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五十分,郑安南睁开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耳边反复回荡着沈顾北那句‘不太好描述的事’,让他瞬间睡意全消,掀开薄棉被骨碌碌爬起来。


    ——准确来说,郑安南昨晚几乎没睡。每次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与‘不可描述’有关的画面。


    沈顾北后来透露,说今天要搭乘庆黎镇的早班车进城。


    庆黎镇外面世界那么大,灯红酒绿惹人遐想。


    可是,郑安南同学今年还没有满18岁,沈顾北还比他小两个月呢。


    怎么办怎么办?


    郑安南对镜刷牙,跟镜子里头发凌乱、目光涣散的少年对视,感受到他皮囊下翻涌的血性。


    呵呵,管他怎么办呢!


    沈顾北要带自己私奔,那必须去呀!


    终于做好心理建设的郑安南梳洗完毕,特意更换新衣服,把家里所有现金和便宜爹给的存折,全部揣进口袋里,像一只转移阵地的仓鼠。


    “呼——”他鼓起勇气,推开家门,背影竟然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五点刚过十分钟,外面天空还没有亮,天地间灰蒙蒙的。


    昨天分别时,沈顾北说五点二十过来叫他。


    郑安南揣着手手,绕着路口来回徘徊,胸腔内心跳鼓噪。


    由于身世原因,郑安南从小被放养长大,身边没有寄托思念的家人。


    但他生来心软,对庆黎这片土地心存热爱,梦想成为庆黎镇扛把子。


    若非沈顾北怂恿,郑安南绝对做不出背井离乡的事。


    那么问题来了,沈顾北家里还有妈妈,他怎么敢?


    难道要带着妈妈一起走吗?


    郑安南脑子里胡思乱想,直到熟悉的清润嗓音大声呼唤他名字,终于打断小傻比歪到银河系的思绪。


    “郑安南同学。”沈顾北气喘吁吁跑过来,身边还有个高大的身影。


    “你…他是谁!”郑安南注意到他旁边的人,瞬间傻眼。


    ——说好的私奔呢?


    谁私奔还带两个对象啊!


    渣男!


    “他是一班的袁海,你应该认识吧。”沈顾北为他介绍。


    袁海笑容爽朗,体贴地解释,“我跟北子今天要去城里听竞赛课,他说要叫上你一起。”


    “竞赛课?”郑安南明显没考虑过千里迢迢跑去上课的可能性,两只眼睛失去焦距,目光已死。


    沈顾北伸手,凑到他眼前晃晃,企图拉回郑安南注意力,“就是竞赛课。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们出去就不回来了?”


    “……我才没有!”郑安南大声反驳。


    他语气太急促,声音中心虚又非常明显。


    沈顾北笑意更深,肆意取笑纯情的十七岁少年,“清醒点,我们现在没有资金,也没有落脚的地方,离开庆黎能去哪?”


    郑安南沉默几秒,用蚊子嗡嗡的音量小声说,“可是我有啊。”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沈顾北假装没听到,转过身拍拍袁海,跟他一起返回接魏沁。


    怎么还有魏沁?好气啊,碍事的人越来越多!


    郑安南磨磨蹭蹭跟着他们跑,心里怨气攀升到极点。


    跑着跑着,前面沈顾北速度渐渐慢下来。


    郑安南知道他体能弱,以为沈顾北又跑不动,快几步过去扶他。


    刚弯下腰,听到少年轻声耳语。


    “小傻子,我又没说以后不可以。”


    “嗯?”郑安南反应比较迟钝,迷茫的看着他。


    沈顾北又说,“你努努力,高考后我们一起离开庆黎。”


    郑安南并不清楚他话中的含义,望着沈顾北漂亮的两眼,鬼迷心窍般点点头,就像当初把自己卖掉那样。


    真傻,也真好哄。


    沈顾北揉揉他头发,“别闹脾气,走吧。”


    “我没有闹脾气呀,”郑安南护住脑袋,“说过多少次,你不要揉我头发!”


    “行吧。”沈顾北索然无味的答应下来,心里一丝丝遗憾。郑安南发质好,揉起来手感特别棒。


    “……你要真的想摸,只能揉后面,不要揉前面。”听出他语气中的失望,郑安南心软,轻易妥协了一大步。


    结果话音刚落,沈顾北手立刻伸过来,用抚摸猫咪的方式抚摸他头发,搞得郑安南非常后悔。


    旁边袁海默默围观,隐隐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景里。


    天刚蒙蒙亮,三个男生路过魏家外面,身穿红色格子裙的魏沁已经背好书包,安安静静站在路边等。


    她今天没有扎辫子,披散的黑发柔软垂顺,比平常还要漂亮,惹得袁海多看好几眼。


    另外两位少年,对漂亮女同学表现得无动于衷,沉浸于彼此的互动中。


    魏沁悠悠叹息。


    即使早就清楚沈顾北对自己没有想法,每每看到这种情景,美女自尊心依旧大受挫折。


    庆黎镇外面的路没有修,坑洼崎岖非常难走,下雨天到处积水。因此鲜少有车辆经过,村里人想去外面,大多选择每天三趟的客运车。


    客运车费用涨过好几次,目前定格为两块钱一个人。袁海率先上车,递给乘务员两块钱。


    大巴车底盘高,台阶也高。魏沁穿裙子不太方便,尴尬地试图拢起裙摆。


    沈顾北脱掉外套,裹住她小腿位置,严严实实挡了一圈。魏沁这才匆匆忙忙跳上车,从小钱包里拿出四块钱,伸手指指沈顾北,意思跟他一起买。


    沈顾北立刻拒绝,“不用,我带着钱。”


    魏沁:“出门时,我爸给了你那份车费。”


    “不用。”沈顾北再次拒绝。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特别唬人,魏沁只好收回多给的车费。


    郑安南去呼呼从后面绕过来,也假装上不去台阶的样子,等着‘好心人’帮忙。


    沈顾北用力揉揉他头发,“快点,你想让我抱你上去吗?”


    “你愿意抱?”郑安南眼睛立刻亮起来。


    “当然,”沈顾北冷笑,“关爱残障儿童,人人有责。”


    ‘残障儿童’终于意识到,自己斤斤计较的样子非常幼稚,连忙迈开长腿跨上车。


    他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塞到售票员手里,然后又飞快撕下两张车票。


    “找你六块。”售票员见惯大风大浪,镇定地把找零塞给他。


    沈顾北接过票,没有说什么,跟郑安南坐到后面那排。


    魏沁注意到,忍不住回头问,“他给你买票你就要,因为他比较有钱吗?”


    沈顾北:“不,我没有劫富济贫的习惯。”


    “那为什么?”


    沈顾北身体后靠,闭着眼睛回答,“他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沈顾北没有明说。


    魏沁依旧充满疑惑,郑安南倒像得到奖励的狗狗,围着沈顾北摇尾巴,追问到底哪里不一样。


    沈顾北懒得搭理他,闭眼感觉到车子启动,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年少时,每次坐进城的大巴,沈顾北必定会晕车。轻则头昏脑涨,重则吐得昏天黑地。


    沈顾北以为自己是晕车体质,后来才发现真正原因。


    庆黎镇的路太难走,大巴车里各种气味混杂,不晕才奇怪。


    简而言之,沈顾北身体太娇贵,只适合乘坐昂贵的私家车。


    所以就算为了自己的倒霉体质,他也要尽快发家致富。


    “好累。”郑安南说得口干舌燥,依旧没得到回应。


    追问沈顾北为什么不说话,却发现对方表情有点难受。


    “你身体不舒服吗?”


    “是。”由于头疼,沈顾北愈发惜字如金,“闭嘴。”


    “车里那么多人说话,你只让我闭嘴,有什么用?”郑安南嘟嘟囔囔抱怨两句,朝他靠过去,微凉的手指压住沈顾北额角,轻轻按揉。


    这货明明是个小废物,按摩技术却挺好,舒缓有度,瞬间驱散大部分头昏脑涨。


    “你学过按摩?”


    “没有哦。”郑安南边按边回答,“因为我姥爷高血压,经常头疼。别人给他按按,他就不那么疼了。”


    小小的郑安南发现,每次自己给姥爷按摩,他会表现的稍微没有那么讨厌自己,便努力用这种方式讨好姥爷。


    可是表弟即使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宠爱。郑安南意识到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表弟撒个娇的回报,逐渐就放弃挣扎。


    “你难受的话,以后都跟我一起坐车吧。”郑安南说着,趁乱揉揉沈顾北的头发。


    柔柔的,软软的,摸上去很舒服,闻起来还有点香气。


    难怪沈顾北总喜欢揉他头发。


    沈顾北难得没晕车,心情大好,竟然痛快的回答,“好啊。”


    “咦?你居然答应啦?!”郑安南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温柔’,整个人受宠若惊,怀疑自己出现幻听。


    “不愿意算了。”


    “别啊,谁说不愿意啦!”


    沈顾北朝他那边靠了些,清晰感受到小废物的喜悦。


    其实他回应郑安南,并不是因为晕车本身。而是他描述中的童年,过于让人心疼。


    别的孩子轻而易举能够得到的东西,他必须付出努力,才能获得一点点,又很快被人收走。


    那么窒息的环境中,郑安南没有长歪得太离谱,只是智力和情商方面出现重大缺陷,某种意义上也算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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