住皇帝的脸。
“从小你就看不起我,视我为无物,你心里头只有你那宝贝儿子赵潜。”永王朝前走了两步,冷笑道,“又如何?赵潜早就死了,连鬼魂都不知被打落了哪一层地狱。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你一向瞧不上、一向厌恶至极的儿子。”
皇帝咳了两声,默然闭上了眼睛。
永王被他的态度刺痛,手中剑刃一翻,逼近皇帝颈中,“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皇帝牵起嘴角,低笑起来,“朕早说过,你天资有限,不是治国那块料。劝你早些歇了心思,莫打皇位的主意,你偏不肯听。如今走上这条路,朕丝毫不觉着意外。”
“你天生就是凉薄鄙陋之人,与你那浣衣局出身的母亲一般……鼠目寸光,朽木难雕……”
“住口!”永王手里的剑颤了颤,眼里泛着赤红的血丝,狠狠瞪住面前的人,“你还敢提我母亲,你还敢提她!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无能,约束不住后宫,我母亲如何会惨死?我又如何会小小年纪就失了庇护?你可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从小长在别人的阴影之下究竟有多痛苦?”
“不,你知道,你明明都瞧见了,都听见了,可你选择不理会!你明知我受苛待,却从不替我说半句话,我从小就需得卑膝奴颜,讨好皇后,讨好赵潜,讨好你!你但凡叫我往东,我便绝不敢往西,我过去二十八年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来取悦和讨好你。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能逼我低头。连你也不行,你听到了吗?连你也不行!”
那老太监膝行上前,抱住永王手里的剑,颤声哭道:“过去的事多半是王爷误会了,误会了皇上对王爷您的一番栽培之心啊。亲生的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皇上当真未曾庇护您,十三岁那年,您就要往永州之藩去了啊。皇上忧心您离了京城,饮食不惯,又知道您素来乘不得长途的车马,所以、所以才直把您留在身边这么多年……王爷,您快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他发了旧疾,需得赶紧传太医,王爷,王爷!莫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让皇上彻底对您失望了才是。”
永王冷笑一声,剑身一旋,拍开那老太监的手,“晚了。”
他持剑在殿中踱着步子,语气轻快地道:“这时候才来求饶说软话,太晚了!听见外头的声响没有?是本王的铁甲府卫,在斩杀你们手底下那些走狗。本王受屈受辱这么多年,今日就是吐气扬眉的时候!待本王抓住你那个宝贝金孙,在他身上穿出几个透明窟窿,哈哈哈哈,你会是什么表情?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出言讥讽我么?我好期待,那将是多精彩的一出戏啊!”
他几步踱到门前,朝外大声喝道:“把赵成那小崽子给本王抓过来!抓活的,传令下去,抓活的!”
他回身挑衅地望着皇帝,“你放心,我会给他留个全尸,到时候你跟他们父子泉下相见,可别忘了告诉赵潜,是本王,是本王成全了你们祖孙三人,让你们在黄泉路上相见!”
皇帝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猛然一口气窒在喉腔,好半晌没能缓过来,脸色涨的泛青发紫,使劲张大嘴巴想要呼吸,看起来就像马上就窒息过去一般。
老太监吓的魂飞魄散,抱着皇帝大声哭道:“皇上,皇上,您可别吓老奴,皇上!”
就在这时,半遮的殿门猛然被人踢开,永王站在阶前,就连对方的脸都没瞧清楚,就被几个黑影掀翻在地。
“儿臣(微臣)救驾来迟,还望父皇(皇上)恕罪!”
第74章 问对
永王从地上半坐起身,借着不远处滔天的火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看见自己的六弟赵塬。
此刻荣王穿着朴素的衣袍,风尘仆仆地站在姜巍身畔。
“是你,赵塬?”
他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人,“你如何会出现在京城?”
他的视线在姜巍和荣王面上来回逡巡,一瞬间,面如死灰,“你们串通好的?”
荣王移步走向里间,恭敬地扶起地上剧烈喘息的皇帝,“父皇,慢点儿,要不要紧?您有没有受伤?”
皇帝紧抿着唇,强行压抑住喉腔中的咳意,别开手腕避开了荣王的搀扶。
荣王眼底掠过一丝失意,但很快又挤出笑来,“父皇,孩儿听说北地那边有异动,担心您的安危……无召回京,自知死罪……”
他话没说完,被一阵笑声打断。
永王缓缓站起身来,拾回佩剑一步一步靠近,“你以为你这样讨好他有用吗?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野种。你再怎么做出一副孝顺模样,他也丝毫不会心软。你和我在他眼里,根本连赵潜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更何况,你曾经对他下毒,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荣王摇摇头,回过身来,站到永王面前,“皇兄,你拉我下水,将与北边部族往来的罪证栽赃给我,不过是不想我与你争那个位置罢了。我在狱中,你屡次加害,你当真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没人知道的吗?你在山西建十四处私器坊,偷偷炼铸兵器,安的是什么心?当真是父皇屈了你,对不住你吗?父皇一次次给你机会,不忍父子兄弟血脉相残,皇兄,您怎么就不懂呢?”
“笑话!”永王挥起袖子,大声喝道,“你与我有何区别?论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你犯下的杀头之罪何尝少了?你有什么资格摆出这副仁德正义的模样来指责我?成王败寇,从来只论结果,今日若我事成,我便是正义之师!”
荣王牵起唇角,轻轻地笑了。永王恍然在他眼里,读出一抹嘲弄的意味。
永王不由蹙眉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皇兄,事到如今,还没瞧清局势。”他指了指外面熊熊火焰,火舌染红了半片天幕,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从荣王和姜巍出现那一瞬起,形势就已然调转。
“如果父皇当真无情无义,何不在第一次查获皇兄的私器坊时,就绝了皇兄的前路?皇兄可以狠下心来弑父,父皇却从来不曾想过杀子啊。皇兄,挑拨你今日前来的人是谁?在你和北域部族之间,传话的是谁?皇兄,你但凡还有半丝理智,求你想一想吧!”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嘉武侯、刘淼、楚王赵赢、禁卫统领薛佳、宋洹之……一众熟悉的面孔,恭立大殿之外。
“启禀皇上,逆贼已尽数就擒,押解于北安门外。”
“火势已经控制住,交由宫内司水龙卫接管。”
“承安门处擒获报信细作一名,还请皇上定夺。”
大势已去,永王眼底蒙上一层灰败的颜色,手中长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转过头去,一一打量着殿里殿外的人。
心中悲凉已极,忍不住潸然落泪。
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被利用也好,被辜负也罢,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动手。荣王所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他永远不会忘记,母妃走的那个雪天。正如今晚,这样寒冷寂寥的夜。
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哭喊着奔过夹道,去求父皇再瞧母妃最后一眼。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跪在冷风中,任雪水浸湿单薄的衣裳。风一道道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痛。他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面前站着的,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的脸。无数细碎的雪花涌进眼里,化为冰凉的泪,一行行从脸上落下。
那一晚,他在母妃逐渐冷去的尸骨旁边,暗自立下誓言。
他会登上那个位置,成为这世上最尊贵不凡的,最有权势的人。
他再也不想跪在任何人脚下,苦苦哀求对方施舍一点温暖。
母妃,我食言了……
他痛楚地蹲跪下去,指尖摸上那把长剑。
回转剑刃,抹向自己的脖子。
在荣王凄厉的呼唤声中,他含笑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死,人终归一死。
总好过,苟延残喘,做一世囚徒。
这一瞬,他真正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不该奢望温情,求而不得的尊严,这一瞬,随着生命消逝,一一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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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很大。
这个上元节,满月未能如约出现。
阴沉的天幕里飘着轻盈如羽毛般的雪。
宋洹之在宫里同刑部的官员夜审昨晚抓住的细作。
原定设在今晚的上元宫宴取消,以太后抱恙的借口,拒绝了各地藩王与官员们觐见。
大火损毁了不少殿宇,由乔翊安带着工部的人商议修葺重建。
自葶宜过世后,一直甚少出门的郢王进了一趟宫。
皇帝旧疾复发,太医们汇聚在乾元殿门前,远远瞧见郢王进入,迅速让开一条路来。
大殿中光线昏暗,皇帝虚弱地坐卧在龙榻,瞧上去脸色很差。
郢王站在阶下唤了声“皇兄”。
其实自打皇帝登基后,他们兄弟之间就已经不再这样称呼了。
“皇上”、“圣上”……他是弟弟,也是臣工,昔年兄弟情分,半点提不得,需时时恭谨顺服,体现为臣的忠心,称呼上半点不容出错的。他就是凭着这份小心谨慎,才能成为所有手足里头,唯一平安活着、体面留守京城的一个。
皇帝眉头颤了颤,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声音里带着沙哑的慵懒,“来了?”
“来了。”
“坐吧。”
“谢皇兄。”
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在此刻静寂空荡的殿中,却显得有一丝紧绷。
郢王在榻对面早已备好的椅上坐了。
皇帝徐徐开了口。
“自登基至今,二十六个年头。咱们十二个兄弟姊妹,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余下你与朕,和大皇姐。”
“一转眼,连你也老成了这样,须发皆白,再不是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美郡王了……”
郢王低眉笑了笑,“臣弟年岁也不小了,又错失爱女,痛不欲生,如何能不苍老憔悴呢?倒是皇兄,正值鼎盛之年,加以调养,未必不能恢复从前……”
皇帝摆摆手,“你呀,别说这些好听的话哄我啦。这么多年,你留在朕的身边,时时伴驾凑趣,带给朕许多快活的闲暇时光。每每回忆起来,都觉着十分庆幸,幸有你陪在身侧,朕才没有觉着太过孤单。太子过世后,是你悉心宽慰,朕才能那么快从阴霾里走出来。朕从未疑心过你——”
郢王缓缓站起身,垂下眸子,双膝曲起,跪到了地上。
“臣弟,自知死罪。求皇兄发落。”
皇帝抓住龙榻扶手,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朕想问一句,你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报复当年,朕坐了这个位置,将你贬去江南?几个兄弟里头,朕唯独留了你的性命,你不懂吗?你当真不懂吗?你是朕唯一信任的兄弟!朕这一生杀人如麻,何曾对谁手软?唯有你,唯独你!”
郢王半抬起眼眸,注视着皇帝。
第75章 “皇兄认为,一个人长久……
“皇兄认为,一个人长久的活在恐惧里,真的是幸事吗?”
人人都道,他从南陲返回京都,留在宫中伴驾,是无上荣光。自己独生的女儿,嫁了功勋卓著的将领,他这一生只要不犯大错,就能享尽人世间的富贵荣华。
可前面一个个兄长的惨死,令他无一日能安寝,无数个夜里大汗淋漓的惊醒过来,他永远忘不了如今皇位之上那人,是用何种手段走到今天。姊妹们生来就被盘算好了用途,或是送到蛮荒之地和亲,或是选配给重臣之子拉拢各家势力。
天家岂有真正的亲情?和睦友爱,不过是做给他人瞧的戏码。
他像只被困于笼中的雀鸟,不得已配合着皇帝扮演着兄友弟恭,作为唯一幸存的手足,时刻替皇帝向天下人展现着他的仁慈重义。
“恐惧?”皇帝目视他,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字眼。“朕与你的恩赏与信任,另眼相待的殊荣,对你来说,唯有恐惧?”
“易地而处,皇兄喜欢这样的恩宠吗?”被关在笼子里的海东青,被迫折断羽翼,收敛野性臣服于人,为了苟活在世,不得不矫饰真意,战战兢兢地曲意逢迎。
“皇兄们争位之时,我尚未及冠,未有王妃,不曾结党,你们不防备于我,无外乎因我年幼力弱而无倚仗。从来都与兄弟情谊无关,却要我承情感念,加倍臣服。”
“同皇兄秋狩遇险那年,我不过十四岁,飞身跳出来替皇兄挡住那一箭时,我根本未曾思虑太多,不过因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不过是为您眼中最不可能的那点手足情谊,敢问事后皇兄如何待我?”
皇帝半眯起眼眸,这件事显然这么多年无人提及,“你护驾有功,朕自然……”
“不!我并不想立什么功劳,更没想过要您赏赐回报什么。可您觉得这里头有我的安排,在您心目中,所有人任何行事必定有所图谋。是您的疑心,一日日消磨尽了我们之间的手足情。您看似加倍看重我,恩赏我,一次次在父皇面前举荐我,却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叫人以为我想争些什么……我无可奈何,只能屈从依附于你,求一夕之安,只能任由所有人,视我为你的附庸走狗。我被迫与你站在同一阵队,自己从来都没得选。”
“这几十年间,我亲眼看着昔日一同长大,一同进学,一同玩闹的手足,在我眼前一个又一个横死早殇,不得善终,您要我如何不惶恐,如何不惊惧?”
“您的所谓恩宠,就是高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刃,什么时候落下来,斩断我的头颅,根本不由得我选。”
“我还能如何?我要自保,我要丰自己的羽翼,结自己的阵营。就像当初的你一样,只有我自己手上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令你有所忌惮,才能不会莫名失了这条小命。”
“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年王妃腹中的男胎,究竟是怎么没的……皇兄为了绝我的路,不叫我生出不该有的幻想,不惜断我子嗣,毁我亲儿……”
他怒视皇帝逐渐平静下去的面容,咬紧牙根从齿缝中挤出词字,“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皇帝叹了一声,脸上悲戚的表情敛去,嘴角轻扯,似笑非笑地闭上眼睛,“看来,今日得此报,是朕,罪有应得。”
郢王摇了摇头,道:“若要论错对,是臣弟错的更多。一错,生于天家却未能认清自己的命,错把君王当手足;二错,不该为了荣华富贵,应允从南郡迁回京都,致使全家落入樊笼,供人利用;三错,资质平庸,不该生了那妄念,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博个稳妥前程,拨弄朝局,错使……淳之命丧永王之手……”
“四错……四错,我那独女葶宜,不该一味娇惯纵容……,令她……不得善终……”
说到此处,郢王已然泪流满面,扑跪在地,再也说不下去。
皇帝半坐半卧在榻上,瞧着自己两鬓斑白的幼弟哭扑在地痛不欲生,他没有出言斥责,亦没有开口打断他的哭泣。
他抬起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是皇帝。哪个君王践祚,不是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攀爬上来?
那些悔和怨,从来只属于失败者。他年轻的时候,赢了手足兄弟,争得这个位置。年老的时候,又平了几个不安分的子孙,留得这现世清明。
他从不回头看。
也绝无可能,向失败者低头认错。
风声吹过夹道,呜呜咽咽擦过耳际。
嘉武侯挽着赵成的手,一步步走在风雪里。一老一少沉默着,一路走到慈宁宫前。
“殿下,臣就送您到这儿——”嘉武侯顿住脚步,松开了拉住赵成的那只手。
过了上元节,这个年节也就算了了,从今日开始,赵成已经重新开始进学,上午同宁毅伯念四书,吃过午膳后就在校场跟着嘉武侯练习骑射。
天刚擦黑,还未到宫里掌灯的时辰,赵成站在宫墙的暗影里,抬眸注视着嘉武侯,“宋爷爷,他们说,今后会有新的师傅来教成儿骑射,是真的吗?”
他浅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嘉武侯线条坚毅凌厉的脸,他看着对方,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似安抚,似欺哄,眼角添了几丝深的纹路,俯下身来轻轻按住他的肩。
“微臣年迈,过了今冬,身子越发不及往年。原该陪伴殿下直至殿下及冠,如今瞧来,是不能够了。军中几位大人,均是骑射武艺上的好手,不仅能教导殿下拳脚,更能引习武方兵法。殿下好生跟着他们学,将来——”
他没说完这句话,转而又替赵成紧了紧颈间披风的系带,“殿下的心疾和哮症,要细心将养,宫里太医的方子按时用着,骑射拳脚学个大概,能健体强身便罢,切莫太过勉强,反损自身。殿下如今再不是当年那个民间少年,勿再自轻……从前的称呼,切不可再唤了……”
赵成垂了垂眼睛,浓密的睫毛根部沾染着雪絮化成的露气。他突然有些难过,隐隐觉得,那些他在意的人,一个一个走得越来越远。“吾、吾知道了。”
嘉武侯点点头,朝他恭敬地弯身行了一礼,“那么,微臣告退——”
他振袖旋身,步步走远。
赵成立在阶上目送他,待他走出数十步,眼看就要转过夹道,走出内廷,赵成蓦地提步跨下玉阶,一面呼唤一面奔跑过去。
“嘉武侯爷爷!”
嘉武侯转过头来,浓眉紧蹙,环顾四周,生怕这不合理的称呼给更多人听去。
赵成紧捂着胸口,压抑着心底泛起的胀痛,“嘉武侯爷爷,能不能替吾问一问宋、宋大人,他去年夏天应承吾的那件事,可还作数?”
嘉武侯抿了抿嘴唇,对上他苍白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那些矫正称呼、提醒他认清身份的话语,没能忍心说出口。
赵成嘴角弯起,露出个欣悦的笑容。
这一瞬他才褪去眼底复杂阴翳的神色,像个真正的十岁孩童,为一件细小的琐事而快乐着。
嘉武侯从来都知道,这孩子的前路有多难走。能这样笑着的时候,只怕越来越少,那么最后满足他一个小小期待,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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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花朝节,民间有踏青赏花的传统。
冷寂了许久的嘉武侯府,难得置办一回小小的游宴。
也没邀请太多外头的人,只自家小辈在庄子上闲玩两日。
这回去的是清水县的一个小山庄,离京城大半日的车程,众人清早出发,午后才到,会在那里短暂停留两日。
最兴奋的自然是宋瀚之和三房那边的浩之、湛之等少年,提早知道要外出,头两日就兴奋的睡不着。
不过在嘉武侯跟前,少年们还算沉得住气,暗地里不管怎么上蹿下跳,在长辈面前还是乖巧地应允了一系列的叮嘱。
出发那日正是二月十二,宋友卿亲自带着侍卫队护送小辈们出城。
原以为祝琰和宋洹之一个要忙庶务,一个要在宫里办差,这回出行只负责张罗筹备,不会亲自跟着去,谁知车马队到了山庄,却发现宋洹之夫妇早已等候在那边。
一家人被安排在山庄后院,各分了宿处,几个男孩共居一间院子,隔壁住着年纪稍长的宋泽之,书晴书意和三房的书静同住一座小楼。祝琰提早过来,命人安置打点了宿处。
到得午后,乔家的乔敏儿、琴姐儿和徐家的澍儿也到了。
祝瑜这回有事没有同来,托付小姑乔瑛帮忙照看着敏儿跟琴姐儿。徐家也只来了个姑娘,负责管束徐澍。
孩子们凑到一块儿,说说笑笑很快就打成一片。
书晴和书意帮衬祝琰打点着晚上的膳食,近傍晚的时候,宋洹之从外头带进来一个眼生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袭素袍,身量单薄,瞧上去同徐澍差不多年纪,行事说话却很沉稳,见到祝琰,礼貌地唤了声“婶婶”。
“这是隔壁山庄的黄少爷,对这片地界很熟悉,知道你们过来游玩,特请过来替你们引路作伴儿。”
宋洹之谨慎地介绍着对方的来历,宋瀚之等人本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少年没什么兴趣,听到宋洹之这样说,登时便态度大改。
“是么?你姓黄?那我们喊你黄老弟?”宋瀚之一身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江湖气,上前一把揽住少年,拍了拍对方的肩,“我们明儿想去后山捕猎,跟我们说说,这时节山上都有什么?山鸡野兔就不提了,有没有山鸮、土狼这些东西?”
几个男孩子把少年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起来。
祝琰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宋洹之,见他朝自己摇摇头,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少年模样看起来单薄,但知道的东西可不少,“这边山上林子浅,多是种的果树跟庄稼,外围山里有野丛,也多是果木类,这样的山林里头住不下大的鸟兽,松鼠和狐狸算常见,再就是野狗、貂和穿山甲这一类……”
少年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难得说上这么一大段话,更难得见到这么多的同龄人,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狐狸?狐狸也行啊。”十二岁的宋浩之拊掌道,“等我猎了狐狸,剥下皮毛给我娘亲做抄手。”
“我也要,我也要!”徐澍举着两只小胖手,兴高采烈地蹦跳起来,“小哥哥带我一块儿去抓狐狸!”
祝琰目送几个少年人勾肩搭背地走远,要去那片据说有各种小兽出没的山林踩点设陷阱,回身瞥了眼走近的宋洹之。
“稳妥吗?我担心成儿的身子吃不消,又怕……”
怕少年们不知轻重,冲撞了这个不能冲撞的人。
宋洹之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周都安排了守卫,不会出事的。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玩法,殿下亦不是小气骄纵的人。”
“倒是你,难得出来一趟,眉头松开些吧,嗯?”
第76章 游玩
难得出来玩,祝琰自然也不愿扫兴,再三嘱咐了跟着的仆从细心照看,又把晚膳需要准备的东西瞧了一回,才同宋洹之携手去后院逛花园。
初春的草木泛着青芽儿,远还没到花红柳绿的时候。
“这些孩子平素难得出来玩,一到外头没了约束,简直疯到没边儿。”宋洹之想到方才浩之他们几个兴奋的模样,素来冷肃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二爷幼时也这样吗?”祝琰望着他的脸,总是很难想象他小时候的样子。从她识得他那一天起,他就是冷静的、沉默的、很少有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
“嗯……”宋洹之回想了一番,自己年幼的时候仿佛也并不怎么喜欢跑到外头疯玩,最多不过缠着兄长教他习武练剑,或是躲在校场没人注意的角落瞧父亲练兵。“年幼时,家中同龄的孩子不多,跟族里的堂兄弟们关系不算近。多数时候只缠着大我许多的兄长,我记事时起,兄长就入了兵营,我跟在他身后,需得乖乖听话,做完他交代的功课,才能得到一把木剑,学上一两招擒拿招式……”
兴许是一直和兄长在一块的缘故,他几乎没有格外顽皮活泼的时候,像宋瀚之这样上树下河、走鸡斗狗的胡闹,在他记忆中几乎不曾有。
宋洹之别过头去,笑望着她道:“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没趣,特别闷?”
祝琰摇了摇头:“二爷兴许天生就是情绪不易外放的人,也没什么不好。与你相处久了,渐渐就知道你并不是凉薄冷淡,只是不喜欢把自己的好,四处言说。”
他暗里也帮衬过祝家,摆平了不少事。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当面跟她邀功,几番都是祝瑜知道后,背地里告诉她的。
宋洹之瞧她眉目如画、婉柔娟秀,轻声开解自己,不由心中微悸,轻轻捉住她的手,令她更靠近自己,“阿琰……”
话音未落,蓦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及近,“什么意思?许姑娘怎么说?”
是宋泽之?
宋洹之敛去眸中柔色,闻声站了起来,自打上回发生过潘柳儿的事后,宋洹之对这个弟弟的态度就一直不太好,见了面不是横眉竖眼,就是出言斥责,祝琰怕他又给弟弟难堪,忙扯住他的袖角,朝他摇了摇头。
那边宋泽之还不知兄长就在左近,对面前回话的小厮厉声道:“你倒是说啊!”
小厮一脸为难地道:“三爷,小人当真把三爷的信送到了,在许家门房里被晾了小半日,才等来了许姑娘的回话。她说这些日子不得闲,三爷的邀请,她只心领了,山庄实在太远,她不便外出远游,着三爷找别的姑娘去玩……”
小厮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句,垂下脑袋根本不敢去瞧宋泽之的脸。
宋泽之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旋即攥紧了拳头追问:“是她自己亲口说的,还是……?”
小厮摇了摇头:“许姑娘何等身份,岂会来见小人?这话是吩咐她身边的彩云姐姐来传的,彩云姐姐对小人的态度也……挺差的,远不如平素那样亲热。”
宋泽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嗫喏半晌,用力跺了跺脚,“罢了,你去吧!”
小厮不放心地道:“三爷,我瞧许姑娘这回真气着了,您要不下回在找个别的由头,把她约出来好好说道说道……”
宋泽之抱臂靠在一棵树上,抬指捏了捏眉心,他没应声,扬手命小厮退下。
微凉的风吹拂着他的衣摆,颀长的身影在夕阳映照下显得格外孤清。
他刚从“山匪”手上出逃回京时,许氏日日来探望,悉心料理着他身上的伤,瞧他不愿多说,一直耐心等到他愿意倾吐真相。不曾追问逼迫,更不曾令他为难。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越发愧疚,深悔自己一时心软多事,招惹上潘柳儿这朵桃花。
从前相好的时候,他尚觉不出自己对许氏究竟有多在意,如今她冷着他远着他,才叫他明白,何为痛心疾首,何为相思难熬。
自打过了年节,这两个来月,许氏一回都没见过他。
他想当面跟她说声抱歉,想求得她的宽恕谅解,哪怕她不肯原宥,打他几下骂他几句,也好过这般疏远冷落。
祝琰抓着宋洹之的手,从另一头的小道绕出了园子,怕此时宋泽之瞧见他们会觉着难堪。
“二爷得闲,好生开导开导三叔,这回的事,伤损许姑娘的颜面不说,在感情上对许姑娘也是个挺大的打击。”
宋泽之就是对这段感情太十拿九稳,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无论怎样,许氏都会嫁给他,都注定会成为他的妻子。
“三叔也是将及冠的人了,该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见宋洹之紧锁的眉头越收越紧,知道他对宋泽之还在气头上,抬手拂了拂他的胸口,“二爷这会儿先别过去了,三叔心情正坏着,叫他知道咱们在旁听见那些话,也要觉着不好意思。这会儿天色不早,山上林子密,想必都黑透了,二爷不若出去迎一迎成儿和四弟他们……”
宋洹之叹了声,伸指在她脸颊上轻摩,嘴角抿了一丝笑道:你才多大的人,比泽之还小一二岁,可从来没像他这样混账胡闹过。”
祝琰抬眸剜了他一眼,轻推他道:“二爷快去吧。”
宋洹之朝她点点头,沿着小路快步走去院外。祝琰站在风里,目送他背影走远,她心里七上八下不大笃定,不知道自己帮着许氏推迟婚约,到底对是不对。
同为女子,她能体会许氏的失望和不甘,可她是宋泽之的嫂子,是宋家的媳妇儿,她站在许氏那边,在这桩婚事中插手,宋家众人若是知道,会不会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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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个时辰后,少年们才大呼小叫地回到院子。
“黄少爷”被簇拥在一群少年中间,左手牵着徐澍,右手被湛之挽着,一面走,一面答着少年们的问话。
见着祝琰,徐澍伸出脏兮兮的小胖手凑过来揪住她的衣角,“干娘,黄哥哥可厉害了!方才做陷阱,他一瞧就知道哪里的土最松软,最容易打洞。还能分辨出那些大大小小的脚印,都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祝琰抬眼看去,正对上“黄少爷”瞧来的目光,他含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不需忧心。
他自幼身子不好,甚少有机会外出玩耍,平素不是猫在屋子里瞧书,就是趴在窗前望着同龄的孩子们在外玩耍。在民间的几年,日子过得清苦,可他觉得那时候才是一生里最好最自在的时光,那些孩子们说起摸鱼抓虾、做阱打猎的每一件小事,对他来说都是那样有趣,那样生动。
他虽不能亲手用小锄头去挖一个捕兽用的坑洞,但仅凭着一双眼睛,和“偷来”的那些经验,便足以令他在这群世家子弟之间“脱颖而出”、“傲视群雄”。
最崇拜他的无疑就是徐澍了,一路上拉着他问东问西,一刻都不肯停。
祝琰捉住徐澍的小黑手,无奈笑道:“要吃饭了,澍儿先去梳洗,待会儿回来再告诉干娘,黄家哥哥到底有多威风。”
几个少年都被推去洗漱更衣,“黄少爷”随着梦月去屏风后净手。
祝琰亲自递了手巾过去,目中满是担忧,“身子还吃得消吗?”
他身份特殊,是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闪失的人,方才外出一个多时辰,祝琰一直悬着心,怕孩子们不知轻重带累了他。
“我没动手,有宋家几位公子带头出力,一路对我十分照应。”他笑了笑,接过祝琰递来的巾帕,抹净双手,抬起颜色浅淡的眸子注视祝琰,“婶婶,我今日很开心,真的,比宋叔叔答应教我耍剑时还要开心。”
祝琰不由心里发涩,同情面前这个体弱多病的少年。如果不是大人之间发生太多纠葛,他何至于一出世就坐下病根,连外出玩耍都成了奢望?
他原该是这世上最无忧无虑的孩子,生来身份尊贵,享用不尽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合该被疼宠着长大。
他身上素色的袍子沾了泥污,祝琰蹲下身来,用手帕替他轻轻地掸拂,“殿下衣裳脏了,晚点我叫梦月拿新的过去给您换上。尺寸不知小了没,您试试看,按上回量的,放宽了半寸,听说殿下长高了不少……”
“劳烦婶婶,又替我做了衣裳。”他生来就没有亲娘,几番辗转,跟在一个残疾的老人身边长大,吃喝穿戴都是极简陋的,身上穿的往往都是用大人的旧衣缩减来的。
后来,宋家找到了他,两个宋叔叔都待他极好,给他富足的生活,让他终于不用再忍饥挨饿,也不用再拾旁人的旧裳。可他还是没机会,穿一回母亲亲手做的衣裳。
如果他亲娘还活在世上,应当也会如宋家婶婶一般,有着这样慈善美丽的眉眼,温柔亲切地瞧着他……
想到这里,他猛然垂下头去,心中一阵赧然。
宋婶婶才新婚,年岁尚轻,哪里就像他娘了呢?
可是心底,终究有些小小的遗憾。
听着比他小三岁的徐澍,一声声的唤着“干娘”,如果他也能如此,该多好呢?
一餐饭吃的热热闹闹,只有坐在宋洹之下首的宋泽之默不吭声,一言不发。偶然宋瀚之等人出言相问,要喊他好几声,才得他两句敷衍的应答。
祝琰和乔瑛等人商议着明天的行程,少年们要去山上狩猎,书意等人想往庄子边上的草地去骑马。
琴姐儿年纪还小,需得有人贴身照看,祝琰自然接管了这个任务。
入夜,叽叽喳喳兴奋了整日的孩子们都睡着了,祝琰提着灯笼,扶着雪歌的手从外走回宿处。
宋洹之没在屋子里,梦月说他去了宋泽之的院子,祝琰坐在帐子里,翻出本宋洹之带来的旧书随意看了一阵。
她心里头放不下,怕宋洹之犯倔又要责骂弟弟。可两兄弟之间说私己话,她到底不方便去过问,靠在枕上强撑着眼皮儿,坐了大半日马车,又照应这么多孩子,身上到底太疲倦了,不知等了多久,便昏昏睡了过去。
宋洹之回来时,就瞧见她和衣卧在枕上的样子,左手支着下巴,右手还持着一卷旧书,发髻半散,柔亮的头发依偎在雪白的颈边。
他轻手轻脚地收合那本书,左臂穿过她颈下,右臂抄起她的腿弯,将她平放在床里。
祝琰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囫囵地唤了声“二爷”。手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就着他的动作躺进床里侧。
宋洹之嗅见一抹浅淡而清幽的香气,萦绕在她发间。垂眼瞥见半敞的衣领里,微动的一捧软雪……
他凑近她的唇,试探着轻吻,见她蹙了蹙眉头,睫毛颤动几下,别过脸去又睡着了。
宋洹之轻笑一声,替她盖好锦被,和衣躺到她身边。
家里办这么一场游宴,为圆那孩子一个愿景。可真正辛苦操劳受累的人,却是她。
他又如何忍心,为一己私欲,扰了她的好眠。
第77章 告别
次日是个晴天,太阳暖融融地照在屋脊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耀着人眼。
二月的春风还略带几丝寒意,对身子格外虚弱的徐澍,她半点不敢轻忽,吩咐侍婢带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随时瞧他见汗就要替他更换。
“黄少爷”早早就到院前来等宋瀚之等人了,今儿穿的是一袭牙白色绣竹纹的锦袍,袖子用腕带扎紧,手上戴了只羊皮护罩,脸色虽仍是雪白,但瞧上去也有几分少年人的飒爽利落。
宋瀚之等人各自持着弓箭、短刀、绳索等物,摩拳擦掌要等待今日的“丰收”。
宋泽之昨夜受命,要贴身护持这班小鬼,陪他们一同上山。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跨上他那匹枣红色骏马,“今儿谁不听我的话,就要受罚留在山里头砍柴。”
少年们不理会他的威胁,嘻嘻哈哈地争抢着上马。
玉书亲自牵了一匹温顺的母马来到“黄少爷”面前,“爷您骑这个,原是二爷替我们二奶奶备的,今儿乔家小姐要跟着外头去,二奶奶这马是骑不成了。”
宋瀚之纵马溜出一段路,眼瞧着“黄老弟”没有跟上来,连忙回转马头过来催促,“黄家弟弟,你快点儿啊,咱们赶紧去瞧瞧,昨晚挖的陷阱里有东西没有。”
徐澍年纪太小,只能和侍卫同乘一骑,正紧绷着小脸不高兴,“黄少爷”上了马,朝他挥了挥手,“徐澍,这匹马是你家的吗?这么高大健壮,你骑上他可真威风!”
他这么夸了一句,徐澍立马就高兴起来,得意洋洋地道:“可不是吗?这是我爹亲自替我挑的大马,说是大、大什么碗来的。”
“是大宛马?怪不得!宛马素有‘天马’之称。”他一本正经地吹捧着徐家坐骑,宽慰着马上苦着脸的小人儿。
瞧黄家哥哥识货,徐澍不禁更得意了,再看这位什么都懂的小哥哥,也是要由人牵着马才能走,跟他一样远远被落在后面,心里的阴郁一瞬便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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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意书晴和乔瑛等人挽着手,唱着歌,一路热热闹闹地穿过田垄,来到一片平坦的草原。
早有从人在旁支了帐幕,摆设棋盘、琴案、茶点等供姑娘们玩乐。
今日没有长辈在侧,姑娘们半个眼神也没赏给那琴和棋,各自跨上从人牵来的小马,惊声叫着、笑着,骑在马上相互追逐玩闹。
琴姐儿瞧着好生艳羡,一再催促祝琰也带她同乘。
就听耳畔传来几声极快的马蹄声响,回过头去,见黝黑的骏马上坐着宋洹之。
“给我。”他说。
祝琰有些犹豫,琴姐儿虽是她的外甥女,跟她关系最近,但不得不承认,这女童着实被家里宠的太过,不大容易哄。宋洹之脾气一向不怎么好,对人没什么耐心,万一琴姐儿哭闹起来,他会不会……
似乎瞧出她的心思,宋洹之嗤笑一声,“想什么呢?怕我委屈这孩子?”
他拍拍身前的软垫,柔声道:“你抱着她一块儿上来。”
姑娘们的笑声越来越远,此刻瞧去只见几个淡淡的人影。周遭余下几个负责炊事的婆子,和看守帐子的从人,连梦月和雪歌也被她特赦一道玩耍去了。
祝琰迟疑着伸出手,放入他掌中。
男人稍稍施力,将她和胖乎乎的琴姐儿一道扯到了马上。
她怀抱女童,侧坐在他身前的位置上,他两臂合拢,稳稳持着缰绳,将她和女童虚护在怀中。
风轻轻吹过,撩起耳际的碎发,擦在脸颊上,微微的生痒。
怀里的女童兴奋极了,不住催促着快跑,再快些,一会儿要往东去瞧一棵树,一会儿要往西去追乔瑛等人。
宋洹之好脾气地哄着那孩子,“好,都听乔二小姐吩咐。”
他微微垂下头,下巴抵在祝琰鬓角上,低柔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方才犹豫什么?我有那样凶,对小孩子发脾气?”
祝琰抿嘴笑了笑,摇头说自己没这样想。
“瀚之他们那边,二爷不去瞧瞧吗?”她还惦念着那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怕小孩们玩疯了,失了分寸。
“泽之在。”宋洹之轻声说,“要是这点事也做不好,他也就算废了。”
祝琰想起昨晚他去宋泽之那儿耽搁了许久,有心想过问,又怕他觉得她多事,难免厌烦。
“我没发脾气。”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宋洹之淡淡地道,“我只对他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要他想清楚,如果还想挽回许姑娘,就得多用些心思……龟缩在家里头,由着小厮去传话,算什么诚意?”
祝琰不由失笑,“二爷好本事,如今在哄姑娘的事上也能做人师傅?”
宋洹之别过脸去,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祝琰以为他会假装没听见,不会再接这个话茬。半晌,却听他在她耳畔轻声道:“我自己在这上跌过跟头,自然有些心得,不过——”
“我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祝琰脸上揶揄的笑容一瞬僵住。
没想到偶然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开到了自己头上来。
宋洹之这样认真的答,倒叫她有些不自在。
过往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辜负了谁,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去想了,如今只想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好好尽到自己应尽的本分,无愧于心就是……
宋洹之将她神色变换瞧在眼里,心里淡淡的窒痛起来。他的妻子瞧上去是个极温和绵软的人,可骨子里执拗坚定,一旦下定决心,很难三言两语改变她的心意。
要打开她的心墙,不是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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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草没过马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琴姐儿累坏了,依偎在祝琰怀里睡着了。
宋洹之牵着马,缓步朝帐子方向走着。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草地上。
这一刻宁和安定,流光悠慢,世事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只是宋洹之望着他和她之间那个小小圆圆的影子,不免也有几分遗憾。
如若睡在她怀里的孩童,是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
这一刻是否就更加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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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前燃起篝火,烘烤着诱人的食物。
少年们兴奋地回忆着白天跑马逐兽的快意。
徐澍玩的太疯,这会儿眼皮打架,歪在宋泽之身上快要睡着了。
书意和乔瑛坐在火前小声地说着女儿家的私己话。
书晴凑到祝琰跟前,把自己亲手编的一只花环递过来。
这时节还没长出什么花来,多数是野草和树的枝叶,书晴手很巧,将各色不同的枝叶绾成繁复的花型,总拢成环状。
祝琰弯起眼睛笑道:“给我的?”
书晴点点头,想说什么,嘴唇嗫喏半晌,终是没能说出口。
“谢谢,我很喜欢。”祝琰知道她旧日受过创伤,自然不会逼迫她,她将花环戴在头上,含笑问身边的梦月:“瞧,书晴替我做的,好不好看?”
见她不仅未嫌弃,还四处与人夸赞自己手巧,书晴红着脸缩到一边,只偷眼去瞧祝琰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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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宋洹之带着赵成缓步朝山下走。
外围旌旗猎猎,皇家禁卫前来接应皇孙回宫。
少年行至车前,回身望着宋洹之道:“宋叔叔。”
宋洹之躬身揖手,“殿下请讲。”
少年眼眸泛红,不由抓紧了袖角,“我、吾来日,还有机会再同他们……一起……么?”
他问的含糊,但他相信,宋洹之能听懂。
他静静望着对方,企盼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
宋洹之沉默片刻,郑重朝他点了点头。
“能。”
“待殿下身体养好了,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手里真正掌握了无上的权力,谁能阻挡他,再见到宫外自由的天——
作者有话说:补字数
第78章 消息
三月初二,祝夫人叫人送帖子过来,喊祝琰后日回一趟祝宅,要同她商议祝采薇的婚事。
随祝琰来京近一载,祝采薇一直在祝夫人的安排下相看人家,去年冬天和光禄寺少卿府的公子梅逸贤彼此有意,去信征得了大伯父一家的同意,便与对方商量在年底办喜事。
祝琰去时,祝瑜已经到了。
祝夫人歪靠在枕上,瞧上去有些病怏怏的,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见祝琰进来,朝她招了招手,“听说宋三的婚事又推迟了,是出了什么事?”
祝琰抿抿唇,温笑道:“没什么,许家太太找人相命,说是流年不利,建议许妹妹今年别成婚,这两年宋家本也不大太平,怕犯忌讳。所幸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也不是等不得,婆母跟许太太商议好,明年再寻个吉日给他们办婚礼。”
是提前跟许氏商议好的说辞,老一辈的人最信命理之说,何况宋家如今这个情况,既然有碍康宁,更不得不谨慎待之。两家是早年就定下的婚约,只要不出大的变故,许氏早晚是要嫁进去的。
内情只有两个当事人以及祝琰夫妇知晓,祝琰连祝瑜都没有说,自然更不会告知祝夫人。
祝夫人长吁短叹了一阵,恰采薇和祝瑶一同进来问安,话题便岔了过去。
瞧采薇眼眸微肿,祝琰不免问了两句,“昨晚没睡好么?在京里快一年,还是觉着不习惯?”
采薇摇摇头,惆怅地瞥了眼祝夫人。
后者这才说及将两人喊回来的用意。
“前儿你大伯父来信,说你祖母身子越发不好,给多少郎中瞧过,说法都差不多。”
祝琰捏紧了帕子,下意识问道:“郎中是怎么说的?”
祝夫人叹了声:“还能怎么说,不外乎那些叫人伤心的话。就是为着这个,今儿才喊你们过来商量,采薇跟瑶儿的婚事,得加紧着办。”
意思是说,怕祖母有个三长两短,家里的小辈要守丧,怕耽搁了两个姑娘的婚期,因此要提前些办婚仪。
“家里有喜事,说不准还能冲一冲病邪,我跟你父亲商量过,他也同意这么办。”
祝琰两手交握扣在膝上,久久没有说话。
祖母缠绵病榻多年,上回二堂兄过来也曾说病势越发严重了,却没想到会进展的这样快。
按照祝夫人的话推测,祖母的寿数岂不就在这一年半载间?
一直没吭声的祝瑜难得开了口,“既是如此,家里便准备起来吧。梅家那边我去探探口风,徐家那头——”
她看了眼祝琰,“二妹跟徐大奶奶熟识,就劳二妹私下里打声招呼,看什么时候得空,两家长辈见面定一下日子。”
商量的是婚事,按说未婚闺女不宜在旁听着,可因着祝老夫人的病情,所有人的情绪都较为沉重。
祝夫人这段时日因为戏子的问题跟祝至安闹脾气,根本无心去管家里的事,眼前要同时给两个女孩儿备婚,心里头也颇没头绪,“瑜娘这阵子多回来几趟,你妹妹们办嫁妆还得你帮忙盯着。”
祝瑜冷笑一声,“这我可不敢当,今儿还是在婆母跟前说尽好话才来的,明儿能不能出门还未可知。”
饶是早已习惯她的冷言冷语怪腔怪调,被她当着人前顶撞,仍是气的祝夫人脸色通红,“瞧你没出息的德行,一个老太婆就拿捏住你啦?你可是乔家的当家奶奶!”
“当家奶奶当的也是乔家的家,”祝瑜笑了声,“祝家什么时候轮到我指手画脚?万一管的多了,保不齐还要被人戳脊梁骨骂‘没安好心’。”
当初为了拆散祝瑶跟荣王,祝瑜给祝瑶安排了不少相看人家,没少被祝夫人责怪。
祝夫人手指发颤,指着她道:“你这个当长姐的,就是这样给妹妹们做样子的?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又不要你出钱办嫁妆,不过费费嘴皮子多叮嘱叮嘱下人,就为难死你了?她们俩可都是你亲妹子!”
见为了自己的事惹的母女拌嘴,祝瑶和采薇都有些尴尬,忙劝道:“大姐姐心里有我们的,我们如何不知道?只是毕竟大姐姐要掌家,还有孩子们要管,一时不得闲也是有的,母亲(二婶)别怪罪大姐姐了。”
祝瑜抿了口茶,就站起身来要走,“这屋子里熏的香叫人头疼,我走了,还得跟梅家太太打招呼去。”
“走,没得叫我屋里这低劣的熏香熏坏了尊贵的乔大奶奶!”
祝夫人气得眼红掉泪,忙用帕子捂着脸。
祝琰在旁不免劝了几句,听祝夫人一再抱怨长女的不驯服。“脾气倔得活驴似的,顶顶像你那个不成器的爹……”
采薇和祝瑶一左一右虚扶着祝瑜,将她送到院子外,“姐姐别跟娘生气,这些日子娘跟爹闹别扭,心情不大好……”
祝瑜回过身来,握住采薇的手,“妹子你别多心,我不是冲你,是不喜欢我娘安排我,像安排她屋子里粗使丫头似的。多大个人了,为了个小戏子把自己作践成这般……”
到底不好当着堂妹的面指摘爹娘,祝瑜勉强住了口,“嫁妆的事叫我娘悉心办着,也好过她镇日闲着胡思乱想。有什么急处难处,或是不满意的地方,只管叫祝瑶使唤人私下跟我讲一声。”
正说着话,祝琰也从屋内告辞出了来,采薇同她亲近些,拉着她的手说两句话就红了眼眶,“二姐姐,你说我还有没有机会,趁着日子还没到,回海洲去瞧瞧祖母?”
虽然老太太对几个孙辈都不假辞色,但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亲祖母。采薇出来这一年也十分想家,京城再繁华,也终究不及梦里的故乡……
来京这一年,采薇对当初祝琰寄住在自己家里时的景况有了更鲜明的认识,心里对祝琰也便更亲近了几分。
宽慰了采薇几句,祝琰同祝瑜一块告辞出来。
马车驶在热闹的广平街上,车外的叫卖声、说笑声此起彼伏,车内却很安静,姊妹俩并坐在椅上,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阵,才听祝瑜幽幽地道:“我对祖母都没什么印象了,还是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回海洲瞧过两次,后来我议婚、成亲,又有了琴姐儿,越发没机会走那么远。我虽然听得也有些伤怀,但一定不及你,毕竟你在她身边时日久——”
她转过头去望着祝琰,后者垂首坐在那儿,脸上表情很淡。
“我听采薇偶尔提及,她待你——似乎也不太好。”
祝琰知道姐姐是为了宽慰自己,才说这么一番话。她点点头,苦涩笑道:“祖母是因为生病,性子才格外急躁些。”
后来托二堂兄给她送来那些银票和地契,说是补偿她这些年受的委屈……其实祖母心里也是很想对她们好的吧,只是被病痛折磨的太久,自己控制不住脾气。
祝琰俯下身去捂住脸,“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不愿被人瞧见软弱的一面,哪怕已经病的很重,仍要用发脾气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她还很厉害,谁也别想拿捏欺哄她。”
祝瑜抬手挽住她的胳膊,轻声道:“生老病死是肉体凡胎跨不过去的坎,你看开些……”
祝琰摇摇头:“我没事。倒是姐姐,何苦跟母亲吵?平素你都忍着不言语,今儿怎么却不肯忍了?”
祝瑜笑了下,“我说些气话逗逗她,你没瞧她那个样儿?蔫巴花儿似的。你瞧她骂我的时候,是不是精气神都好些?”
祝琰苦笑:“姐姐明明是好心,何苦说气话扮歹人,回头娘又要伤心记恨,想法子折腾,到时候受罪的还是姐姐。”
祝瑜耸耸肩,不以为意地道:“我早习惯了。她想把事情推给我,不外乎觉着爹做的事丢人,她怕给人嘲笑,躲着不敢见人。叫她提早习惯习惯,乔翊安胡来的时候,她劝我息事宁人那些话可是一套接一套的说,怎么到她这儿却不灵了?叫她有个事做,也免得胡思乱想伤身子,你放心,办嫁妆的事累不着她,我嘴上说不管,又有一回真的能甩手不管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
祝瑜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板着脸凶巴巴的得罪人,可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又何尝不是她?
祝琰想到那一日在乔家内宅,乔翊安说的那句话。
他说过刚易折,叫她劝劝姐姐,收敛些脾气,别太倔强。
姐姐跟姐夫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宋洹之傍晚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祝琰坐在里室圆桌旁对账,眉头紧紧蹙着,不时提笔在账本上做个标注。他站在外间瞧了她很久,她都没有注意到他。
梦月端了热茶过来伺候,宋洹之朝她摆摆手,将屋子里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
面前光线倏然一暗,祝琰抬起脸来,这才注意到宋洹之。
“二爷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说句话,静悄悄杵在这儿吓人。”她合上账本站起身来,被宋洹之按住了肩膀。
“你坐。”他立在她身后,拿捏着力道替她揉按肩背,“今儿累不累?听说你跑了好几个地方,见了不少人。”
肩膀上确实有些泛酸,男人手指有力,揉捏的很舒适。她闭上眼睛,轻声道:“三妹的婚期要提前,我跟周姐姐通了气,徐家同意五月前办婚礼,正找人相日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些内宅琐事,宋洹之没有打断她,不时“嗯”“唔”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祝琰缓缓叹了声道:“人生无常,当时也想不到会这么快……”
虽说回京嫁人,本就是变相的永别,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仍然接受的很难。
这种感觉宋洹之明白,他失去过至亲之人,明白那种痛楚和遗憾多令人心碎。
“虽然我在心里也暗自怨过,甚至恨过……可想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在那间没有阳光的屋子里……”
闭上眼睛,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宋洹之俯下身来,抬指抹掉她腮边的泪痕,轻轻环抱住她,低声道:“要不要去见一见?”
兴许还赶得及最后一面。
毕竟是十年贴身照料,日夜不曾分离。论与祖母亲近,谁又比的过祝琰?
她低低的抽泣声一顿,张开湿漉漉的眼睛侧眸望着他,“去见?”
怎么见?
她手上管着嘉武侯府的钥匙,每日处理不完的杂务,眼看书意也要备婚,还有族里婶娘们交代的那些事……
“没什么不行,只要你想去,我来安排。”
“家里不必操心,各处都有管事,她们做不了主的,母亲也可以处理。”
“岳母那边有姨姐帮忙,你也可以放心。”
“我多安排些人手给你带着,再找两个有本事的大夫随行,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问自己,想不想去?”
“我……”祝琰一时语塞,从没料想过这个可能性。
第79章 上路
宋洹之按着她的肩膀,俯身将脸贴在她鬓角上,“行事只管随心,你只是嫁进来了,不是蹲大牢了。”
他语气很淡,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自然,祝琰无疑被他的言语打动了,她再三踌躇不过是为着担忧旁人的眼色和可能会有的闲言碎语。
但宋洹之的态度如此干脆鲜明,无形中令她心里多了一丝丝底气。
祝琰次日去上院请安的时候,嘉武侯夫人坐在炕首,一见她来便忙把她唤到身边,“我都听洹之说了,你在海洲十来年,一直是你贴身照顾着亲家老太太,情分非比寻常,如今这个景况,你想去瞧瞧,我们都支持。家里的事别挂在心上,只一条,这山长路远的,千万要照顾好自个儿,知道么?”
去海洲的行程就这样定了下来。
当天傍晚宋洹之亲自去见了一回祝至安,托付他带祝琰同行。
祝夫人知道此事时,已是两日后,临启程的前一晚。祝至安难得回她的院子,将自己要回海洲探望病危的母亲,以及将与祝琰同行一事说了。
祝夫人情绪十分激动,指着丈夫斥道:“她不懂事,你也跟着犯糊涂?她一个成了婚的妇人,撇下婆母、太婆母一大家子人和事,自己去南边瞧娘家老太太?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日子,是嫌自己过得太快活了吗?海洲一去一回少说一个月,再在那边耽上一段时日,等她再回来,怕是管家的早就换了人!不行,我得说说她去!简直是胡闹!”
她披衣裳拢头发就要朝外走,祝至安唤了声没能唤住,连忙追上几步钳住她的手腕,“你别添乱!”
祝夫人恼道:“我怎么是添乱?我这是为了她好!才成婚几天就孤身往外跑,一走三四十日,有她这样做妇人的吗?”
祝至安手上多用了一成劲儿,把她拖到屋子里,“别嚷嚷了,是洹之亲自来找我,要我带着琰儿。洹之都不计较,你计较些什么?母亲这回病重,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面……琰儿她有这份孝心,如何不能成全?你只管管好家里两个要出嫁的孩子,旁的一律用不着你多事。”
祝夫人最是听不得这话,左一句“你懂什么”,右一句“不用你管”,如今这个家,从祝至安到三个女儿,全都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两个小戏子都敢拿乔作势叫她难堪,她一把甩开祝至安,扑到帐子里哭了起来,“对,不用我管,你们都都不用我来管,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几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一个个跟我便如仇人似的。丈夫更是靠不住,纵着几个没脸皮的小贱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我真是命苦,我真是命苦!”
她容色妍丽,出身也算好,年轻的时候,祝至安待她甚是不错,夫妻之间是有感情的。过往只要她哭闹起来,祝至安都肯拉下脸面来说几句软话,可眼前他实在没这个心情,自打收到海洲来的信,心里就一直记挂着年迈的母亲。他离家多年,本就没有在母亲膝下尽孝,心里存了愧疚。如今母亲病入膏肓,他又何尝能泰然处之?
妻子便是有什么不满,也不应当在这时候跟他闹。
祝夫人哭了半晌,没听到男人半句宽慰之语,不由偷偷抬眼,却发觉祝至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望着空落落的屋子,一时怔住。她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怎么突然之间,会变得如此孤独。
隐隐觉得,就连她最疼爱的幼女祝瑶,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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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祝夫人怎么不赞同,祝琰还是如期上了路。
宋洹之有公事无法陪伴,将自己身边得力的人都拨给她用着。
七八日后,到了临城,入夜,祝至安被在地方任职的同科拉去饮酒叙旧,祝琰独自留在驿馆,约莫夜半时分,外头下起雨来。祝至安迟迟未归,祝琰打发洛平去外头迎了几回,一直未见人影,眼瞧雨势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只怕今晚父亲无法回驿馆,明天的行程也要因此耽搁下来。他们的时间很紧急,祖母的病情一日一日恶化。他们等得,祖母却是等不得的。
这一路祝至安轻车简从,并没有大肆张扬回祖宅的事,也不知这边的官吏是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不等祝至安到驿馆休整,就被人沿途拦下请去叙旧,连拒绝都不能。
快子夜了,天际传来阵阵雷声,仿佛有人在云头拿着一把锤子,誓要将天幕凿出个洞来。祝琰躺在帐子里辗转反侧,又是牵挂祖母,又是惦记父亲,身体虽然已经疲倦至极,仍旧无法安眠。这七八天匆匆忙忙赶路,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入夜投住驿馆,中途几乎不曾休息,吃喝都在马车上解决,她和父亲一样,都想尽早到达海洲,唯恐错过与祖母最后相处的机会。
间或也会想到嘉武侯府,想到自己走后那些未了的事如何处置,想到宋洹之……
从年节至今,两人还未试过分别这样久,有时他在外办差,两三日便会折返回京,会带些时鲜吃食、或是较为特别的土产给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同他相处,不需要说很多话,守在同一个屋子里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知道他就在左近的位置,有时抬头望过去,便正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伴着淅沥的雨声,在这陌生狭窄的驿馆里,不知如何,突然很想念他。
他心口疼的毛病,不知道发的频密不频密。自己离开京后,他还会时常回内宅去么,在衙门总有做不完的事,三餐又不记得按时吃,玉书他们惧怕他的威严,不敢多劝半句……
想到这里,祝琰不由自嘲起来,她可真是劳碌命,这些事何尝需要她如此挂心?未成婚的时候,嘉武侯府里的日子不也是照常过着么?宋洹之长了那样高的个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被饿到的样子。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雨声里夹杂了一阵喧嚣。
她披衣坐起身来,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倾盆的大雨里,一辆马车艰难地被勒停在驿馆门前。
她听见洛平的声音,扬声招呼着来人。
雨声太大,听不清楼下的人语。
身后帘子被拨开,梦月急匆匆地奔入进来。
“奶奶,二爷把老爷接回来了!”
祝琰怔怔望着她,用了一息时间消化这个太过突然的消息。
她转过头,视线越过雨幕望向正走进院子的人,青蓝的伞面之下,掩映着一个瞧不真切的影子。
时光仿佛回溯至去年初春,他来迎嫁的那个瞬间。
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潮湿而昏暗的客馆。
她藏身在窗后,偷偷朝楼下探看,去瞧自己将要嫁的那个男人……
片刻后就听脚步声到了门外,——是他正在登阶。
祝琰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紧张,侧坐在榻上,抬手拨了拨松散的头发。
随着一声轻响,门被从外推开。
梦月的声音就在那人身后,“奶奶才刚睡下,听说二爷来了,匆匆起来,命准备些茶点。”
“不必了。”熟悉的声音就在门边,“把茶给我,时辰不早,你们都去休息,这里不必伺候。”
祝琰缓缓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
宋洹之跨入室内,手里端着茶盘。
烛光微微曳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祝琰声音发紧,“二爷怎么来了?”
宋洹之袍角上滴着水,靴子上溅满了泥污,他素来爱洁,甚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光线昏暗,距离十数步,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弯身将茶盘放在桌上,轻声道:“惦念你,放心不下,所以就跟过来了。”
他站直身,朝她张开手臂,“就这么看着?还不过来吗?”
祝琰攥着袖角,微微蹙着眉尖,“我走了,你又跟过来,家里的事怎么办?差事本就做不完,这样丢下行吗?”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宋洹之抬手揉揉眉心,笑叹了声,“停。”
他提步朝她走去,一步,两步……在她面前站定。
脏污的外泡滴着水珠,被他一扯一拽,除下来丢在一旁。
“傻瓜。”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左思右想都是别人。走了这么多日,有想我吗?”
结实有力的臂膀勾住她的腰,手腕一收,就令她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
冰凉湿润的脸颊贴着她的颈,用力嗅着她身上清新干净的味道。
体温隔着微潮的衣裳传过来,祝琰不知怎的,那一瞬竟有些想哭的冲动。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不想?”
祝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宋洹之低笑一声。“那就对了。”
“阿琰,我发现,我离不开你了。”
第80章 故人
夜深人静,连窗外的雨声都渐渐听不见了,唯有净室传来些微水声,是远道而来的宋洹之正在沐浴。
方才吩咐梦月给祝至安送去了醒酒汤,祝琰去瞧了一回,见父亲尚算清醒,想来明日晨早赶路没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她靠坐在床上,将宋洹之带来的细软收捡整齐,路上穿的那套衣裳溅了不少泥污,腿内侧的衣料与马鞍摩擦,明显薄撕,几乎要不得了。
她想象自己一路疾行,车马颠簸,又是恶心又是疲惫,他比她出发迟了三日,这么快就赶上他们的脚程,这一路上兴许都没有休息过……
她随父亲上路,护卫带的也足,哪里就需要他刻意推掉公务陪同前来呢?
他能有这份心思喝诚意,她自然是有些感动的。
正胡思乱想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
男人腰上系着宽大的布巾,站在床侧勾住她的下巴。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祝琰瞥他一眼,从收拾好的细软里挑出一套素色绸袍递给他,“谁帮二爷收拾的东西?连寝衣都没带一件。”
宋洹之接过袍子胡乱披在身上,抬腿坐到床边,“临时起意,来的匆忙,叫玉书随便捡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带着。”
他伸臂把床上的东西都拨到一边,搂着祝琰斜靠在床头,“玉书自然没有你这样细心,所以你不在家,我处处不习惯。”
祝琰笑道:“二爷是因玉书服侍的不好,所以才特地追来吗?”
宋洹之低笑一身,翻身把她按到枕上,“我是这个意思吗?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你这么坏……”
他俯身朝她微抿的唇轻吻去,手掌抵住她的手,五指穿进她指缝间,紧紧地将她扣住。
“我放心不下……”接吻的间隙,低柔的嗓音混着轻喘直钻入耳中,惹的她酥痒难耐,闭目轻挣。
“嘶……”宋洹之抽了口气,嘴唇贴到她颈边,轻哄,“别乱动。”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夫妻,对他的反应已经极为熟悉,祝琰知道发生什么,听得那喘声越发沉而长,脸颊轰地滚烫发热,别过头去不敢瞧他的眼睛,只咬着唇道:“明、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他闭目笑了声,张口轻咬在她颈边,“知道,我不做什么……只是,太想你了。”
低低的语声,像敲在心头的细小鼓点,震荡得心湖兴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祝琰很久以后才回味过来,原来那晚在驿馆见到他时,自己是很欣喜的。
被人放在心上牵挂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仿佛是她平生第一回 ,清楚的知道有人珍视着自己。
不图回报,无关情*欲,只是一份简简单单的、金属与她一个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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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便起床赶路,有宋洹之带人打点行程,一路顺风顺水地到达了海洲。
临进城前一晚,同出城来迎的二堂兄祝振远在驿馆碰了面。
叙旧一番后,祝振远简单说了祖母的情形。
“这半年多一直不大认得人,偶尔清醒一点,便闹着不肯就医吃药,父亲母亲轮流哄劝,总是不成。人憔悴瘦弱的厉害,本就沉疴难愈,再三天两头的断药,怎么能好?”
祝振远望向祝琰,“以往都是二妹妹在身边侍奉汤药,兴许肯听你的劝呢。”
这不过是宽慰之语,到了被大夫断定没多少时日的程度,这病定然是不会好了。祝振远说这些话,也不过是希望祝至安和祝琰心里先有个底,免得明日见了面,反被老太太的模样吓到。
晚膳过后,几人便分头去了各自的房里。
祝琰坐在床边,心里很沉重。
她走的时候祖母虽也病着,但精神还好,言语行动都利索,也不至于糊涂认不得人。
似乎就在她出嫁后,老太太的病势急转直下,祝琰暗自揣度,兴许同自己回京是有关系的。
祖母虽然脾气古怪,难以亲近,平素待她实在算不上温和,但毕竟十年相伴,寸步不离,一朝没了她在身边,祖母也难习惯。
老太太一辈子强硬惯了,始终不肯说句和软的话熨贴人心,就连当日催她回京,也是连斥带骂的撵她快走。
想到明日就能见面,祖母不知憔悴成什么模样,祝琰心里一阵阵难过发涩。
宋洹之走过来搂着她安抚,“先别自己吓自己,明儿瞧了什么情势再说。乔翊安在附近有产业,识得几个良医,已经托他去信帮忙,这两日就到海洲,到时候一块儿帮祖母瞧瞧,兴许有得治呢,嗯?”
祝琰闭目点了点头,疲倦地靠在他肩上。
窗前的香案上轻烟袅袅,外头雨意正浓。
又回到这个终日湿漉漉、阴沉沉的地方。
天幕像遮了一层青灰色的纱,太阳在此隐匿了踪影,只看见一团一团灰沉的云层在天边游走。
祝振远引着祝琰一行进了祖宅。
大伯父等人早已等候在门上。
一见到祝琰,大伯母就快步迎了上来,把她拢在怀里哭了一场。
“好孩子,还以为再难见着你了。”
曾经那十年时光实在说不上温馨愉快,琐碎的日子里无法避免各式各样的隔阂与误会。却在长久的分别过后,在眼泪中抿尽了恩仇,大伯母此刻这份疼惜的心情,想来也定是真的无疑。
祝琰不觉泪湿了眼眶,屈膝向大伯母和两个堂嫂问安。
她走的时候二堂嫂刚刚有孕不久,如今小腹已经平坦如初,身后乳母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婴孩,小嘴衔着短白的手指头,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几个陌生的面孔。
祝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格外喜欢小孩。“这就是文姐儿吧?快给我抱抱。”
祝振远来信报喜过,祝琰记住了孩子的名字。
一行人被迎进厅中,说了好一阵话。宋洹之是嘉武侯府世子,又是头一回上门,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很紧张,安排了颇奢费的酒宴为他洗尘。祝至安数年不回祖宅,如今回来,族里几个有威望的叔公特地过来同他叙旧。
话题转到祖母的病情上,气氛便变得有些压抑。
祝琰早就惦念不已,前头男人们吃酒还未结束,她就悄声随大堂嫂去了寿安堂。
祝琰以为自己不会轻易落泪,这么多年在祖母跟前,她早就习惯了隐忍。
可当旧日那些熟悉的景色一一出现在眼前,踏进堂屋,看见门上挂着的那张旧毡帘时,眼泪不受控制地开始朝外涌。
屋子里很静,一如旧年她在时一样。
帘子掀开,见到祝琰的脸,守在屋子里的两个侍婢都变得激动起来。
祝老夫人侧坐在炕上,背对着门的方向,从祝琰的角度瞧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见一个瘦弱枯槁的剪影,落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
老夫人望着炕边的窗,外头灰蒙蒙的天,飘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细雨。
祝琰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上前两步,又在距离她数步之外顿住了步子,“祖母……”
声音又低又哑,带了几声哽咽。
老夫人佝偻的身形蓦地僵住,她撑着炕桌艰难地想站起身,两个侍婢和大堂嫂纷纷惊呼着朝她扑去。
祝琰没有反应过来,就见祖母颤着两腿倒在了炕边,幸亏侍婢眼疾手快把人搀了一把,这才没跌倒在地上。
大堂嫂抚了抚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向祝琰解释道:“祖母腿上没力气,站不稳。”
又朝老夫人笑道:“祖母,您快瞧瞧谁来了?”
老夫人缓缓回过头,祝琰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蹲跪下来行礼。
“孙女不孝,回来瞧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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